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祥的灤州起義:想像、宣傳與真相
圖:1929年,馮玉祥和蔣介石、閻錫山合影
文 | 克念
1928年,南京政府「二次北伐」成功,北洋政府退出歷史舞台。
國民黨的政治任務由「統一」轉型為「建國」。國民黨軍總司令兼第一集團軍總司令蔣介石,第二、三、四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的黨內地位,也將由軍事上的戰功落實到政治上的職銜。
這是需要考察黨內履歷和革命資歷的。
蔣介石的黨內履歷當然沒問題。閻錫山的革命資歷也很深厚,1911年武昌首義爆發十餘天后,身為清軍標統(團長)的閻錫山就起兵響應,成立中華民國山西軍政府,自任都督。北方新軍中,響應辛亥革命的高級軍官之中,真正舉義成功又堅持到民國成立的,只有閻錫山一人而已,他的歷史功勛沒人能夠抹殺。李宗仁年紀雖輕,「參加北伐」的歷史卻比馮、閻要早,1926年第一期北伐,李氏的新桂系就已是國民革命軍的基本部隊。
至於馮玉祥,他在二次北伐之前最耀眼的革命履歷,乃是1912年初的灤州起義。這次距離京師只有一步之遙的起義以十分悲慘的結局告終,但他用事實證明了馮玉祥的革命立場,在三十歲這最好的年紀,他寧願拋棄在清朝/北洋系方面的大好前途,不怕犧牲生命,不怕抄家滅族,將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奉獻給了孫中山的革命。
無論在國民黨已經當家的1928年,還是在北洋系全盛時期的1918年,馮玉祥始終以自己參與、領導灤州起義而自豪。他本人對於幾位起義烈士的紀念,始於1916年;開始對外宣揚自己在起義中的功勞,則始於兩年後他以北洋軍名義佔領常德、出任湘西鎮守使之後。
出任湘西鎮守使,是馮玉祥由帶兵官轉型為地方實力派的開始,也是他將自己所率領的軍事團體轉型為政治團體的開始。在這個節骨眼上,重提灤州起義的功勛,作為政治創業的奠基石,確實非常恰當。
圖:1928年,《時代》雜誌封面上的馮玉祥
馮玉祥「口述歷史」的三個面相
對馮玉祥來說,整個民國七年(1918)都充滿著奇妙的混亂和轉折。
這一年剛開頭,1月20日,馮玉祥率領第十六混成旅,奉北洋政府令,離開浦口,增援北軍在湖南發動的攻勢。三個月前,他接到的命令是「援閩」,但當時代總統馮國璋和國務總理段祺瑞的矛盾劍拔弩張、和戰不定,馮將部隊開到半道就停了下來,在浦口等待形勢的穩定。
馮的心中是有不情不願的。張勳復辟,段祺瑞馬廠誓師掃平逆亂「三造共和」,其主力部隊就是第十六混成旅。然而段氏並不感激馮,反而視馮為累贅,趁其喘息未定,又將第十六混成旅派上了戰場。
馮的恩主陸建章,更加不情不願。馮陸兩人是姻親,馮玉祥的夫人,是陸建章妻子的族侄女。倒不是說馮之前的加官進爵靠了多少陸的推轂,但是眼下的十六旅,其骨幹軍官幾乎都是陸建章的同鄉和親信。一年半前,陸建章是督理陝西軍務的將軍,被下屬推翻後倉皇逃離,一直不得重用。陸是安徽人,非常想回鄉做個督軍,但手握實權的段祺瑞因為歷史宿怨不願滿足陸這個心愿。這令陸相當憤懣。
第十六混成旅開拔沒幾天,就在湖北武穴停了下來。陸建章悄悄到了馮玉祥軍中。
2月14日,馮玉祥突然通電,以擁護馮國璋的名義要求北洋政府停止對南方護法軍政府的戰爭,「迅速罷兵,以全和局」。這就是震動全國的「武穴主和」。
