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脫襪的人》張曼玉的蛻變
這是張曼玉第一部獲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的片子,是她從花瓶到演員的分界線。從這部電影后,她得獎無數,成為華人女星的Top1。《不脫襪的人》被譽為是港產的《蒂凡尼的早餐》,都是關於在物質瘋迷的世界裡,兩個城市漂泊者的故事。從演員上,張曼玉和鍾鎮濤替換了奧德麗·赫本和喬治·佩帕德,從角色上,小明星和開無牌的士的司機替換了交際花和窮作家。
《不脫襪的人》發生在香港一個很特殊的年代,1967年——香港六七暴動,暴動起因是位於九龍的一家塑膠花廠發生勞資糾紛。部分工人阻止工廠出貨,防暴警察到場,廠外工人與在場警察發生衝突,有8人被判入獄,工會代表前往警署亦被扣押。
後來工潮惡化,示威者模仿中國大陸文革的做法,手持《毛主席語錄》,高喊共產黨萬歲。警方施放催淚彈驅散示威者。北京政府譴責了「港英政府行為是民族迫害,鎮壓群眾是野蠻的法西斯暴行」。香港左派報章報導北京支持的消息,由左派學校學生在街頭向路人派發,中國銀行亦在中環總行的屋頂裝上揚聲器,進行革命宣傳。
暴動的工人及學生襲擊那些沒有停運的公共交通和警察。警方大舉逮捕左派人士。 左派在港九各處鬧市放置真假炸彈還擊政府。炸彈上多數以大字寫有同胞勿近的警告,投放在電車、巴士、街道上,卻常有無辜群眾的傷亡。1967年12月中,周恩來總理向香港的左派下達直接命令停止炸彈風潮,六七暴動亦告終結。
張曼玉和鍾鎮濤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個背景里,鍾鎮濤是個開無牌的士的司機,租住在一棟樓的閣樓,五十元一個月。樓下小明星張曼玉租住的套房是六百五十元一個月。電影為什麼叫《不脫襪的人》?不清楚。實際上不脫襪只有一個開始的鏡頭,鍾鎮濤開黑的遇到一個寂寞有錢的顧太太,時不時到他這裡睡,男女在床上纏綿時,鍾鎮濤沒有脫襪,一雙有破洞的白襪。顧太每次離開,留下五百元,鍾鎮濤的黑的一個月也賺不到。他憤恨這錢對他的侮辱,將錢撕成碎片,又不能捨棄這錢帶來的新生活的希望,補好後一張張放在的士模型里,想攢夠了買一輛屬於自己的的士。我猜「不脫襪」可能是粵語中的一個雙關語,卻也查不到,自己就當「不脫襪」是指鍾鎮濤是個隨時工作的人,隨時準備穿上鞋子的人,白天為顧太太開車,晚上提過性服務。
張曼玉是教堂清潔工的女兒,一心想當明星出人頭地,攀附各種對她有用的男人。電影里主要表現了三個,一個叫張大班纏著她許諾明年捧她做工展小姐,被張曼玉打發後不甘心大叫——屋我給你住,衣服我買給你,水電費我替你交,你花我這麼多錢,我一點好處也沒有。這短暫的片段里暗示了張曼玉的虛榮和虛榮的底線,不遇到真正的金主是不賣身的。遇到的第二個導演就沒有第一個那麼好運了,不服從影視圈的潛規則,導演讓她好看。在一場歌舞戲裡故意讓主角領著一種歌舞演員,借舞曲的落幕將張曼玉群毆一番。人散去,關燈,一束光照在被毆打在地的張曼玉身上。她,一身V領,綉著紫花綠葉和銀蕊的黑絲絨晚禮服蓬散了一地,下檐綴著重重疊疊紅櫻桃和粉白桃花的大檐帽不知所蹤,手上的同色繡花半長手套只剩一隻,髮型已散,臉上幾道傷痕。然後「啪」的一下,燈熄了,張曼玉一瘸一拐地離開攝影廠。接她的是鍾鎮濤,在她住到他樓下後,她雇他作了她的司機。第三個是張曼玉再戰交際舞會,高聳的復古髮髻,鮮紅的蓬蓬裙,明艷而青春的妝容,吸引了的來自美國的保羅。保羅有錢有地位,文雅有禮,坦誠自己的家室,提出包養張曼玉的願望。張曼玉開始跟一個印度人學英語,準備跟保羅去美國。
