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張中行:學術空氣

張中行:學術空氣

學,或說引導自己往哪裡走,力量有偏於有形的,是課程;還有偏於無形的,是學術空氣。所謂學術空氣,表現為行動,是某一範圍的人,都在用力追求(某種或某幾種)學識;表現為想法,是某一範圍的人,都相信學識是有無上價值的。我在北京大學混了四年,自己不成材,對於這學術空氣的性質和力量,卻也有不很淺的體會,或用吹牛的口氣說,受到不很淺的熏陶。這好不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都留到後面說。這裡要先說說情況。

學術空氣,無風不能起浪,也要有來源。來源之一是學校的地位。在大學裡,北京大學的資格最老,由京師大學堂算起,成立於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老字號,總要有點不同於眾的,這不同於眾,總的說是有一頂光榮的帽子,「最高學府」。這頂帽子帶來兩種實惠:一是底子厚,比如學術界的重要人物,圖書,都儲量大,孕育學術空氣當然就比較容易;二是選拔出色的人(主要是教師,也可包括學生)比較容易,比如有那麼一位,名高實重,幾個學校搶,北京大學也參加逐鹿,其他學校就多半會失敗。這就會形成來源之二,是學術界的拔尖兒人物多了,學術(包括著作、講論等等)的堆堆就會增大,這有如屋子裡擺滿蘭花或臭豆腐,就必致產生某一種空氣。來源之三是英雄可以造時勢。這方面的情況比較複雜,難於說清楚,因為也未嘗不可以說,是時勢造英雄。只好暫不講理,只說事。我是想說,如果不是蔡元培校長等人的倡導這個,鼓吹那個,情況也許不是,或不全是,如我們所共見的。單說蔡元培校長,他的辦學方針是「學術自由」,「兼容並包」,如果換為以什麼主義、什麼思想為指導,只許讀某幾種寶書,北大式的學術空氣還能存在甚至發榮滋長嗎?

事實是彼時並沒有「如果」,於是就形成北大式的濃厚的學術空氣。這表現在許多方面。其一是多數人把學術研究和著書立說看做自己的事業。我選了中國語言文學系,文史哲不分家,以下舉例就限於這個圈子內的。文,史,哲,都有中土和西方的,也許家門口的更容易看見也就更容易感興趣吧,其時的文史哲名流幾乎都是研究本土的,比如胡適的博士帽子是由美國掙來的,在北大開的課卻是中國哲學史。講史要知古,而知古並不容易,又因為有清一代的學風主要是漢學,即考古之實,所以充斥於紅樓的治學空氣幾乎可以說是清一色的考古;還可以舉一種書為代表,是《古史辨》。古書念多了,對勘,准情酌理,對於某些舊說,昔人信而不疑的,疑了。比如創立家天下的大禹王,顧頡剛先生就疑為是個蟲子。錢玄同先生則更進一步,廢姓,改為疑古玄同。這樣疑古,對不對,是另外的問題,這裡所取是很多人廢寢忘食,像是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到治學裡。長年鑽故紙堆,其他都不顧,是一種生活態度,這態度,由一個角度看,有助於學術空氣的形成,由另一個角度看,是學術空氣熏陶的結果。