陸建章當時的戰略是這樣的:先部署十六旅進攻安徽,以求事實上的佔領;再要求馮國璋任命其為督軍,以求政治上的合法。
然而,幾乎就在同時,經段祺瑞軍事幕僚徐樹錚的策劃,奉軍六個混成旅入關,虎視京師,馮國璋甚至連生命安全都受到了威脅。在這情況下,他的嫡系「長江三督」,即蘇贛鄂三省督軍,也就不能再暗地裡左袒馮玉祥了。
馮玉祥明白事機不妙。尤其是段氏已經命令重兵將十六旅團團圍住,自己再不屈服,恐怕要被全殲。於是,他一面假裝墜馬傷腿,以不問軍政為由,逼走了陸建章;另一面托舊友搭上了駐軍武漢的北洋老將曹錕,要求依附。
三月中旬,北洋政府下令馮軍歸曹錕節制。馮玉祥上表謝恩,並作了一番沉痛的自我檢討。然後立即遵令開拔,攻擊湘西,進而獲得了一個穩定的地盤。那邊廂,徐樹錚擔憂陸建章若再次同馮軍結合,又不知要惹下什麼滔天大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於六月將這位現役上將不經審判就秘密處決。
七年半後,馮玉祥「一報還一報」,為陸建章報仇秘密處決了徐樹錚。但現在,他必須隱忍。他非但對陸氏被害一言不發,且更加主動地完成中央交予的軍事任務。如此,經過半年的考察,段祺瑞、徐樹錚終於確信,馮氏雖然「人極陰鷙」,但畢竟「兵精械足」,且其後台陸建章已死,諒也翻不出什麼花樣。又看他近期非常恭順,於是決定正式任命他為湘西鎮守使。
這讓馮玉祥首次合法擁有了一塊有權綜理軍政、民政的「小封國」。
1918年底的馮玉祥,軍職雖然還是一名旅長,但他對部隊的掌握程度已經完全不同。陸建章死後,他開始有意識地將陸的舊人逐個清除,把自己從灤州起義時期一手培養的軍事幹部安插到重要崗位。佔領湘西三縣,也使其有了足夠的經費和穩定的時間,來將這近萬人馬打造成忠於自己的私家軍隊。這些將士的眼中不會再有陸建章和曹錕,也不會再有馮國璋和段祺瑞,「馮旅長」、「馮鎮守使」,才是他們唯一的恩主和君王。
後來對民國史產生重要影響的「西北軍」,於此發軔。
在湘西的這兩年,馮玉祥開始有意識地在中高級幹部面前宣講自己的英雄事迹,尤其津津樂道民國元年的灤州起義。
不同之人,對同一件事情的描述,是很容易出現「羅生門」的。尤其是那些參與者眾多的重大歷史事件,親歷者往往只是從自己的意識形態立場和操作切入口來觀察、判斷、描述,皆是一孔窺豹盲人摸象,出現荒腔走板的場景還原所在多有。這可以稱作口述史里的「無意識謊言」。
口述史里還有一種「有意識謊言」。比如刻意強調自己在某個正面事件中的正面作用,或故意掩蓋自己在某個負面事件中應該承擔的罪責。
馮玉祥關於灤州起義的口述,也未能避免上述兩種弊端。
馮確實是灤州起義的發動者之一。問題在於,他並非起義真正的指揮者,且同其上級領導同盟會河北支部毫無接觸。對於當時革命黨方面的整體戰略,馮玉祥一無所知,且起義的指揮者全部死難,馮在事後對整盤計劃也無從得知(後世的史學工作者可以依據檔案還原起義計劃,但馮當時看不到這些檔案)。因此,馮只能根據自己掌握的零碎信息,來作事後拼圖。
另一方面,起義的指揮者全部死難,也助長了馮玉祥自我吹噓的膽量。反正「死無對證」,馮儘可能在描述中強化、擴大了自己對於事件的影響力,為自己塑造了一幅忠肝義膽、智勇雙全的革命者形象。
也就是說,對馮玉祥而言,他參與的灤州起義,其實有三個面相:
1、事件本身的真相;
2、馮自己推斷、想像出來的事件經過;
3、馮以宣傳為目的而講述的事件面貌。
圖:北洋時期的馮玉祥
張紹曾與「灤州兵諫」
