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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將傳:古劍奇譚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唐高宗咸亨二年,十六歲的郭元振匹馬單劍,隻身離開了家鄉。

那是個多事之秋。

全國性特大旱情仍在持續,餓殍遍野,千里蕭條,到處都能看到不知何處流落而來的乞兒。朝廷無力救濟,為了降低死亡率,甚至不得不下詔,鼓勵相對豐裕的百姓收養這些孤兒,充當奴婢。

在邊境,吐蕃攻陷西域十八州,安西四鎮全面淪陷,右衛大將軍薛仁貴奉詔馳援,大非川一戰,所部王師全軍盡墨,西域易主。

內憂外患,兵災歲歉。社稷之苦,郭元振一一看在眼裡,他毫不猶疑的稟明父母,徑赴長安。

父母不舍他遠離:郭家小康,生活安穩,為什麼要舍逸求勞,不惜關山萬里,去那舉目無親的長安城?

十六歲的少年,眸子里有熠熠星光,他的回答只有八個字,那也是畢生之志——「匡扶天下,拯濟蒼生!」

要做到這八個字,談何容易。

郭元振少年老成,心裡清楚的很,手中有劍無權,至多不過縱橫江湖,若要實現理想,必須收攬權力。彼時,郭元振的父親只是一介縣令,地位上,郭家並不比普通寒門強多少,靠祖蔭入仕擠進權力核心,那是斷無可能。好在大唐科舉制度發展到高宗時已頗見規模,使得民間俊士,也有了同豪門貴胄同殿為臣的機會。

郭元振抵達長安,首先想辦法混進太學,那是全國排名第二位的中央高等學府,師資強大,學風宏盛,全國各地青年才俊、高官子弟、外族番邦的遣唐使、留學生濟濟一堂。在此讀滿六年學業,再參加科考,則分外有把握的多。

原則上,學校提供食宿,不過校廚的手藝大概相當有限。同窗皆是官宦子弟,誰肯吃這種飯菜。大家合夥出去吃飯,長安本是金粉之地,消費高昂,加上各種關節應酬,日常開支不菲。郭家每年遣家僕送一趟雜費,但郭元振生來一副落拓不羈的性子,做事花錢,唯憑心意,渾不覺錢財為何物,是以家裡給的多,卻也常常捉襟見肘。

入學第二年,家僕送來一筆四十萬的巨款,郭元振也不怎麼放在心上,隨隨便便堆在宿舍。沒過幾天,忽然有個身披重孝的人找上門來,一臉哀戚,見了郭元振,支吾半天,好歹說出口,說自己一向家貧,以至於往上五代先祖,一直到父輩,死後都未能下葬,現在停柩四方。這人覺得到了他這一輩,實在不能再拖下去,必須讓先輩們入土為安,卻苦於無錢辦喪事,素聞郭公子俠義心腸,想要借一點錢用。

郭元振道:「借錢行孝,乃是大義,何必吞吞吐吐?也不須借了,我這裡的錢,你盡數拿去。」

那人先還遲疑不敢,郭元振執意讓他搬運,那人才千恩萬謝,雇了輛大車,將四十萬都載了去。事後同窗們大驚,問郭元振:「怎麼將如此巨款送給人家?此人是郭君的朋友?」

郭元振道:「素昧平生。」

素不相識,只憑一面之詞,就慨然贈以全部家當,聞者莫不駭嘆,都說這人若非傻子,必是不世出的奇才。

但認識郭元振的人都知道,此人絕對不傻。

世風不古,人心澆漓,郭元振此舉驚世駭俗,古之所謂「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的俠士,想來也不過如此,人人讚歎此子有古俠士之風,由是郭少俠之名,轟傳江湖。

出名歸出名,學資告罄,終歸難辦。同學為他擔心,郭元振卻絲毫不以為意,道:「這事兒還不容易?我今年去參加科考便是,考上了,學費自然不必交了。」

眾好友面面相覷,太學六年學業,你這才念了不到兩年,提前四年去考試,莫不是瘋了?

