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經?邶風?柏舟》
提到《詩經》,人們總能想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到「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抑或是想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我的認知當中,《詩經》一直是一個極為浪漫的存在,它總與愛情掛鉤,似乎把這時間一切的纏綿悱惻、風花雪月都囊括進來了。
然事實並非如此,如若你真正去讀了它。
孔子曾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詩經》是難讀且晦澀的,除了那幾句廣為流傳的名句,其它的便是滿篇的生僻字,難明的賦比興以及後世至今尚無定論的爭議與疑難。也正因為此,《詩經》其價值和意義在世代相傳中被淹沒了,進而逐漸簡化為君子和淑女之間的愛情故事。
借得一次選修課的機會,以程俊英先生的注釋本為參考,我得以認真地、全面地去審視這本書,也因而有了許多新的思考與理解,便選取幾首,隨便寫寫。
形式大概會極為無趣,但我覺得有寫之必要。
詩經·邶風·柏舟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這首詩,按照程俊英先生《詩經注析》中的解釋是「這是一位婦女自傷不得於夫,見侮於眾妾的詩,詩中表露了她無可告訴的委屈和憂傷。」
但是初讀這首詩的時候,按我自己個人的理解我並不能認同這種說法,(十三經註疏)《毛詩正義》里說:「《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十三經清人註疏)《毛詩傳箋通釋》里也說開頭以「柏舟」起興,「喻仁人之不見用,而與群小人並列。」這些觀點都這首詩認為是寫一個仁人受各種小人陷害,君主不明,不受重用,無法施展自己抱負的憂憤之情。
第一次讀詩的時候,我更認同這種觀點。我當時的理解是這樣的:一章寫自己內心的憂憤無處排解,尤其是「微我無酒,以敖以游」這句出現的「酒」「敖游」的字句讀著更像是一個男子的口氣。二章寫自己的心情無法被人理解的愁苦,雖然有兄弟,但是卻不能理解自己。三章進一步寫自己胸中壓抑的愁苦之情。四章寫自己「慍於群小」「受辱不少」被小人所侮辱陷害。末章寫自己胸中抱負不得施展,因此「不能奮飛」。
程俊英先生反駁觀點的原因是認為這些觀點與全詩的婦人語氣不合,但是我初讀之時並沒有很明確地感受到婦人語氣,反而覺得「微我無酒,以敖以游」「靜言思之,不能奮飛」這些語句讀起來氣勢更為宏大,更像是男子的語氣。
退一步說,即使拋開這些語句,全詩更偏向是一種女子的語氣也未嘗不可。我們知道,古代詩人經常以男女之情來比喻政治,以夫妻關係來比喻君臣關係,很多詩人以婦女口吻寫詩,實則是暗喻政治。比較著名的是唐代詩人朱慶餘寫的《近試上張籍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這首詩表面的語氣是一個嬌羞的新婦,實際上是朱慶餘臨到要考試了,怕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的要求,因此以新婦自比,以新郎比張籍,以公婆比主考,寫下了這首詩,徵求張籍的意見。如果從這麼一個角度來理解《邶風·柏舟》的話,似乎也就可以解釋的通上述觀點了。
其實縱觀《詩經》全篇就會發現,《詩經》里的很多篇章的解讀都存在著爭議,這或許也就是《詩經》獨特魅力的體現吧。第一次讀《柏舟》時,我的直觀感受是以上的哪種觀點,也無法理解程俊英先生的分析。但是再深入去讀這首詩,並且參考了很多不同的文獻觀點之後似乎又覺得「婦女自傷不得於夫,見侮於眾妾」的說法也很有道理,結合全詩具體分析似乎也是說得通的。
程俊英先生列舉了很多觀點來證明這一點,朱熹說:「婦人不得於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聞一多說:「柏舟,嫡見辱於眾妾也」。