馮玉祥在湘西鎮守使任上,對下屬多次講過灤州起義及起義的邏輯起點「灤州兵諫」,並被其手下的少校書記官趙卓志記錄了下來。
趙卓志的自我介紹如下:
「1920年,馮玉祥先生率領陸軍第十六混成旅駐防湖南常德時,我擔任旅部少校洋文書記官,同時教馮讀些英文。由於這樣的機緣,在公務之暇或教讀間隙,和他閑談的時候比較多,因此得以詳細地聽他談敘他過去的一些事。」
作者聲明「得以詳細地聽他談敘他過去的一些事」,也就是說,他的記錄文本來自馮玉祥的口述,我們可以將趙卓志的記錄,當作馮玉祥的當事人回憶錄來看待。
根據馮玉祥的回憶,趙卓志寫道:
「1911年革命軍尚未在武昌起義的時候,清政府曾抽調駐防奉天(今遼寧省)的新軍第二十鎮(鎮相當於師,鎮的長官是統制,相當於師長)進關參加秋操。這支隊伍在到達京東灤州(今灤縣)後就得到武昌起義的消息。」
(括弧內文字為原文所加,下同。)
這部分背景介紹完全符合事實。不過,文中沒有說明的是,二十鎮並非全員參加永平秋操,而是將其下轄的四十協中的七十八、七十九兩標人馬組成混成協(獨立旅),進關演習。馮玉祥在這裡有意無意作了模糊化處理。
作者繼續寫道:
「該鎮統制張紹曾立即聯合第三鎮協統(協相當於旅,協的長官協統,相當於旅長)盧永祥等聯名打電報向清政府提出類似於最後通牒的十二條。結果事未成功,張紹曾本人卻被迫離開了他所統率的第二十鎮。」
這一事件,史稱「灤州兵諫」。
然後作者(其實就是馮玉祥)解釋了張紹曾離開部隊的原因:
「這是因為第二十鎮原是從北洋六鎮中各抽調一部分官兵混合編成的。內中一部分軍官是具有民族革命思想的,例如馮玉祥就是其中的一個,但是也另有一部分軍官仍然具有封建保守思想。」
這個介紹也是準確的。清軍第二十鎮「內中一部分軍官是具有民族革命思想的,例如馮玉祥就是其中的一個」,這話不假。非但是馮玉祥,還有兩位管帶(營長)施從雲、王金銘,比馮更靠攏革命黨。
但是,在軍隊內部勢力的平衡問題上,中下級軍官,如管帶、督隊官、哨官之類,他們的政治立場的重要性是很有限的。張紹曾此時究竟有多少武力自信,要看高級軍官,也就是幾位協統願不願意跟著他鬧革命。
事實是,張紹曾手下的統領,如潘榘楹、蕭廣傳,都是鐵杆保皇派,連君憲黨也算不上,更別說襄贊革命了。所以,無論人微言輕的馮玉祥是否傾向革命,對大局都毫無意義。而且,馮玉祥所在的八十標留在了駐地新民府,並沒有入關參加永平秋操。
其實,上述關於第二十鎮內部支持革命與反對革命的勢力消長的分析,毫無意義,因為「灤州兵諫」本身並不是一個革命行動。馮玉祥談「灤州兵諫」強調自己的革命立場,只是為了夾雜「私貨」突出自己。
1911年10月29日,張紹曾通電全國,建議清廷開國會、立憲法、組織責任內閣。這行為看上去很激進,但通電內容,都是清廷「新政」的應有之義,在慈禧活著的時候,就曾承諾一定會推行,齟齬的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所以,張紹曾的行動並非大逆不道的「革命」。事實上,他也沒有否定清廷和攝政王的統治合法性。所以,保守如盧永祥、潘榘楹者,都在通電上籤了名。
張紹曾確屬反清志士,但他並非莽夫。考慮到革命黨在第二十鎮中不成氣候,張先提出清廷曾經承諾、但始終未曾施行的要求,既是基於第二十鎮內部政治立場分歧的現實,也期望於攝政王一口拒絕,那時稱兵反清就有了明確的道義性。結果,清廷同意了「灤州兵諫」所提出的全部要求,並將其明列入憲法性文本「十九信條」。朝廷還入太廟昭告天下,強調一定會實踐自己「還政於民」的諾言。這下,張紹曾就尷尬了。