十八歲那年,郭元振報考號稱「五十歲考中都算年紀小」、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二的進士科,一舉中榜,且名列前茅,驚掉全校師生下巴,再度轟動朝野。昔日寒門後生,立即成了當朝權貴們拉攏乃至招婿的對象。

進士科放榜之後,未婚進士們照例要收到許多「相識宴」請帖,朝中顯貴趁此機會拉攏新銳,或者物色女婿。然則由於進士科太過難考,本來每年只能有十幾、二十個中第者,而且往往年紀不小,鮮有未婚青年。因此當年未弱冠、身長七尺、鋒芒灼爍的郭元振亮相時,所有待嫁女兒的大員們無不口水長流:「好一個英儻少年!真吾婿也!」紛紛下帖子邀請。郭元振分身乏術,距吏部授職只有短短几天功夫,哪裡能一家家的去相親?

搶女婿大戰從一開始就立即進入白熱化,官階、爵位低的岳父們接連敗下陣來,宰相張嘉貞注使盡手段,終於拔得頭籌,率先爭取到請郭元振過府吃一頓飯的機會。

到得宰相府邸,酒酣耳熱之際,張嘉貞說到正題,說他有五個女兒待字閨中,元振啊,你好歹也要娶一個。

郭元振倒是沒什麼意見,臉也不紅:「相國有命,卻之不恭,那晚生就娶一個唄,敢問相國哪個女兒生的尤其好看些?」

張嘉貞心裡罵一聲滑頭的小子,表面上只淡淡一笑,道:「我五個女兒各有各的姿色,叫出來任你挑,恐怕你小子會挑花了眼。這樣吧,既然不知誰與你有緣,咱們來個「綉幕牽絲」,我五個女兒藏在帷幔之後,各執一根紅線,你憑線選人,牽到哪個,便娶哪個。」

郭元振暗暗好笑,岳父大人當真會玩,不肯由我明著挑,卻出這麼個古怪題目,果然薑是老的辣。

當下引到綉幕之前,畫帷重重,不見佳人容顏,只有五隻纖纖玉手伸出,各執一條紅絲線。

郭元振眼見沒法舞弊,只好隨隨便便牽了一條,鈿簾捲起,紅裙委地,一個絕色姑娘低垂臻首,滿面嬌羞,正持著紅線另一端,乖乖的給郭元振牽了出來。

郭元振一見姑娘,已然心折,姑娘偷眼望向未來夫婿,但見此君長身玉立,英氣勃發,同樣芳心暗喜。張嘉貞在一旁瞧得老懷大慰,拊掌笑道:「事諧矣!日後我家三兒就託付元振了,咱們翁婿同殿為臣,但有所需,儘管開口!」

重開筵席,爺倆兒商量些納聘、下定的細節,又說起不久之後的吏部委任。

唐代新科進士中第之後,還需經吏部銓選,也就是再考過「身、言、書、判」四關,才能予以授職。初入官場,起步較低,都是從八九品的末等小官兒做起,但派往何地,進入什麼部門,還是有所差別的。吏部委任,除了量才任用,或多或少也會詢問一下當事人意見。時以留京任職為榮,以「外放」為下乘,通常京官有所過失,才被「外放」地方。是以歷來新榜舉子們大多千方百計攀結關係,費心鑽營,力求分配到長安、洛陽,最好能從事文史工作,則未來升遷更加有利。

張嘉貞表示可以幫愛婿疏通關係,分個優等職使,翁婿同在京城,也好有所照拂。哪知郭元振毫不領這個情,卻道仰慕巴蜀人文,希望能到四川待幾年。宰相大人氣的直吹鬍子,苦口婆心,曉之以前程,動之以私情,郭元振虛心聆聽,一概不從。

婚事辦的著急,吏部委派也已經下達,授郭元振梓州通泉縣尉(今四川遂寧射洪縣)。

唐朝制度,縣令總掌全縣政務,其次文有縣丞,武有縣尉,共同輔佐。而縣尉這個職位,尤其全能,不僅負責治安緝盜,連司法判案、財政、戶口等,均有所涉及。

山高皇帝遠,總抓一地行政,這一下可遂了郭元振的意。他向來瞧不上什麼禮法規章,我行我素,做事純憑心意。道上朋友落難來求,郭元振俸祿微薄,不堪資助,乾脆動用起職權來,私鑄錢幣、參與奴婢買賣產業、壓榨當地富室,大獲其利,但所得巨資,他分文不取,全數扶危濟困、散與江湖。一個正經的副縣長,天天干劫富濟貧、結交豪傑的勾當,執法犯法,地方上物議洶洶,而江湖上,郭少俠之名卻越來越響,四海豪俠提起此人,無不傾心折服,史書說「海內同聲合氣,至有千萬者」,號令江湖,萬人影從,正是天下誰人不識君。