兩個城市的漂泊者,試圖改變命運的年輕人,各自有著自己的夢想和供自己成功的金主。然而愛情卻是另一座城池生長的藤蔓,悄然滋長,漸漸覆蓋了整個人生。張曼玉的母親去世是個轉折點,希望母親過上好生活是她奮鬥的支點,支點塌了,她絕望痛苦,他晝夜相陪。她終於醒悟,要買一輛的士和他合開,過普通人的幸福生活。然而六七風暴,他們的理想被暴動的人群燒毀,的士的貸款,房屋的租金,甚至連買米的費用都成了問題,張曼玉重新學英語,準備和保羅去美國,鍾鎮濤請顧太太還了張曼玉買的士的錢。
這是一部老套而溫情的電影,「有情飲水飽」的主題依然在這個殖民城市裡有迸發的動力。影片結局,一個追到機場的時候,機場候客廳已經空空無人。鏡頭俯拍下去,一個坐在屋頂格柵陰影下的孤獨身影,而另一個悄然出現在他面前,鏡頭裡緩緩出現一雙腿和飄灑的紅裙下擺,她沒有上飛機,兩個人最後在機場擁抱,愛情勝過了麵包。無論如何,你可以認為這個結局俗套,但我們又何必為了「不俗」而拒絕所有的溫暖,如果說這種溫暖超現實,那在現實的不溫暖中,我們何不暫享一下這超現實的溫暖。
這部電影,把兩個小人物一次次的愛情衝突放到時代的大背景里。第一次鍾鎮濤接她從舞會回家的路上,被遊行隊伍攔住,在手舉紅寶書,高呼「打到資本主義」口號的遊行學生挾裹中,踉踉蹌蹌,左右顧盼地彼此尋找。終於兩人躲在了一個角落,商場櫥窗的玻璃被打碎,張曼玉奔向櫥窗里自己仰慕已久的貂皮大衣。在櫥窗的聚光燈下,警察將她和鍾鎮濤都帶到了警察局,這裡有個很有趣的鏡頭。警察局只有一個電話可以找人保釋,鍾鎮濤攔著一波一波往前涌的人,張曼玉一個一個給金主打電話,包括保羅,一聽在警察局,都掛了。鍾鎮濤找了顧太太,把他們兩個人保釋出去。第二次張曼玉的母親死了,他倆參加完葬禮回來,又被遊行隊伍攔下,張曼玉的哀與痛在遊行中高喊出來,母親死前準備和保羅去美國的護照掉在地上,被人踩得不知蹤影。第三次鍾鎮濤為了還上買的士的貸款,不顧左派的威脅,拚命跑車,最後被左派人物追到海邊,一把火燒了他的車,也燒了他和她的夢想。最後一次是顧太太把車借給他,讓他去追去機場的張曼玉,車又被遊行隊伍攔住了。這裡有個驚心動魄的鏡頭,警察和遊行隊伍對峙,警官下令,如果有人衝過警戒線,開槍殺人,鍾鎮濤不顧一切衝過人牆,對面槍舉起,他跪倒在地,做投降的姿勢。
這部電影里有很多出色的攝影,次數最多的就是人物的剪影化。例如鍾鎮濤站在天台上,和高壓線一起成為黑色剪影。背景是暮靄沉沉的天空,灰墨的重雲中仍有一簇簇不甘心逝去的金黃火焰。在灰雲中穿梭而過的飛機以黑影狀疊印在漸變色的天幕上,燈眼裡閃忽著曖昧暖黃的燈光。我們的男主人公對著飛機大喊大叫,聲音和飛機的轟鳴聲混合矯揉在一起,飛機接走了鍾鎮濤的情緒。人物剪影與天空背景的融合,人物的孑孓渺小與天空闊大蒼茫對比,如同活著的我們,偉大而又渺小。
例如張曼玉的背影佇立在門框里,通過門框這個取景框,將人物的剪影置放在門外油綠燦黃的樹叢中。剛在片場被群毆的她背影微駝而斜散,彷彿用力將這悲涼甩向背後的濃黑之中,再用力奔向青春的綠色生機。