馮玉祥繼續回憶道:
「因此,在該鎮內部就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傾向,清朝統治者對於這種情況是了解得相當清楚的。他們就採用了分化手段,加強了保守派的力量,從而迫使張紹曾不能立足,終於離開了第二十鎮。」
事實上,走到這一步,清廷無需「採用了分化手段,加強了保守派的力量」。他們只要下一紙調令就可以了。
11月5日,也就是灤州兵諫一周後,清廷頒布了「十九信條」的第一批實施細則,即准速開國會,開放黨禁,參與起義之革命團體均可按律改組成合法政黨;並同意賠償漢口戰區普通商民的財產損失。次日,下詔免張紹曾二十鎮統制官職務,升任兵部右侍郎銜長江宣撫大臣。其缺由四十協統領潘榘楹接任。
張紹曾當然知道自己已身處殺機四伏之境,他整裝待發,意圖以官方宣撫大臣的身份,去武昌同革命軍接頭。但他的幾個軍中親信,如孫諫聲等同盟會員,覺得機不可失,急於要在張走之前就在二十鎮發動起義。沒想到事情泄露,十餘位軍中革命黨人四散逃亡。張紹曾受了牽連,武昌當然是去不成,只能黯然下野去天津隱居。
「張紹曾不能立足,終於離開了第二十鎮」,這當中的具體原因馮玉祥並不清楚。他並非革命黨內的核心人士,對內情一無所知,也就只好這麼含含糊糊一筆帶過。
圖:張紹曾
孫諫聲贈馮玉祥《揚州十日記》
灤州兵諫的失敗,使得第二十鎮內的革命黨人迫切地認為:既然部隊主官和高級將領已經無能為力,那麼,發動反清起義的重擔,就落到了基層革命黨身上。
到這裡,我們必須先回顧一下馮玉祥接近、參加、組織革命團體的過程。
1909年春,山東的新軍第五鎮進行校閱,第三營督隊官(副營長)馮玉祥和標統蕭廣傳代表第一混成協,前去濟南觀操。馮還準備順道去拜訪其老領導兼姻親、曹州鎮總兵陸建章。陸原本是段祺瑞手下的協統,兩人發生劇烈口角,後者要前者下跪認錯,前者揚長而去,因袁世凱包庇而未受處罰,不久就外放曹州。
這一趟出遠門,馮玉祥轉了小半個華北。此行似乎改變了他的整個世界觀和價值觀。
馮從第一混成協的駐地新民府坐火車到天津。由於津浦鐵路還在修建,自天津到濟南,只能坐驢子拉的「轎車」。到濟南後參觀校閱,於端午節後去曹州,再騎馬去開封看望一位老同事,又坐火車經鄭州轉北京回新民府。這是馮玉祥此行的大致路線。
之前,馮玉祥從未脫離部隊走那麼遠的路。此番孤身上路,讓他了解到了許多民間疾苦,聽聞了許多的百姓心聲。
在天津到濟南的漫長的驛道上,馮玉祥看著由遠而近的漫漫塵沙,在顛簸的驢車中痛徹心扉。很多年以後,他寫道:
「我們每天這樣從早上走到天黑,就在村莊或市鎮上投宿。下了車,臉上蒙的塵土至少有一個銅板那麼厚。在小店中歇下腳,洗臉、漱口,口裡吐的也是塵土,鼻子里噴出來的也是塵土。頭上(被驢車的顛震)碰破的不算,渾身筋骨也被震得發痛。」
「其苦真是不可言狀。」
馮玉祥只受過兩年出頭的正規教育,其後自學勤懇,但畢竟缺乏系統科學的邏輯訓練和理論訓練。因此,他的思維充滿著臆想和跳躍,對文化、制度、器物這三者之間的關係缺乏基本的理解。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種直覺式的絕望:
「我們現在許多大人先生,到現在還要誇說我們中國的古舊文明,以為凡是古老的,都是好的;凡是新東西,都不贊成。真是可笑得很。」