其二,也確是有了可以誇耀的成就。這可以用指名道姓法說,是某某完成了什麼樣的大著作,於傳統的學術大廈上添了磚瓦,甚至使昔日的門楣之類刷新了面貌。也可以不指名道姓,只是總而言之,說在學術領域,北大紅樓總是走在前面,推出分量重的,並開風氣之先。兩種辦法都苦於一言難盡,只好改為舉一斑以窺全豹法。說我印象比較深的。一種是今古文問題,直到北大紅樓的崔適與劉師培,還爭得臉紅脖子粗。錢穆先生多年深鑽秦漢,既寫了《先秦諸子系年》,又寫了《劉向歆父子年譜》,拋開意氣,擺事實,證明情況並不像今文家說的那樣,都是劉歆偽造。這是以事實為根據講道理,所以有說服力。再舉一種,是胡適的《紅樓夢考證》。這篇文章寫於1921年,長約三萬字,與周汝昌先生的《紅樓夢新證》比,是小塊頭,卻大有重要性。這重要性,分著說是三種。以先輕後重為序,其一是指明索隱法的荒唐。所謂索隱,是認為小說中的情節是指歷史上的某事,人物都影射某某人,如林黛玉,王夢阮的《紅樓夢索隱》以為是影射董小宛,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以為是影射朱彝尊。何以知之?顯然是來於幻想加牽強附會。幻想,可以自怡悅,至於取信於人,一種也大不易(如影射董小宛,據孟森《董小宛考》,董小宛死於順治八年,年二十八,其時順治皇帝才十四歲),何況還可以有多種?(加上近年的,專說林黛玉,所影射總不少於十種吧,究竟哪一種幻想對?我看最好是聚這諸多索隱迷於一堂,讓他們都轉守為攻,駁斥對方的荒唐。)其二是判定作者是曹雪芹,小說中所寫是曹家舊事,所謂「自敘傳」是也。這樣的判定也許失之過於粘滯,沒有予藝術創造以應有的地位,但至少我看,大體上是不錯的。也就因此,半個多世紀以來,紅學走紅,不少人考有關的各個方面,基本上是在這篇考證的圈子裡轉,只是發現一點點新材料,有些粗疏的地方可以化為細緻。其三是前兩種重要之中蘊含的一種雖無形而分量更重的重要,是輸入並攤出一種更為鮮明的科學方法,找多而有力的證據擠出結論。這樣的方法,我們的祖先也用(尤其在漢學中),只是因為它常常摻和在玄想(如陰陽五行、讖緯、天理等)之中,形跡就不夠明顯,力量就不夠大。胡先生這篇考證不然,是用大量的證據支持一點點結論,給人的印象是,情況只能是這樣,不可能是其他。因為是這樣,所以在一般學人的眼裡,索隱迷就輸定了。這是學術空氣的成果,應該大書特書的。應該大書特書,還因為近年以來,那信幻想不管證據甚至不管情理的歪風又有死灰復燃之勢。還是限於紅學,據我這孤陋寡聞所知,有不很少的人著書立說,以表示自己能夠洞察幽微。這幽微主要是兩處。一處是小說的作者問題,說是曹雪芹,不出奇,因而不能制勝,於是說不是曹雪芹。何以知之?就我見到的說,證據都薄弱得可憐。又依考證的通例,立新說,應該先把舊說(曹雪芹作)駁倒,那就應該舉證證明,如《隨園詩話》、甲戌本脂批等處正面說乃曹雪芹作的話都是錯的,這些新說像是都沒有做到這一點。另一處是小說的本事問題,即影射什麼。順治朝事、明珠家事等舊的猜謎不新鮮,於是製造新的幻想,據某書介紹,有說是罵雍正皇帝的,有說是揭露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的,有說是影射古往今來的人和事的,有說是反滿吊明的,等等。對於這些只可自怡悅的幻想,我沒有興趣評論,但也無妨總而言之,是:一、像這樣的猜想,就是我這樣無才無學之人,如果想湊熱鬧,拿出三天五天時間,也可以編造幾十種;二、我不肯編或不敢編,除怕通情理的人齒冷之外,是因為還記得個邏輯規律,是對同一事物的不同判斷,只可能都錯而不可能都對。然而可惜,這些新索隱家竟連這條規律也忘了(也許不是忘而是不知道)。這就禁不住使我想到科學方法以及北大紅樓的學術空氣。

