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聖予:七戶優「私語」下的幻真世界
從東京出發一路向西,多摩市聖跡櫻丘附近一座不起眼的樓中,能找到七戶優略顯狹小的工作室。地上鋪著最新的繪畫線描稿,周圍的陳設瞬間讓人進入到他繪畫作品中的詭異世界:一個穿著女僕裝的人偶坐在古舊的理髮椅上,膝蓋上放著一個人偶的頭顱。旁邊是一面鏡子,一個人偶的身體彷彿扎進了鏡面里的空間,只留下裙擺和雙腿。地上散落著肢解的人偶。接待客人的沙發,時常出現在他的繪畫作品中,沙發背後的柜子,擺放著各式各樣奇怪的道具,老式電話、古董天文儀、大大小小的狗、抱著琴的骷髏、真空鈴……
七戶優在工作室里,前方為真空鈴
七戶優工作室里的道具
在他從事藝術創作初期,當時盛行所謂「超扁平」及日本動漫風格,但七戶優集中鑽研現實主義畫風,在西方古典繪畫的基礎上,加入達達主義荒謬性質的幽默感,結果而言表現是超現實主義的。他的繪畫作品將歷史及科學元素融合一體—他對宇宙學、物理等科學發展以及鍊金術、占星術等神秘主義有著無比熱忱,同時熱衷於古典油畫及小說對視覺元素的仔細描繪。七戶優的作品有如一個容納萬物的展覽櫥窗,又好似一場劇中劇的舞台,其作品多強調空間的運用,於超現實主義和文學敘述之間穿梭遊走,通過特定元素,為原本克制的畫面增添一絲詭譎的魔幻氣息,指領觀者進入有關時間、物理或宇宙論的觀想世界。
七戶優工作室里的球形關節人偶和各種道具
沉寂多年後,七戶優再次出現在人們面前,是2017年隱丘畫廊的個展「幻真」。在八王子市的山丘中,就能找到這家由華人藏家經營的「隱丘畫廊」,名稱來自著名音樂人李宗盛。負責人唐聖予談到,在地理位置方面,遠離東京市中心的山丘上,符合「隱」的特點,同時與不張揚的畫廊性格有深層的內在聯繫,於是採用了這個名字。業內很少有人能想到,在藝術市場的調整期,唐聖予會選擇實體畫廊,並且轉向日本本土那些容易被亞太市場忽略的當代藝術家。在他看來,日本當代藝術市場一度走向封閉,由華人藏家的畫廊藉助亞太市場的力量開發本土藝術資源,正是拓展日本當代藝術市場格局、發現價值低點的最佳時機。
隱丘畫廊負責人唐聖予
隱丘畫廊的首展選擇了日本藝術家七戶優,在中國內地很少為人所知。這位綜合了早期文藝復興繪畫以及維也納幻想現實主義的日本藝術家作品,畫面中卻有著豐富的隱喻和文學性。
到2018年6月10日,七戶優個展「東京私語:七戶優」首次亮相北京蜂巢當代藝術中心,由蜂巢當代藝術中心和隱丘畫廊聯合主辦,正如對七戶優的評論所說:可以說,「私語」是為人偶注入情感和生命,同時喚醒藝術家自我的過程,「私語」是一根朝向生命存在之謎的天線,敏感於接收時間、死亡、傷痛、記憶和情感的信息,同時,拒絕將它已經組合成的謎面再譯成謎底,或許並沒有謎底,有的只是一次次的聚合:形象、氛圍、結構、色彩擁有了瞬間的確定感。七戶優的繪畫給出了一種拘謹而神秘的混合感,時空動人地靜滯,如同帕諾夫斯基所言:人物和動作已經「升華為純粹的存在」。
雅昌藝術網:七戶優的作品中有哪些獨特性打動你,以他的個展為隱丘畫廊的首展,並聯合蜂巢當代藝術中心做了他在北京的首次個展?
唐聖予:他20多歲辭去建築師的工作,認為人生唯一可以傾注熱情的就是繪畫。在繪畫風格上,七戶優更偏愛古典的風格,諸如宗教畫和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而在精神層面,他受到音樂和超現實文學的影響。七戶優自己就是貝斯手,他十分欣賞日本作家稻垣足穗的作品,作家以大正時代為背景進行大量超現實意象的創作,這個時期正是西方文化大量流入,與日本本土文化發生衝突和融合,這些文學作品會有很多關於「物」的思考,他把物與人並置,甚至認為模仿高於真實,在這個層面上,玻璃和黃銅比鑽石和黃金更有意義。這樣一種特別的想法啟發了七戶優,「宇宙的鄉愁」這個概念就來自於文學作品,這幾條線索讓他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也讓他的作品具備了獨特的魅力。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宇宙的模型/ Model of the Universe
1997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board
162×68.5cm×2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星/ Star
2010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board
36.3×28cm
雅昌藝術網:隱丘畫廊是如何選擇和發掘藝術家的,選擇標準和推介方式有哪些特點?