「我是素來認定古不如今,舊不如新的。我覺得我們民族太落後了,若不努力趕上時代,真會沒有前途!」
在這次行程中,馮玉祥的語言和行為開始起了變化。
端午節,山東巡撫在濟南大明湖宴請前來參觀第五鎮校閱的嘉賓,馮玉祥也在受邀之列。他故意穿著粗布大褂去赴宴,逢到差役阻攔,就同他們大聲爭吵,引起長官注意後才被請進去。
服飾端莊好這種正規社交場合的基本禮儀。這一點馮明白得很。四年前參加河間秋操的紀念宴會,他特意自費花了近九十大洋——那可是他之前當士兵時一年半的薪餉——訂做了一套呢子大禮服。現在,他故意身穿粗布大褂進入同樣莊嚴的會場,自然是故意挑釁,以發泄自己鬱積的不滿。
這是他被旁人譏諷為「不近人情,虛偽誇飾」的開始。
馮去探望陸建章的時候,後者顯然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某些轉變。但由於缺乏切近的例子,也不好開口教訓,於是給了他一本彭玉麟的奏稿選編。彭的謚號是「剛直」,名如其人,剛毅率真,嫉惡如仇。但他這種性格的讀書人,竟然能贏得身前地位、身後名聲,可見也有極高的見識和手腕。
三十不到的馮玉祥,給時人的感覺,也是越來越「剛直」,越來越銳利激進,不與人同。陸建章正是發現了這一點,才給了他這部彭玉麟奏章選輯,讓他好好學習一下同類人是如何陞官上進,而不被同僚及朝廷列入另類歧視打壓。春風化雨,言行浸潤,陸建章是馮玉祥名副其實的恩公。
但此時的馮玉祥,更心儀《嘉定屠城記》和《揚州十日記》這樣的書籍。這兩本書給予了他那種形而下的反抗心態以形而上的意識形態支持。
給他書的,是同一標的工兵營哨官孫諫聲。
中國傳統君主專制下的政治不平等,放到民(種)族主義語境中,很容易就被詮釋為民(種)族不平等。以馮玉祥那種敏感強橫的個性,無論哪種不平等,他都早就感受到了,並深深為之憤懣。
1906年,袁世凱陞官進入中央,新軍的管理組訓交予新設的「督辦訓練近畿各鎮大臣」,由滿人鳳山以副都統銜出任。鳳山原本不過是東安巡捕分局總辦,後以參領(上校)銜而任新軍第一鎮統領官(師長),屬於特殊待遇。這已經引起新軍上下的普遍不滿。現在又一躍而為近畿所有新軍的統帥,直屬陸軍部,更令將士們騷動難安。
馮玉祥對此事評論道:
「這樣一來,稍有良心熱血的官長目兵,自然都生出反感,日益趨向反抗的道路了。」
這無疑是夫子自道。
但直到1909年春夏,他在華北轉了小半圈的行程中偶遇孫諫聲,得了關於「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小冊子,其所有的義憤,才終於轉化為意識形態上的反滿革命。
圖:揚州十日記,在清末曾廣為流傳
王金銘組山東同鄉會的真目的
回到新民府後,馮玉祥糾合幾位軍中志同道合的好友,組成了「武學研究會」,表面上是研討兵學的讀書會,實則日夜商議反清大計。武學研究會的核心成員,除馮這位會長外,主要有施從雲、王金銘、鄭金聲等人。
革命黨在京津直隸的核心組織是同盟會河北支部,主盟人陳兆雯組建了許多第一層外圍組織,比如孫諫聲參加的國家主義社團鐵血會。孫的主要政治目的,就是在新軍中發展成員,如馮玉祥等。然後孫再提供一些反清小冊子和《民報》供馮去宣傳擴散。因此,武學研究會只是第二層外圍組織。隨著思想宣傳的深入,施從雲、王金銘被吸納入鐵血會,並成為了革命黨第一層外圍組織的領導成員。