得罪的富室多了,有人動用手段,把御狀告上龍廷。此時唐高宗李治已經龍馭上賓,武則天稱帝,改國號大周。

武則天是個不喜歡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又重人才,當年駱賓王一口一個「狐媚」罵她,她毫不為忤,反而想著把這個罵人都有才的反賊招攬到手下。看了參劾郭元振的奏本,女皇鳳眉一揚,大感新鮮:一個剛剛上任的新科進士居然膽敢私鑄錢幣,結交綠林,毫無顧忌,當真狂妄至極,官沒個官樣,倒像個黑道頭子,這等人物,放眼朝中官員,恐怕只此一位。於是一道敕令,召郭元振回京,女皇要親自會一會這個一身匪氣的進士郎。

郭元振膽子再大,皇命決不可違,聖旨一到,立即動身。未免誤了日子,一路披星戴月,馬不停蹄,常常錯過驛旅,露宿荒山。

這天夤夜趕路,當晚星辰隱跡,月色昏黑,不能辨認方向。郭元振策馬走了一陣,待到發現錯行岔路、偏離了官道時,已經不知身在何處。

他縱馬步上山嶺,遙見絕遠處有點點火光,似是人居。向彼行出八九里地,眼前陡然開朗,門宇宏峻,漚釘獸環,竟是一座規模可觀的莊園。

郭元振立馬庄前,卻覺得這莊子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漆黑的夜裡,莊子門前高高懸起兩盞血一樣的紅燈,飄飄蕩蕩,映的周圍黑影參差搖擺。大門洞開,卻一個人影、一點聲息俱無。

他朗聲喊了幾遍拜訪的話,只有夜風嗚咽,內里靜悄悄的,杳無人應。

郭元振心下狐疑,牽馬走進。只見廊閣庭堂,皆懸著紅綢紗籠,處處燈燭煥然;正廳中央,擺了滿滿一席盛筵,酒肉香氣凜冽。

這副場景,放到任何一戶世家的夜宴,再平常不過。但郭元振只覺得脊背發涼——如此規模的一座莊園,每個房間都點滿了燈燭,還有未動杯筷的酒席,卻一個人都沒有!

這是一局無人宴!

究竟是誰擺下這樣一席豐筵,人又到哪裡去了?

郭元振站在空蕩蕩的廳子上,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忽然,他耳根一聳,靜夜深處,斷斷續續飄來一陣極細的女子哭聲,夾在呼嘯的夜風中,陰氣森森。他緊一緊腰間懸劍,循聲找去,到得正廳東閣門前,哭聲越發清晰。

郭元振掣劍暴喝:「誰在哭泣!是人是鬼!」

門內哭聲頓止,代之以女子低低驚呼,良久,那聲音方帶著哭腔道:「是……是誰?誰在外面?求你放我出去……」

郭元振見房門落鎖,那聲音嬌軟,不似異物,略略放鬆些全身緊繃的肌肉,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哭泣?」

女子聲音忽然有了些精神,抽泣道:「我、我被人捉到這裡,他們……要把我獻給「烏將軍」。」

郭元振道:「烏將軍?那是甚麼人?」心想難道是下三濫的奴官魚肉百姓,強逼良女?

那女子道:「相公……相公不是本地人?」

郭元振道:「我適才路過,見這莊園可疑,進來看看。為何莊上無人,卻又擺著酒宴?」

那女子道:「今夜烏將軍要來,他們怎敢在此逗留。相公不是本地人,不知本地女子的苦楚。本鄉祠廟,長年供奉著一位名喚「烏將軍」的尊神,不知什麼來頭,法力高強,擅行威福。這位烏將軍最喜歡年輕女子,要鄉里每年奉獻一個少女,否則就大興災禍,我們哪裡招惹的起神仙,自然是有求必應了。這處宅邸,原是本鄉第一位豪紳的莊園,今天日間,豪紳之女忽然邀我游宴。此女原是我的朋友,我哪裡知道有詐,誰曾想……誰知我那狠心貪財的爹爹,竟收了鄉里五百貫錢,把我賣了,充作今年獻給烏將軍的貢品!他與豪紳串通一氣,把我灌醉,鎖在這裡,只等今夜子時,烏將軍來捉了我去……相公!請相公救救我,別讓妖怪捉我……」言迄又抽抽噎噎哭起來。