其三,還表現在多數人喜歡讀書,喜歡買書。讀書,一般在自己的書桌前(圖書館的情況另題寫),不容易具體描畫。但可以從另一個渠道透露出來,那是新著的問世。即如錢穆先生的《先秦諸子系年》,我們略翻翻就可以感覺到,中國舊籍,尤其中古以前的,他是都讀了。胡先生的《紅樓夢考證》,照舊習慣說,只是一篇而不是一本,提及的書也總可以塞滿一兩間屋子吧?再說買,對於有名的學者,其時的書店都是送貨上門。書店裡都有一些人精通業務,除版本之外,還知道某學者已經有什麼書,還缺什麼書,或還可能買什麼書。所以學術界的名人,登堂入室的客人,次數最多的常常是書店的夥計。一般是送到放下,買不買,何時付款,以後再說。所以,其時的學術界名人收入雖然都不低(銀元數百),卻多數欠書債。買書,守株待兔之外,還喜歡緣木求魚,如新正逛廠甸就是一種方式。買書之後是存書,或說藏書,北大的紅樓人物有不少是有名的,如胡適、周作人、顧頡剛、馬廉等都是。買書成癖還會產生軼聞,只舉一種,是1933年春天,劉半農從琉璃廠松筠閣買到一部貫華堂原本《水滸傳》,傅大胖子(傅斯年)未能捷足先登,先找劉半農求轉讓,不成,又找松筠閣大發脾氣。為書這樣,亦一痴也,可笑嗎?我看呢,這才是北大,學術空氣在最上層罩著。

其四,也就是在這種空氣籠罩之下,幾乎人人都把有學識看做無上的榮譽。入北大紅樓,上講台說說道道,可以說是沒有不學無術的。但學識的質有重輕,量有大小,外貌有鮮明與暗淡,大致說是以著書立說的情況來衡量。有的人位高,如蔣夢麟,是校長,可是沒聽說他有什麼著作,在學生眼裡,不過是上方派來的一個官而已。北大之所以為「大」,是靠有胡適、熊十力、湯用彤、黃節、羅常培、沈兼士、馬衡、孟森、錢穆、周作人、梁實秋、朱光潛等等都著作等身的名教授。這樣,在北大,評定榮譽高低的標準就成為單一的,看能不能拿出學術上有分量的貨色來。能,其他方面就可以視而不見,比如孟森先生,其貌枯朽,裝束呢,總是藍布長衫,家做鞋,上課只會念講義,可是因為他是明清史頭號專家,編著多,貢獻大,紅樓里的人還是很尊敬他。

其五,這視有學識為無上榮譽的價值觀念有排他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於政場,輕些說是不熱心,重些說是看不起。不是不以國事為意,是認為政場中人幾乎都是為升官發財,而不是想把國事辦好。治學是清高的事業,所以就要遠離政場。自然,這是就多數人說;少數,在背地裡,也會為某種勢力奔走呼號吧?比如有個同學,人呼為馬面先生(因長臉),據說就充當官方的爪牙,歌頌、打小報告等等。畢業後如何騰達不記得了,只記得在校時期,同學提到他,都伴以冷笑,意思是無恥到這種地步,既可鄙又可嘆。二是對於闊氣、虛榮之類,輕些說是不在意,重些說也是看不起。名教授在家裡,享用如何,不知道;走入紅樓,依當時的風氣,要樸素。這像是表示,因為志在治學,所以就沒有精力和興趣講究吃喝穿戴。在這種風氣之下,學生更是「草上之風必偃」,幾乎都是如穿制服,一年四季藍布長衫。其時西裝也是上等服裝,少數同學有穿的,我窮,無力置備,現在回想,即使財力充足,買一套兩套,也決不敢穿上出入紅樓,因為總覺得與學術空氣不協調。

由於以上多種情況,學術空氣就形成一種壓力,迫使人往書堆里鑽,希望過些時候,能夠從裡邊找出點名堂來。即如我這無能且雜務不少的學生,也就不得不鑽圖書館,翻看書庫中那些亂七八糟的,由正經正史,直到詩話詞話之類。也不少幻想,黃金屋,顏如玉,不敢,只是,從時風,夢想在考古方面也能有一些建樹,將來萬一也能登上大學講台說說道道。現在想,這樣的幻想其實是可笑的,因為對於古,其時的所知少得可憐。幸或不幸,在考古方面還毫無建樹的時候,一個新的奇想竟鑽到頭腦里來(或說本來就有此種子,至此時破土而出),那是想明白人生是怎麼回事。《先秦諸子系年》《紅樓夢考證》一類書不合用了,我不得不盡棄所學而學另外一套。但仍想學,這動力總是與北大的學術空氣有密切關係。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行者維摩詰爾 的精彩文章:

南懷瑾:袁子才與鄭板橋
包天笑:春柳社及其他

TAG:行者維摩詰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