唐聖予:以七戶優為例,他本來由青木畫廊代理,這家畫廊最初也是代理超現實風格的藝術家,但是到泡沫經濟崩潰,加上第二代畫廊主經營的問題,給藝術家的市場造成一些影響。同時,日本人在購買藝術品的觀念上也發生了變化,更多選擇去美術館,而非直接購藏。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選擇代理七戶優,將他推廣到更廣闊的亞洲乃至全球市場。我父親很早就買了很多七戶優的作品,也耐心等到青木畫廊和七戶優的合約到期,約定的展覽都做完,才開始與七戶優正式合作。2014年,我們把七戶優的作品送到香港佳士得,想用市場來檢驗一下,結果估價20萬港幣的作品最終以87萬港幣成交。這讓我們堅定了信心,看到了日本本土當代藝術家在亞太市場的潛力。
從畫廊定位來看,我們更傾向於在技術上達到超一流水準,有一定裝飾性,並且有獨特觀念和意境的藝術家。目前簽約合作的是三位日本藝術家,有兩位主要作品是繪畫,還有一位是由抽象風格的現代書法作品。
日本一直想「脫亞入歐」,因此想主導一套標準的建立,藝術也是如此。但因此逐漸走向封閉,草間彌生、奈良美智、村上隆這些往往在西方的評價體系中獲得聲望,才反饋到日本國內。泡沫經濟之後,更加限制日本藝術市場的發展。我們相信藝術是沒有國界的,十年前我父親就堅信日韓和東南亞當代藝術會在亞洲市場有更好的表現,於是選擇了熟悉的日本國內當代藝術入手,尋找被埋沒的日本藝術家。日本很多本地畫廊,往往希望藝術家去當大學教授,有一份工作之後不會為生計發愁,就可以讓藝術家作品的價格保持在低位,讓更多粉絲來買畫。所以在日本的職業藝術家,往往沒有能力擁有自己的工作室。我們希望讓那些真正有實力的日本藝術家,融入整個亞太藝術市場中。
七戶優
雅昌藝術網:你提到七戶優的作品中有很多關於「物」與「人」的並置,我們如何從他的畫面中找到解讀的鑰匙?
唐聖予:他說:「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幻想中的童年,懷著緊張和好奇,在鑰匙孔中偷看幻想中的世界。因此他的作品更像是那個世界的標本。在呈現方式上反而沒那麼理性,比如有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一家醫藥公司的商標,商標里是個護士的形象,那家企業並沒有成功,因而這個形象就具有了某種夢想破滅的意味。當然商標中的護士與他畫面中的護士並不相似,但他想要通過自己的創造,來圓一個夢。畫完這個小護士的形象之後,七戶優找到了尋找那個世界的靈感,於是開始了自己一系列關於女孩的創作。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守護天使/ Agatha
2018
木板油畫/ Oil on board
45.5×38cm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委拉斯圭茲之鳥/ Velazquez"s Bird
2003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board
45.5×33.2cm
在日本的亞文化中,護士當然還包含著很多意涵,但七戶優的創作反而在亞文化流行之前,他甚至一度中斷了用護士、女僕等形象來創作,有意與流行文化保持距離。蜂巢藝術中心的夏季風先生也表示,「雖然七戶優在主觀上與流行文化保持距離,但他的人物形象也體現了日本的當代文化,這種文化屬性恰恰讓大眾對於認知七戶優的作品也有了多重性。」
雅昌藝術網:在七戶優的工作室里,我看到很多人偶,並且直接用物建構了一個超現實的空間,再用畫面來表現,你剛才也提到他作品中關於「物」的思考,那麼他是如何處理人與物的關係呢?
唐聖予:他畫的女孩子,都在兩點之中搖擺遊盪,一類更像是「物品」,就是用人偶來作為模特,另一類是真人模特,在這個真實的人又處於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世界中。這讓他在創作中表現得非常節制,在性與性別的主題上都採用隱喻的方式。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自戀/ Self-conscious
2012
布面油畫/ Oil on canvas
91×91cm
七戶優的人偶並非日本二次元文化中那種「萌」,而是來源於超現實主義大師漢斯·貝爾默的球形關節人偶。在納粹德國時代,提倡所謂健康人體,身體和精神都成為極權統治的工具,因此人偶就成了一種精神上的抵抗,機械、病態,容易被折斷和摧殘的形象,用扭曲的性隱喻表達了對納粹的反抗。後來球形關節人偶傳到日本,七戶優就處於這個譜系中。他的作品創作了一個獨特的世界,可以產生各種聯想。他的作品有有很多道具,諸如他畫面中常常出現的兔子,在東西方不同的文化語境中,會有不同的意象,這些道具也許是解讀七戶優作品的鑰匙,可以從心理學、社會學意義去尋找。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Silence Sphere
2017
布面油畫/ Oil on canvas
60.5×45.5cm
人在他的作品世界中並不是優先存在的,好像是作為一個道具為主題服務,這個主題卻往往是「物」。比如這是一個「真空鈴」的實驗器具,用來實驗真空中聲音無法傳播。而他把這件真空鈴與人並置在畫面中,形成一種等價關係,女孩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安靜,與真空鈴的寂靜形成呼應。同時女孩懸浮在空中,與真空鈴那種懸浮的意味也形成參照。他的想法常常出現於某一個物品,用人物來體現「物」的屬性。物品是出發點,反過來說,「物」才成為作品的主人公,在完成之後,物與人實現了平等。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慎始/ Mindful Start
2015
布面油畫/ Oil on canvas
162×162cm
比如這張作品,一個女孩旁邊是一把吉他,這把吉他是李宗盛做給青春期女孩的第一把琴,琴本身有血色,也具有了性成熟和自我尋找的隱喻,包括琴本身的輪廓線也具有了女性的意味。這個女孩也有青春期反抗的小眼神,一隻腳沒穿襪子,彷彿已經跨入了成熟的世界。女孩和琴就形成了對應關係,包括他作品中常常出現的容器,也容易產生關於身體的聯想。
雅昌藝術網:諸如眼罩等道具暗喻著什麼,通過「物」,藝術家表達著怎樣的世界?