郭元振聽得毛髮倒豎,熱血上涌,大怒道:「豈有此理!什麼鬼神妖孽,郭某倒要會會!你放心,我豁出性命,也必救你出去,今夜我與你同生共死,若救你不得,我自刎相謝!」

姑娘聽了這話,止了抽泣,卻再不出聲。郭元振就往堂前金刀大馬的一坐,燈火搖搖,靜候時刻。

未幾,窗欞簌簌,一陣陰風卷過,檐鈴叮咚響成一片,遙聞車馬喧闐之聲,忽起於宅門之外。黑暗中,一列紫衣人、一列黃衣人魚貫而來,恭立門前,又有皂衣者,形象如官府出行引路開道的「導吏」一般,高聲唱道:「烏將軍至!」

郭元振冷哼一聲,暗道:排場不小,妖魔鬼怪也這般裝腔作勢,還真當自己是個將軍了?

在一隊武士扈從下,一人踏入廳堂,郭元振深吸一口氣,只見那人身形魁偉之極,肌肉虯結,黃睛紫瞳,滿身煞氣,狀如人間魔神。

這位烏將軍不意竟然有人在此,問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郭元振施禮道:「通泉縣尉郭元振,參見將軍,途徑本地,聞知將軍今夕嘉禮,冒昧來賀。」烏將軍大喜,以往娶妻,偌大的宴席,只有自己獨食,新娘子又往往哭哭啼啼,驚嚇過甚的,忒沒滋味,今日難得有人作陪,當下也客套兩句,謙讓郭元振入席吃喝,言談甚歡。

郭元振見多識廣,多知江湖掌故,侃侃而談,烏將軍聽得入神。又說起四川風物,郭元振道:「蜀中多有奇味,此處肴饌雖已極盡豐盛,恐仍不堪匹敵。」隨意列舉了幾樣,並陳述烹飪做法、口感味道,烏將軍大吞口水,直嘆無緣品嘗。

郭元振道:「幸而行囊之中,帶有一些蜀地臘肉,不揣鄙陋,願為菲儀。」乃拔劍切肉,盛在個小碟子里,端給烏將軍自取。烏將軍客客氣氣的,剛拈起一片臘肉,郭元振突然放脫碟子,疾抓其腕,烏將軍一愕之下,反應也算極快,向後一掙,努力讓開前身要害,寒光起處,血花飛濺,一隻手掌已斷。

烏將軍發出野獸般的巨嚎,撞破門戶,逃入黑夜。

餘下的隨從、武士見頭領逃竄,居然都不敢戀戰,四散潰走。

郭元振仗劍追出,夜色茫茫,一無所見,地上一溜血線,筆直延伸向牆外。

黑夜不宜窮追,他先斬斷門鎖,放了那姑娘出來。燭光下,小姑娘嬌嬌怯怯,楚楚可人,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臉上淚痕未乾,向郭元振盈盈拜倒,道:「相公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我已經無家可歸,爹娘都不要我了,日後願跟在公子身邊,為仆為妾,憑君指使。」

郭元振嚇了一跳,救人乃是義之所在,在他而言,這件事跟平時周濟江湖上的落魄朋友一樣,怎能受人委身相報?他勸了半天,那姑娘只委委屈屈的,不肯鬆口。

郭元振一向不擅處理這類事情,徑去尋烏將軍的斷掌,卻見血泊中,方才的斷掌已經變成了一隻碩大的黑豬蹄。

東方漸白,門外再起喧嘩,二人出去一看,原來是那姑娘的爹娘親屬,連同鄉里耆老,抬著棺木,哭哭啼啼的,來走個過場,就算為女兒出殯。

忽見那姑娘仍在,俱都訝然。郭元振述說了事情始末,並說淫神已負傷逃走,滿以為鄉民該當感激,誰知群情激憤,共斥他多管閑事,鄉里長老怒道:「烏將軍乃是本鄉鎮守之神,鄉人奉祀已久,歲貢少女,方可保地方無虞。稍有不周,則風雨雷雹,毀我禾稼房屋,斷我等生路!你是何人,敢傷本地神祇!這下可好,烏將軍一怒興災,後果你擔得起嗎!」