對於上述層級,馮玉祥漠然不知。直到晚年還自得地認為自己是第一混成協中的革命領袖。事實上,革命黨並不信任他,他既接觸不到核心組織,也接觸不到核心機密。比如,招募馮玉祥的孫諫聲,不久後就對馮非常失望,說他「多謀而無學,多言而無信,非可以共生死者」,拒絕讓他進一步接觸革命同志。
馮玉祥並不知道革命黨對他的評價,也不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與聞灤州起義的核心機密。否則,他恐怕不會一輩子都以這次起義為榮。當然,孫諫聲內心對馮的疏離,馮應該也有一些直覺。日後提及灤州起義及之前的革命工作時,馮的筆墨多落在武學研究會諸位同志身上,對自己的革命領路人孫諫聲則少有提及。
革命黨人認為馮「多謀而無學」,對他疏離。但馮的新上級陳宧,卻對他青眼有加。
宣統元年(1909)夏,陳宧獲派署理暫編陸軍第二十鎮統制官。第二十鎮是新編軍隊,其中第一混成協編製保留,改名為四十協。這樣,馮玉祥在武學研究會中的革命同志,也就全部保留了。
陳宧對馮玉祥大為讚賞,甚至說他將才卓著,即使是一協一鎮也必定能指揮如意。如果說陸建章只是欣賞馮玉祥的勤奮刻苦,精明勇毅的話,那麼,陳宧則是認可了馮的專業素質和業務能力。
不久,剛滿二十八周歲的馮玉祥,升任四十協八十標三營管帶。
但此時的馮玉祥,對升官發財已經不感興趣了。他想革命。
為進一步推動軍內反清工作,革命黨決定以武學研究會為基礎成立「山東同鄉會」。據馮玉祥介紹:
「就在這一年的年尾,又有金銘發起,聯合孫諫聲、張振甲、董錫純、石敬亭、周文海等,成立了山東同鄉會。」
山東同鄉會既由王金銘發起,他又是山東人,因此,也就順理成章成了團體領袖。這個團體對外宣稱的職能,是保護同鄉在山海關外的開墾利益,實則「籌措巨款,購置彈藥,同時暗中派人與內地的革命分子接納」。
王金銘發起山東同鄉會的目的,乃是為了瓦解武學研究會,邊緣化武學研究會的領導馮玉祥。
事實上,山東同鄉會也允許其他省籍的同人加入,比如張之江、鹿鍾麟、韓復榘都入會,馮玉祥也是。但他們只能成為「名義會員」,非正式會員自然成不了領導者。
革命黨排斥馮玉祥的原因很複雜。基本出發點當然是孫諫聲的判斷;同時,也與新軍第二十鎮統制官換任後,馮玉祥的重要性正在顯著下降有關。
宣統三年(1911)春,陳宧被調任奉天清鄉督辦,第二十鎮統制的缺,由張紹曾接任。
掌控軍諮府(參謀本部)的滿清親貴載濤、良弼,當時最擔心的不是革命黨,而是袁世凱締造的北洋系武力已經尾大不調,自成一派,在關鍵時刻未必能夠聽從朝廷的命令。因此,他們想換一批同北洋系關係不是很密切的青年軍官上台,扶植其成為自己的嫡系。
這才有了撤換陳宧而任命張紹曾的鬧劇。
據說,載濤還有一個宏大的計劃,那就是:先任命張紹曾為二十鎮統制官,然後通過他來控制同樣是拱衛京畿的第六鎮和混成第二協——這兩支部隊的主官吳祿貞、藍天蔚,都是張紹曾的同學兼好友,人稱「士官三傑」。滿清親貴不知道的是,吳藍二人早已是十足的革命黨,連張紹曾也暗中傾向反清運動,只是性格穩重,沒有明確表露罷了。
張氏到任後,提升了一批督隊官為管帶。其中包括革命黨人施從雲、王金銘。原本同盟會滲透到新軍二十鎮的職位最高者是馮玉祥。現在,連統制官都是革命黨,基層隊伍也呈現了成建製革命化——比如七十九標三個營,一營、二營管帶王金銘和施從雲,是鐵杆革命黨,三營管帶張建功,也被拉進了革命隊伍,馮玉祥自然也沒那麼重要了。
圖:陳宧
陸建章的救命與再造之恩
1911年初秋,清廷決定在京東一帶舉行「永平秋操」。