之所以加入眼罩,一開始是想給人物加上一種病弱的感覺,營造纖細脆弱的人物,跟日本的「物哀」美學元素有一定關聯。包括白骨等元素,都激發七戶優關於「物」的想像,這幅關於骷髏的作品,正是日本大地震引發福島核電泄露,當時官方消息諸多掩飾,導致國民的反感,這個女孩就帶有直視現實、記錄一切的意味。
物體是真實世界本來存在的,他去理解、想像、消化物體背後的意涵之後,開始圍繞物體構建一個世界,人是通過物體的屬性被構建出來,他要畫到這個「人」和「物體」是一致的,這件作品才算完成了。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痙攣/ Spasm
2014
布面油畫/ Oil on canvas
130.2×97cm
雅昌藝術網:你為什麼選擇一家實體畫廊?你學的是理工專業,當然受到家庭藝術氛圍的影響,這些影響如何發生,你的專業背景又讓你的經營理念有哪些特點?
唐聖予:互聯網時代,實體似乎更難存在,但反而讓實體空間有不可替代的價值。我父親收藏很多善本書籍,觸摸到這些,我們會感到世界越走向虛擬,現實也就越珍貴。或許,僅通過手機就購買藝術品的時代很快到來,但我們反而認為需要這樣一個空間,為日本當地的藝術家有更多的展覽機會,讓藏家有機會看到原作。而且日本的藝術市場這幾年也慢慢發生變化,越來越開放,比如收藏巴斯奎特的前澤友作,不僅斥巨資購買西方當代藝術,也做基金會扶持日本本土的年輕藝術家。新一代藏家的崛起,與服務老錢的傳統日本畫廊並不匹配,也需要更新的畫廊經營理念,當然我們的首要任務還是尋找日本優秀的藝術家,介紹給亞洲藏家。
我的曾祖父是常熟當地比較有名的畫家,我祖父的弟弟也有不少作品流傳,祖父母是常熟畫院的畫家,當然他們的作品更偏工藝畫。我父親曾經在JVC做獨立製片人,後來投身中國當代藝術市場,參與並見證了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的興起,從小我家裡就堆滿了各種藝術品。
初中時,我來到日本,大學時在東京大學讀計數工學科,學應用數學,後來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經濟學,在美國的學習,課程比較有選擇性,於是選擇了很多藝術的課程。小時就就看到父親拿進拿出很多畫,家裡都掛滿了,有段時間書房都進不了人。我個人的喜好也受到一些影響,於是在學校里也選修一些藝術的課程,畢業之後就想從事藝術行業。我父親一代人趕上中國當代藝術高速發展的階段,如今時代已經變了,需要做一家實體畫廊,讓市場沉澱下來。回到日本後,父親給我做了一個測試,讓我在紐約的展覽上選幾件自己喜歡的作品,並且告訴他理由。我選了一個南美的畫家,還選了索爾·勒維特(Sol LeWitt)的紙上作品,最初我看不懂索爾勒維特的極簡作品,或許是因為理科思維,起初是從他的線條中找到一種坐標的感覺,漸漸喜歡上他的作品,成為一個契機,後來慢慢深入了解。
我關於畫廊的藝術推廣理念也有些理科思維,因為專業的緣故,我有很多做基礎理論研究的同學,他們在爭取預算的時候,要尋找基礎理論的最佳闡述方式,把研究的意義和潛在價值講給外行人。我常常想,這與藝術推廣有類似的地方,如何通過充分的知識積累,讓最前沿的基礎研究獲得了解和發展。因此,理科和文科的基礎研究,在擴展人類認知邊緣上有很多相似之處,這也影響了我推廣藝術的方法論和出發點,希望能讓藝術推廣更加系統化。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漂浮的女孩/ Floating Girl
2014
木板油畫/ Oil on board
100×80cm
七戶優/Masaru Shichinohe
雙面/ Reverse
2018
布面油畫/ Oil on canvas
130×97cm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我大方地注入愛情/ Generous Love
2004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board
27.3×54.6cm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鐘擺運動/ Movement of Pendulum
1994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board
59×117cm
七戶優/ Masaru Shichinohe
音樂 Ⅰ/ Musique Ⅰ
1990
綜合材料/ Mixed media
75.5×47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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