程俊英先生證明這一觀點的證據主要是在於三點。
第一點,詩的開頭以「柏舟」起興,而「柏舟」是婦女用來比喻自己氣節的堅貞,而《詩經·鄘風》里共姜也曾經以柏舟自比。既然已有別例,那麼這首詩里的「柏舟」就很可能也是這個用法,因此本詩是婦女所作也就說的通了。
第二點是說詩里的「心之憂矣,如匪澣衣。」一句,「澣衣」本就是婦女所關心的女功瑣事,以「澣衣」來表現自己內心的苦悶也就更像是一個女子的語氣,詩經中的另一首《葛覃》「薄澣我衣」也是這種用法。
第三點是全詩通篇都沒有涉及衛國政治,只是說在夫家不被寵愛,受到群小欺辱,找娘家兄弟訴苦又得不到同情的一些家庭瑣事。《四家詩旨匯歸》也大致從這幾點進行論證,來說明此詩確為婦人所作。
拋卻之前的觀點,再從一個全新的觀點去讀詩的時候,發現《柏舟》是婦女所作好像亦可以找到許多的支撐。
比如「亦有兄弟,不可以據。」這一句,如果從「仁人不遇」的角度來解釋,其實是有些說不通的,一般很少有仁人志士向自己的兄弟去訴說心中愁苦的,而一般來說,從古至今,女子嫁人之後娘家的父兄就是他的依託,如果是婦女向自己的兄弟訴說苦悶自然是說的通的,《氓》當中也有類似的說法即「兄弟不知,咥其笑矣」,與本詩中的說法類似。
當然支持「仁人不遇」的說法的觀點有將「兄弟」解釋成「君主」的,《毛詩正義》中就說「此責君而言兄弟者,此仁人與君同姓,故以兄弟之道責之。言兄弟者,正謂君與己為兄弟也,故『逢彼之怒』,傳曰:『彼,彼兄弟』,正謂逢遇君之怒,以君為兄弟也。」照這樣說似乎能解釋這裡的「兄弟」,但是總感覺有一些牽強附會之嫌,所以這裡的「兄弟」我還是更贊同是婦人的兄弟。
除了關於《邶風·柏舟》這首詩到底是何人所作,因何而作的觀點爭論,這首詩的文學價值也是不能忽視的。我們暫且從它作為一首婦女自傷怨嘆的詩來進行分析。
俞平伯先生評論道:「這詩五章一氣呵成,娓娓而下,將胸中之愁思、身世之飄零,婉轉申訴出來。通篇措辭委婉幽抑,取喻起興細巧工密,在素樸的《詩經》中是不易多得之作。」
所謂「一氣呵成,娓娓而下」我們讀這首詩的時候就能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全詩以「柏舟」起興,隨後每章都相互順承,兄弟不能依靠,丈夫不理解自己,又有小人侮辱自己,一層一層的將哀婉幽怨之情表達出來,並沒有任何激烈的言辭,卻足以將自己內心的愁思娓娓道來。直至今日,即使相隔千年,讀起此詩,我們仍能體會到那個女子的哀婉與悲傷。
清宋大樽評此詩道:「曲寫閨怨,如水益深,如火益熱。」我覺得此句評價極為精當。
這首詩對於閨怨的描寫是十分委婉幽抑的,作者運用了很多比喻,從一開始的「汎彼柏舟,亦汎其流」到後來的「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作者並沒有十分直接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但是卻在一層一層的比喻當中將情緒不斷遞進,果真是「如水益深,如火益熱」。
《詩經》之美有時恰在其爭議與不明當中,前人有前人的看法,後人有後人的思考,每讀一遍,其義就更新一層。我倒覺得,很多時候沒有必要去鑽牛角尖分出個正誤來,作為一個讀者,不要把《詩經》限於故紙堆當中,讀出自己的意味便足矣。
參考文獻:
[1] 程俊英、蔣見元. 詩經注析[M]. 北京:中華書局, 1999.
[2] 陳子展.詩經直解[M].
[ 3] 李學勤. 毛詩正義(十三經註疏)[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9.
[ 4] (清)馬先謙. 毛詩傳箋通釋[M]. 北京:中華書局, 1989.
這篇文章本是一節選修課的結課論文,今天突然想起立下的一周一篇的flag已經周五了,還沒有著落,於是就把這篇文章翻出來充數了。《詩經》的確是一本值得我們仔細去讀的書,真正去讀時的理解和道聽途說的理解到底是不一樣的。希望以後還能夠有時間和興趣去寫寫別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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