在原計劃中,「士官三傑」都應參與演習。他們商議,屆時帶著真子彈發動兵變,趁亂進攻北京。但此時朝廷已對吳祿貞非常戒備,第六鎮被免於秋操。張紹曾和藍天蔚遂計劃照常行軍集結,相機發動。
正在此時,武昌首義爆發。二十鎮將四十協下轄七十八、七十九標組成混成協開赴演習地,馮玉祥所在的八十標仍留在新民府原駐地。得知武昌發生兵變,清廷立即命令演習停止,所有部隊迅速回防。最精銳的七十九標停在了灤州,被命令就地駐紮,似乎也有保衛北京的用意。以此為基礎,張紹曾發動了「灤州兵諫」,因得不到軍內高級將領支持而進退兩難,最後被攝政王調虎離山,只能流亡於天津。
其實,灤州兵諫剛告一段落,同盟會已經在醞釀武裝起義了。
馮玉祥自己,如此借趙卓志之口,講述了灤州起義的整個過程及自己在其中的作用:
「張紹曾出走後,該鎮內具有民族革命思想的管帶(相當於營長)馮玉祥聯合同鎮另兩個管帶施從雲、王金銘密謀起義,並宣布獨立,響應革命軍。他們為了表示決心,都把髮辮剪去了。不料因寡不敵眾,被駐防蘆台的王懷慶軍包圍擊潰,施、王兩個管帶被俘犧牲。馮突圍逃出,在外逃途中到了一座寺院,換上了一身袈裟裝作和尚的樣子,乘上火車潛來北京隱居。直到辛亥革命成功,才再出頭露面。」
如果說馮對灤州兵諫的回憶還算客觀的話,那麼,以上關於灤州起義的敘述,就基本與史實背道而馳了。
馮這段話的中心思想,是強調自己是起義的策劃者和領導者。不幸的是,這全然不是事實。當然,有一點可以肯定:馮並不全然是在刻意說謊,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起義還有一個上級指揮機構。
該年11月底,受鄂軍政府都督黎元洪派遣,對地下工作極有經驗的胡鄂公北上天津,明裡組織同盟會京津保支部,暗中成立秘密組織「北方革命協會」,以暗殺、暴動等極端手段來策應革命軍北伐。馮玉祥的革命領路人孫諫聲也是會員,他強烈建議策動暫駐灤州的二十鎮七十九標發動起義。胡鄂公召開專門會議討論實施方案,為加強力量,命白雅雨入灤州軍中。
也就是說,灤州起義的最高領導是胡鄂公及其北方革命協會,現場指揮方面,軍事領導是孫諫聲,政治領導是白雅雨。七十九標三位管帶施從雲、王金銘、張建功,則是具體的執行者。馮玉祥對此一無所知,他一輩子都以為全盤事件是由王金銘策劃部署,自己和施從雲則是王的重要副手。
圖:參加灤州起義的第二十鎮部分官兵
正是孫諫聲,阻止了組織對馮玉祥交底,因為他始終不信任馮。
馮所在第八十標從新民府移防海陽鎮後,王金銘幾次去找馮玉祥密談竟夜,都恪守地下工作的保密原則,僅僅安排了馮去做具體策應工作,而沒有透露任何政治安排。12月31日,灤州起義爆發的時候,馮玉祥終究沒有參與。這倒不是他膽怯退讓,而是由於事先消息已不慎泄露,當局警覺,在起義前一刻,馮玉祥已被其標統監禁。
起義只堅持了四天。
張建功叛變,革命軍陷入重重包圍,王金銘、施從雲、孫諫聲、白雅雨等十四名革命黨人,被前來鎮壓的清軍通永鎮守使王懷慶逮捕殺害。馮玉祥卻被從輕發落,只得了個「押解送回保定原籍」的處分。
所以,他上述所謂「突圍逃出,在外逃途中到了一座寺院,換上了一身袈裟裝作和尚的樣子,乘上火車潛來北京隱居」,真是不知所云了。
為了強化自己的英雄形象,馮玉祥決定加固這種說法。當他談到這一經過時,趙卓志曾問:
「對於清政府說來,你是一個反叛,怎麼不到別處逃生,反倒往北京去送死呢?」
孰知馮玉祥笑著說:
「他們料著我決不敢自投羅網,我就給他們來一個出其不意,這樣做倒是一個最安全的辦法啊!」
