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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味道

冬天的味道

十歲以前,我在家鄉的山村度過。

不足百戶的村莊,村西是一個山包,首尾正好是村子的南北長,形狀很特別,遠遠看去像一隻低頭吸水的大「龜」,只是看不出到底是不是龍王的四子「贔屓」,村裡的老人們都說是。龜的腦袋伸向村南田野里的小河畔,與河流恰成直角;龜尾一脈延伸到村北的一條小路上。冬天山包上布滿積雪,清晨透亮的陽光總是讓整個山看起來晶瑩潤澤。冬天那裡是我們的樂園。

極小的時候,山上原本是有成林的樹的。但在我能漫山遍野的跑的時候,樹就漸漸變少並最終至於沒有了。只有山頂上的一棵,畸形,入不了各類砍樹人的法眼,幸運的活了下來,樹皮已經被山羊啃的差不多了,裸露著醜陋的枝幹。冬天結一樹冰晶,夏天頂三五葉片;頑強的立在山頂,像位龍鍾老者,守望著最後的村莊。一到冬天,漫山潔凈加上山頂這畸形的一樹,很是奇特的風景。山上的雪是一整個冬天的記憶。

入冬的第一、二場雪還是輕飄飄的,下的時候聲勢很大,剎那間天昏地暗的感覺,雪片往往也比較大,端在手裡能看的出雪花的形狀,但落在地上就滲入土裡,或者在雪停後的暖陽下遇土成泥,再被陽光晒乾;唯一能存留下來初冬的雪的地方,就是山包上背陰的那些坑洞里。山上有不少大小不等的坑,不知是天然還是採石人留下的。冬天的第一場雪就在這些地方等待著同伴們下一次的來臨。

隆冬時候,北方的天多數呈灰白的色彩,有陽光的時候倒反而顯得更清冷。雪的造訪也不再擺架勢了,似乎是這小小山村已經是它們的行宮,喜歡的時候,呼朋引伴的、熙熙攘攘的、鋪天蓋地的就來了。

經常在入夜時分開始降雪,夜燈下如一群白色精靈似得在旋轉舞蹈著,待得村莊漸漸入定,側耳靜聽,簌簌落雪聲便顯得熱鬧歡暢。萬籟俱寂中,只聽的見雪的竊竊私語。兒時的我,喜歡在落雪的夜裡豎著耳朵聽自然的聲響:遠遠近近時不時會有「噗嗒」的一聲,那一定是某一處的樹枝上落雪積的太多,終於站不穩腳跟,就一起掉了下來,如同塔羅牌一樣,起了連鎖的反應。落雪除了我在聽,還會惹得家犬莫名其妙的輕輕吠叫一兩聲,聲音憨憨的,滿是睡意。

第二日一睜眼,就發現窗戶外異常的亮,那一定是天放晴了,推門看去世界就如冰雪鑄就的,遠遠近近,秋季收割後瘢痕處處的田野都在雪的覆蓋下了;院子里也是厚厚的雪,雪地上有零星的,不易察覺的鳥的爪印,看著很奇怪,現在想來,大約那就是「雪泥鴻爪」的感覺吧。此時,村西的山包正反射著絢爛的朝陽,看上去 白的刺眼,剎那如混沌未開的世界。

漸漸的便開始有出來遛彎的牲口和放牧人的腳印深深淺淺的印在上面。而我們小孩子則喜歡三五成群的蹦跳著踩過大人們攆牲口時留下的那些腳印,那些大多是伴隨著牛羊足跡的,有時候足跡會延伸到到離群較遠的地方,那一定是哪一隻調皮的小羊跑的迷了路。雪地上這些放牧人的足印像極了他們的人生,——沒有規則,羊和牛就是他們人生的全部,哪裡有牛羊群,哪裡有人僱傭他們,他們就在哪裡追跑。

贔屓(我就姑且這樣稱呼這無名的小山包吧)脖子處略呈弧形的地方是通往山後另一個村莊的小路。每到冬天漫山皆白,只有這裡至下而上彎曲著一線灰黑色,一直沒過山後,那是倆個村子來往的人留下的。近處看,那彎曲的黑色是踩踏過的斷續的足跡,新的疊在舊的上面,日子久了,形成大小不一、深淺不等的一個個鞋印的形狀,周邊則是硬硬的凍雪。那些腳印之間都是成人邁過的距離,我們經常倆只腳踩在一個大鞋印里,雀躍如發現了童話里的野人足跡。

北方的冬天,雪一場接著一場、山上覆蓋的雪一層一層的愈來愈厚,再被山風一吹,往往都硬化成塊,踩上去像踩在冰面上一般,走上去咯吱作響。有時甚至要跳將起來,使勁跺幾下,才能看到腳下蔓延成如玻璃碎裂的紋路。俯下身,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掰起其中的一大塊,下面則是沒有凝結在一起的乾淨的細若麵粉的雪,有時還會驚奇的發現黑褐色的土,連帶著秋季的某一片落葉。

我們還經常把埋藏在凍雪底下的乾淨的雪捧在一個杯子里,放上砂糖,在揉捏成一個個圓圓的球,咬一口,甜甜的,居然也「咯吱」作響,那感覺就像吞下了一整個冬天。

現在的「雪」是再沒有從前那般潔凈了,而那時穿著臃腫,圍在一起咀嚼冬天的小夥伴也已陌生成了微信里偶爾的問候。

我們不僅遠離了家鄉,也漸漸遠離了冬天。

兒時的冬天,爐火是僅次於雪的記憶,當冰天雪地里口中吐出的白氣和互相擲在對方脖子里的雪沫都融化成父母的呼喚時,爐火就是我們最幸福的感覺,爐膛上燉著的豬肉白菜的香氣,或爐膛底部飄出的烤紅薯或烤土豆的味道,都能勾起腹中的飢餓。小時候,我還常常在爐盤上烤豆子,紅棗,甚或把水果糖放在上面用竹筷拉起長長的絲,吃著很是愜意,但我的創意卻會把爐子弄的黏黏的引來媽媽的責罵。

現在的家鄉,不到十月末已開始供暖,室內溫度少說在二十五六度,孩童光腳赤膊在地板上跑。他們哪裡還有機會品嘗冬天的味道?

有人說,繁華空幻,過往盡成廢墟。然而曾經的過往縱然是變成廢墟也惹得人駐足流連,也值得人憑弔一番;當百千年後的今天也變成廢墟時,是不是還有它存在過的意義?就如我兒時的家鄉一般,牛馬車轍、冬雪春雨、一點點都刻成歲月的烙印!

不為別的,單只為四季如畫不萎縮成作文紙里枯乾冷漠的詞句堆積,從這個冬天開始,讓我也帶著兒子一起踏踏實實的走過、玩過、活過,等他如我一般年紀,除了現實繁忙,他還有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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