眾鄉民紛紛附和,更有人大聲提議,要砍了郭元振的首級,以安神怒。

郭元振瞧著一張張嘴臉,心裡說不出的鄙夷厭惡,怪不得那姑娘寧肯跟我這個陌生人走,也不願留在此地,冷冷道:「枉你們一把年紀,我瞧都活在了狗身上。貪淫好色,虐殺人間者,分明妖邪一流,爾等卻有眼無珠,奉妖為神,難怪真神不肯庇護!哼,郭某行遍天下,可從未聽聞長著豬蹄的神靈!」他把那黑豬蹄子往人群中一摔,鄉民們見了,俱都驚疑不定。

郭元振道:「昨夜妖怪負傷逃脫,然血跡猶存,今日正該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哪個有膽的,便跟我來!」

鄉民們平日飽受烏將軍妖法荼毒,焉能毫無反抗之心?奈何從前無人部領,那些有血氣的,只有空自憤懣,現在見郭元振以凡人之軀重傷神靈,好似茫茫迷途,忽得方向,一陣靜默之後,突然有人叫嚷起來,要隨郭元振拼上一把,一起除妖。呼聲一起,群起響應,持重怕事的長老們再也不能制止。眾人各執了弓矢刀槍乃至農具,仍由郭元振率領,尋血而行。

追出二十餘里,血跡沒入一座大墓。這墳冢僻處荒野,不知何人所有,石木傾圮,榛莽叢生,想來積年已久。表面有個手腕粗細的孔洞,正是血跡消失之處。

郭元振命手持農具者向下挖掘,其他人則散開一圈,緊盯洞口。眾人打點精神,不移時,洞口挖到水缸大小,郭元振點燃乾草,投進冢穴。忽然嘩啦一聲,一頭比牛還大的黑豬破土衝出,郭元振騰身撲上,當頭一劍,直刺入黑豬頸脊,人也給那股衝力甩了開去。眾鄉民發一聲喊,箭矢齊發,刀槍攢刺,黑豬連傷多人,奈何受創已劇,慘嘶連聲,背傷奔出數丈,倒地而亡。

鄉民爬進墓穴,果見有女子衣物、首飾並幾具骸骨,悲痛之餘,奔走相慶,連附近鄉縣,也共聚狂歡。郭元振自然被奉作無上貴賓,但他身負皇命,豈能久留。臨別之際,鄉民籌集大筆金銀奉送,郭元振一無所取。

起行前,昨夜救下的小姑娘忽然翻身向父母親族拜倒,道:「爹娘貪財心狠,把女兒嫁給妖獸,若非郭君仁勇,已為爹娘所殺。女兒死於爹娘,而重生於郭君,今後這條性命,便是郭家的了,女兒今將從郭君去,山高水遠,就此長決!」淚雨漣漣,再拜而起,跟在郭元振身後。郭元振好生尷尬,不住的曉勸,那姑娘矢志不渝,表示天涯海角,也要生死相隨。郭元振沒辦法,只得由她,後來終於納為側室,生子數人,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郭元振回朝述職,他原是一介小小縣尉,最末流的小人物,根本沒有資格面見天后,武則天肯當面問責,已經屬於破例了。天子日理萬機,國事何其繁重,怎會在這種小人物身上浪費時間?然而誰也沒想到,武則天召見郭元振,先是一通詰責,然後兩人居然聊起天來,這一聊就聊到了深夜。

原來郭元振甫離四川,住處就被查抄。本來按武則天的打算,非查出個巨額贓款,然後當廷問罪,殺了郭元振,作為懲治不法官吏的例子,以儆效尤的。何期驛馬傳報,秉奏說郭元振住處只搜得書卷數百,此外家徒四壁,更無餘財。武則天大奇,只覺此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更欲一晤。

一經交談,發現郭元振文才見地,俱卓詭逸倫,更難得在於,此人光風霽月,心胸坦坦蕩蕩,對於蜀中作為直言不諱,他在蜀日久,就帝國與吐蕃的博弈形勢,亦有獨特見解。武則天登時起了惜才之心,宮廷儘是些勾心鬥角之輩,郭元振如此品行,不啻一股清流。女皇做事一向不法常可,當時力排眾議,不但不再追究郭元振私鑄錢幣、暴掠富豪之罪,反而留在身邊,作為心腹培養。