有兩張圖是鍾鎮濤送張曼玉到片場。鏡頭俯拍,背景是橋洞外褐黃的地面,人物剪影投射在地上。一張是鍾鎮濤斜靠在計程車上,等待的黑影里流露出靜默與不安。另一張是張曼玉用一隻手頂著自己的綴花大禮帽,另一隻手在給開車門的車童小費,那虛榮的快樂和造作的優雅,通過剪影清晰可見。
還有一張兩人逛街,走進一家滿是小玩意的店鋪,對著門口的光拍攝,兩個人依偎的剪影像在幕布後發生的皮影戲,在混沌世界裡開演了一場清流般的愛情故事。
有一組非剪影的鏡頭也留給我異常深刻的印象。鍾鎮濤開車去追張曼玉,這組鏡頭顯然是在類似照相館的背景牆上拍的。牆上滿天璀璨的晚霞呈現油畫效果,左邊的光源斜射過來,只有車頭被照亮,在車前蓋上甚至反射出了光源的形狀。車頭像是薄金屬片做的,或者紙繪的,和背景的霞光重疊成一個平面,像畢加索的構圖。車頭上揚,把夾在車頭和背景牆之間的鐘鎮濤也變成一個平面影像。這貌似粗糙的鏡頭也許受制於經費和當時的拍攝手段,而這粗糙背後的精心在明顯是鏡頭移動而車不動的鏡頭中,有種喜劇般的感動。那種導演要營造的主人公,也包括香港,要突出重圍,奔向美好明天的願望,表達得一覽無遺。
這部電影的女性角色演繹得相當出色,張曼玉由這部電影走上了演技派。在她母親去世前,張曼玉的表演還是有些浮誇,當然這種浮誇也符合一個虛榮的小明星形象。拒絕導演時耍的小機靈,被人欺負時的無助,和鍾鎮濤在一起時俗氣的純真,都還有被用力演繹的痕迹,實際電影看到這裡時,我心裡還是打著鼓,這達到了金像獎影后的水準嗎?然而,從母親死後,張曼玉突然變成了《花樣年華》中的張曼玉,連電影前半段嬰兒肥的臉都突然瘦削下來,髮髻往後面挽著。一夜如伍子胥,雖未白頭,卻枯槁了十年的容顏。她剪斷自己的長指甲,換上媽媽的旗袍,雨中吻著不知所措的鐘鎮濤,最後枕著鍾鎮濤的腿睡了一夜,情緒的變換絲絲入扣,形體的動作協調自然。張曼玉突然進入了演員張曼玉,一個全身是戲,既是戲中人,又有張曼玉特質的偉大演員。
母親去世後,她放棄了明星夢,買輛的士準備跟自己的的士小哥過普通人的快樂生活,然後夢想破滅,兩人吃飯都困難,她又穿著華服去求導演演戲,去找保羅,眼睛裡面都是戲,曾經輕佻跳躍的眼神隨著母親一起埋葬,如今眼裡隱忍,堅強,如香港這個城市的氣質,面對生活從不言敗。
片中演顧太太的顧美華也獲得了當年的金像獎最佳女配角。她瘦削,丹鳳眼,鏡頭不多,處處是戲。準備離開時,對境整理妝容,回頭看一眼還在床上的鐘鎮濤,柔情萬千,將五百元前裝在信封里,寫上的士費。她的寂寞是一個只出現身體局部的鏡頭體現,她老公一雙明顯衰老的手撫摸她的手臂,一邊喃喃自語,像把弄一個喜歡的玩具,卻又無能為力。這組鏡頭就是手和手臂,而手和手臂演繹出來的寂寞與眼神演繹的寂寞無二無別,同樣令人身臨絕望與孤獨的感受之中。她將鍾鎮濤和張曼玉從警察局保釋出來後,對張曼玉傲慢的妒忌,她看到張曼玉躺在鍾鎮濤床上後,歇斯底里的發作,都演繹得如行雲流水,出神入化。她最後終不忍拆散有情人,支持鍾鎮濤去找張曼玉,眼神由從前的酷冷變得溫暖,頃刻之間過去的男歡女愛變成一種包容的母愛。
這部影片的辛酸用的是喜劇方式表達,彷彿作者想說的一種生活態度。笑著流淚,笑的人不會被眼淚淹沒,笑的人也不會被生活打到。