其實,灤州起義被鎮壓後,當局已經判決馮玉祥死刑,是陸建章救了他。
當時,陸建章已轉任廣東高州鎮總兵,在辛亥革命大潮中逃回北京,被任命為剛剛組建的「備補軍」左路統領,這是新近秉政的袁世凱的貼身近衛軍。這下,北洋系高官們發現,原來袁氏對陸的寵信並未衰減,因此紛紛夤緣。也因陸的緩頰,他們放了馮玉祥一馬。
馮玉祥被開除軍籍遣送回鄉沒幾天,清朝就正式倒台了。他立即去了北京,換了名字,投到陸建章門下,成了備補軍的一名營長。在常德的時候,他曾回憶道:
「其後袁世凱竊位為大總統,派陸建章訓練新兵,由於陸的保薦,馮才又東山再起,被任為統領(相當於團長),駐防北京北苑,擔任訓練新兵的工作。」
這倒是確鑿無疑的事實。
馮玉祥有著漫長而輝煌的軍旅生涯。其早年有三個節點異常重要:
第一就是灤州起義。他獲得了不朽榮光,也使其把對自己忠誠的弟兄們識別了出來,其中有參加起義而被清軍打散的張之江、鹿鍾麟、韓復榘、李鳴鐘等人。這是他日後事業的政治基礎。
第二就是這左路備補軍的營長,使其將這些已被打散的舊屬重新收納門牆,並又通過招兵吸收了佟麟閣、劉汝明、馮治安、石友三等將才。這是他日後事業的組織基礎。
第三就是掌管湘西的兩年,馮玉祥通過對手下萬名官長目兵的反覆整訓和理念灌輸,把第十六混成旅打造成一支馮家私兵。這是他日後事業的思想基礎。
從1912年到1920年,這六年時間在歷史邏輯上形成閉環,而解鎖鑰匙就是灤州起義。有論者認為:
「馮將軍對灤州起義的表述,是當時一位下級軍官根據傳聞和有限的經歷,對一項遭受封禁的歷史事件所作的表層介紹。」
灤州起義,是馮玉祥最重要的革命履歷和政治資本。他必須通過重新描述灤州起義,來塑造自己的歷史地位和政治品格。至於其口述的起義過程,究竟是事件的真相,還是自己推斷出的事件真相,抑或是以宣傳為目的而進行的誇飾作偽,對他來說,已經根本不重要了。
圖:辛亥灤州起義紀念園,在北京市海淀區
參考書目
《百年春秋:從晚清到新中國》,汪曉東 主編,中國文史出版社2012年版;
《我的生活》,馮玉祥 著,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中華民國史》第一卷,李新 主編,中華書局2011年版;
《中國現代史資料選輯》,彭明 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
《護法運動》,第二歷史檔案館 雲南歷史檔案館 合編,北京檔案出版社1993年版;
《張國淦自述》,張國淦 著,人民日報出版社2011年版;
《劉汝明回憶錄》,劉汝明 著,台北傳記文學社1968年版;
《馮玉祥將軍》,高興亞 著,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
《辛亥革命史》,章開沅 林增平 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文史資料存稿選編》,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會 編,文史資料出版社2002年版。
(作者本名許敬,系民國史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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