郭元振終於以相當不正常的方式打入了權力核心,不過他在京第一份工作,卻比較尷尬。所在的部門叫作「控鶴監」,後世野史對該部門多有緋色描寫。當時武則天年事已高,深宮寂寞,養了幾個面首。她早期一個有名的面首是個和尚,以寺廟作掩護,倒也妥當。後來又添了幾個年輕小伙,寵在宮裡,卻不好安置。為此,她新成立了「控鶴監」,把幾個面首都塞進去,掛個虛職。其實控鶴監雖然不乏面首,但主要成員,是以「心腹」為主,在女皇身側,以時時諫言、對策,類似於後來的秘書部門——即使存在領導潛規則秘書的事情,但總不能一概而論,指控所有秘書都被領導潛過。前文跟領導稱兄道弟?鐵打的階級,塑料的情義主角姜皎之父,也曾在控鶴監作天子幕僚,與郭元振工作性質一致。

雖說不必侍寢,但一個耿直漢子,整日跟一群塗脂抹粉,只懂曲媚逢迎的男寵為伍,真比砍頭都難受。武則天當然清楚郭元振與控鶴監的男寵們不同,待考核期一過,郭元振也在朝中站住了腳跟,立即派他執行一項重大軍國任務——出使大唐宿敵吐蕃,刺探軍情!

唐帝國周邊鄰邦,吐蕃之擾,不遜北方突厥,尤其高宗以降,南起四川,北至西域,唐蕃之爭,無日或停。

天冊萬歲元年,吐蕃突襲甘肅臨洮,名將王孝傑、婁師道接連敗北,吐蕃氣勢大盛,關輔震動。是年秋,吐蕃突然提出和親,實則要挾得勝之勢,要求大唐割讓土地。

郭元振此行,正是奉命代表大唐前往交涉。他在吐蕃短短逗留數日,就已掌握到核心情報,回朝後上了一道奏摺,直指吐蕃內部矛盾。

吐蕃贊普(君王)年少,權臣「論欽陵」屢屢大破唐軍,幾近無敵於西陲。這次談判,論欽陵態度強硬,是吐蕃主戰派代表——他以軍功威懾天下,自然希望延續戰爭,若唐蕃和好,沒仗可打,其地位勢必難以保持,因此千方百計想要挑動戰事。而吐蕃贊普卻不以為然,似乎並不過分熱衷於戰爭,打仗勞民傷財,若非霸君暴君,誰喜歡打仗?郭元振明察秋毫,推斷這對君臣其實貌合神離,根據掌握的情報分析,論欽陵功高震主,已經威脅到贊普統治,對贊普而言,最強的對手不是唐王朝,而是卧榻之側的論欽陵。

因此郭元振獻策,只要我朝堅持走和親路線,論欽陵和贊普的矛盾必然會越來越深,屆時只等他們君臣相殘,咱們坐收漁利即可。

果然,不出三年,吐蕃贊普對這個總是唱反調的權臣終於忍無可忍,出兵討伐,論欽陵兵潰自殺,吐蕃一代戰神死在了郭元振的離間計下。

論欽陵一死,吐蕃大亂,有不滿贊普所為者,紛紛降唐,自是唐蕃之戰形勢逆轉,郭元振因功更得重用。

兩年後,大足元年的一天,武則天正在洛陽皇宮大宴群臣,忽報涼州緊急軍情,突厥聯合吐蕃入寇,連破數十城,涼州危殆。當時朝中大將各有司守,臨時調動,千里饋糧,恐怕要誤事,然則眼下何人可用?女皇鳳目一掃,看到了人群里,郭元振眼中的灼灼光芒。

女皇把全部賭注,押在了這個小小的縣尉身上。

那是郭元振生平第一次率軍出征,他想起許多年前的光景。許多年前,他也是這樣騎在馬上,星夜兼程奔赴長安,為了「匡扶天下,拯濟蒼生」的夢想,而今時已不同往日,他不再是一個人,他的背後,有整個帝國的希望。

旌旗獵獵,「涼州都督郭」、「隴右諸軍大使郭」的大字在天宇下展動。吐蕃探馬探得援軍統領竟是那位深得贊普推崇、談笑間弄死了本國戰神的郭元振,心膽俱裂,居然不敢交一兵,盡數撤退。