張曼玉為了買的士,悄悄賣了租屋內的傢具和電器,準備賺了錢再贖回來。後來生意在暴動中無法開展,他倆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鍾鎮濤到印度看門人的廚房偷米,兩人一人一碗米飯,一人一塊腐乳,聽起來很慘,熒幕上卻都是絲絲繚繞的芬芳之愛。張曼玉過生日,鍾鎮濤把剩下的一點面捏成乳豬,兔子,和小雞的形狀,在印度人那裡偷了一些咖喱,做成自成一家的咖喱豬,咖喱兔,咖喱雞。最喜感的一組鏡頭是兩人買完計程車後還剩一百塊,準備到高級餐廳吃一頓,結果看不懂餐單的英文,也聽不懂服務生的推薦,最後張曼玉以在印度人那裡學的印度腔的英文,一個詞一個詞地吐出咖喱雞,服務生聽了兩遍才聽懂。他倆後來在計程車上笑的燦爛,雖然還剩幾毛錢了,但是明天充滿希望,張曼玉遺憾自己的英文只會念咖喱雞,以後會好的。
電影開頭穿插了六七暴動的黑白歷史圖片,有專家排查炸彈,有平民的死亡,有遊行的隊伍,也有穿防暴服的警察,張曼玉的鏡頭仰拍上去,也是黑白,高大得像座雕塑,和歷史照片交相疊影,昭示著普通人和歷史的關係。影片沒有流露任何對這次暴動的評價,只是如實地記錄,用那種噪亂,暴力,棍棒,火焰和槍支反襯普通人的情愫宛轉和抱團取暖。在這個世界上,推動歷史的是少數人。大多數人雖然不需要為歷史負責,他們只需盡著安居樂業的本分。然而革命總是要流血的,普通人在這本分中,總有些無辜的血液凝固在歷史的灰牆上。如西方的「無人機」以正義的名號炸傷平民,如歷史上的十字軍東征,多少無辜生靈塗炭。朝聖者對著耶路撒冷的牆哭泣,洗滌靈魂,回歸上帝。而我們總不能忘了對歷史的灰牆凝望沉思,希望不要再用普通人的鮮血做圖畫的顏料。
也許,電影表達了一種和解的意向,通過顧太太。電影里的顧太太,有錢有地位,是港英政府的受益者。張曼玉在臨飛前問顧太太:「上次他那樣對你都沒有道歉,你還幫他還錢」顧太太說:「我跟你不同,你有的是青春,有的是機會,我什麼都沒有,我只希望用錢可以買到自己喜歡的東西」 顧太太日近黃昏的悵惘一如當時的港英政府,歷史上,殖民者終將是被拋棄和推翻的。顧太太最後終於幫助鍾鎮濤到機場追張曼玉,下令開槍的警官也在鍾鎮濤衝過警戒線後,因為他投降的姿勢饒過了他,放他去追他的愛情。六七暴動是香港發展的分水嶺,促使港英政府改善施政,減少社會不公平現象,緩和市民的不安情緒及與政府的對立。
這是一部純粹的港片,景框多取標準小屏幕,既可以反映香港這個城市的狹小逼仄感,又適合表達他們喜歡錶達的婚姻,愛情,親情主題。大陸的大片越來越喜歡用寬熒幕展開宏大的人群,在中心或角落聚焦某個主人公,強烈的對比展現出來的闊大常常因為主題的曖昧不清變得虛無空渺。而這部電影里即便是遊行隊伍也是和主人公一樣大小的被擁擠在一個小屏幕上,像一個擁擠的家庭,也像這個擁擠的殖民城市。道具和背景都不是那麼精緻,然而有那種粗糙的用心感在那裡,彷彿一個手工藝人的作品,有著不完美的溫度。在精良畫質,不精良表演的大片時代,這舊日的港片,不精良的畫質,精良的表演,在一杯咖啡的陪伴下,散發出濃濃的懷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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