郭元振兵不血刃進駐涼州,廣招兵馬,築壘屯田,西當吐蕃,北據突厥,如是一年以後,改守為攻,主動出擊,分兵十道,過青海,深入吐蕃腹地,兵鋒直舔贊普大帳,贊普懼而請和,獻馬三千匹、金三萬斤、牛羊不可勝數,國境線開拓一千五百里,郭元振大張軍威,受禮而還。從前的涼州地區久歷兵災,生產荒廢。自郭元振懾服狄夷,打得吐蕃不敢來犯,生產力終於開始恢復,農田有了莊稼,原野有了牛羊,從幾千錢買不到一石米,到倉廩之糧,十年吃不完。涼州之富庶,連敵國百姓,也競相來投。

時間遷轉,倏忽十年過去了,郭元振已離開涼州,升任安西大都護,相當於西北軍區總司令。而遠在長安,這些年來,皇族幾經流血,朝局動蕩,帝王更迭,此時輪到唐睿宗身登大寶。

對於任何政權,「功高震主」四個字,無疑都是忠臣良將的惡夢。力挺郭元振的女皇武則天死後,朝中政敵彈劾郭元振的攻勢,就從未停歇。唐睿宗顧慮郭元振領兵太久,易形成專制,遂敕令還朝,授太僕寺卿——那是個為皇室管理車馬的閑曹。

名震西疆的大都護被調回京城牧馬,簡直莫大恥辱,若按年輕時的脾氣,說不定乾脆卸甲歸田,老子不伺候了。可是這些年來,郭元振久歷邊陲風霜,體悟黎民之苦,格局更大,眼界放廣,雖然熱血依舊,但當年任俠尚義的江湖性子已經磨平了、升華了。他非常清楚,自己不再是散盡千金救幾人的小小縣尉,而是肩挑蒼生的帝國柱石,一行一止,關乎無數百姓生死存亡,他變得謹小慎微,事事盡量周到。因此當朝廷詔令一到,他沒有猶豫,交接部署,整裝行囊,默默踏上了回朝路。

長風蕭蕭,黃沙漫漫,前方就是宏偉的玉門關。

忽然,呼聲遍野,遙遙而來,郭元振舉首一看,忍不住濕潤了雙眼:無數涼州百姓攜壺漿、設供帳,在玉門關前夾道歡迎他們昔日的英雄。涼州距玉門關遠達八百里,在車馬不便的年代,這些平民百姓居然自發的趕出八百里之遙,駐紮荒涼的大漠,只為了守候一個過客。

郭元振一路行去,整整八百里,沿路遍是等候著接待他的河西諸州百姓,郭元振車馬未至,眾人便俱都高呼:「郭父到了!」這些西域的百姓,漢胡雜處,服飾、長相截然不同,但此時此刻,他們異口同聲,向一個漢人高喊著「父親」,人人熱淚盈眶。抵達涼州城前夕,全城已經沸騰。大唐城市管理,原本施行宵禁制度,涼州地接外族,管控更嚴。但在這一天,沒有什麼力量什麼旨意能阻止涼州人的狂歡,城門終夜不閉,年輕男女歌舞出城,歡呼聲震動岩谷,郭元振在萬人簇擁下,灑淚入城,有此一日,不虛此生!

郭元振既已回朝,那麼「專兵」之嫌,自動解除。唐睿宗也深知此人之能,在太僕寺待了一段時間後,擢拜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宰相),旋即突厥來犯,郭元振再度奉命領兵禦敵,所謂出將入相,不過如此。

然而,京城自有京城的戰場,這裡的戰爭,甚至比邊疆沙場更殘酷。

郭元振擊退突厥,三度返京後,立即察覺到了空氣中的異樣。

當時的皇城,處於三方角力中,皇帝的妹妹太平公主繼承了母親武則天的野心,一心想要作第二個女皇,太子李隆基則是她計劃中最大的絆腳石。姑侄之爭,讓唐睿宗很為難,他素來文懦,沒什麼主見,甚至對作皇帝也沒什麼興趣,老實說,他巴不得早一點讓出皇位,使有德者居之,自己也好清閑逍遙去。可問題在於,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誰才是「有德者」?

其實這個問題,唐睿宗是心裡有譜的,李隆基精明強悍,英才卓絕,他何嘗不知?只不過他這一生,被母親武則天、嫂子韋皇后和妹妹太平公主這幾個女人欺負慣了,即使九五之尊,即使心裡有主意,還總是猶猶豫豫。作為皇帝,又過於心軟善良,生怕處理不好權力之爭,會傷了兒子或妹妹其中之一,是以一直未能決斷。

眼看太平公主氣勢越來越盛,再這樣下去,保不準這無情的妹妹會做出弒君之舉,屆時好不容易穩定的江山再度大亂,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唐睿宗不想擔這個責任和風險,草草的禪位給了李隆基——即是大唐玄宗,但在太平公主強烈要求下,新皇帝手裡其實並沒有多少實權,作為太上皇的唐睿宗仍然保留了最大的權力,也就是說,太平公主仍然有機會操縱睿宗,廢了唐玄宗。

事實上,太平公主也的確這樣做了。

雖然唐玄宗名義上已經是帝國天子,朝中重要位置,卻皆是公主親信,八個宰相,兩人相對中立,四個是公主的人,唐玄宗派系的唯一宰相還因為此前試圖向太平公主下毒,已被流放嶺南,所以朝臣實力方面,太平公主佔有絕對優勢,如此局面下,在軍方擁有極高地位、同時作為朔方道行軍大總管、兵部尚書和宰相,手握統兵大權和調兵大權的郭元振的態度,就顯得至關重要。

唐玄宗登基不久,公主便策劃廢帝之舉,她的計劃,是聯合群臣,一齊向睿宗施壓,迫使他行使廢立。睿宗受不了壓力,被迫召見了七大宰相,正式提出廢黜唐玄宗的議題,問眾位怎麼看。這是決定中國歷史走向的一次會議,七人之中的六個人,或者附和,或者唯唯諾諾,唐睿宗果真就要下詔,制定廢帝事宜。這時,郭元振排眾而出,公然抗旨,那是當今天子啊,既無過失,你們說廢就廢?哪怕太上皇現在砍了臣,臣也決不受詔!

從小混黑道、長大了上戰場的郭元振一旦發怒,面目猙獰,氣場何等凌厲,睿宗看著害怕,心裡忌憚。經他這樣抵死相抗,會議終究不了了之,太平公主眼看成功的廢帝計劃,就此流產。

睿宗和宰相部門的這次密議,很快傳到了玄宗耳朵里。這位年輕帝王立即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看來父皇已經被姑姑逼到了絕地,雖然這次廢帝失敗,但下一次呢?下一次姑姑一定將有更縝密、更毒辣的計劃,卻如何抵擋?

年輕的玄宗行事果毅,他意識到,自己再不行動,只有死路一條,此時此刻,必須反抗!

先天二年(713)七月初三,唐玄宗接到密報,太平公主一派,將在明日動用羽林軍發起襲擊。他當機立斷,迅速聯結眾心腹,同時通知郭元振,搶先出手,發動兵變!但唐玄宗的計劃,大出郭元振意料之外,玄宗行動的首要目標,是使用禁軍,瓦解太平公主在京的軍事力量,誅其黨羽;第二個目標,卻是直指父皇睿宗!

唐玄宗已經受夠了受制於人的局面,他要效法當年太宗玄武門逼宮,逼父皇正式退位,交出全部權力,甚至,如有必要,不惜弒父!

唐太宗、唐玄宗這種成大事者,要麼不動手,一旦下定決心,便是雷霆萬鈞,誓不回頭。行動猝發,玄宗以極快的速度席捲皇城,太平公主一系完全措手不及,各處重要據點、城門相繼失守,統兵將領及公主親信宰相接連被殺。第一個目標達成後,玄宗舉起鮮血淋漓的劍,鋒芒指向了父皇。

宮內驚變,睿宗連步輦都顧不上宣,慌慌張張徒步登上肅章門查看究竟,只見群臣爭相逃竄,護駕衛隊被阻於外圍,睿宗身邊只剩下寥寥幾人而已。知子莫若父,睿宗自然清楚英武雄才的李隆基是什麼樣的人,他面色蒼白,身體微微抖動,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

這時,一把渾厚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太上勿驚,微臣郭元振護駕!」睿宗見了此人,心頭剛剛一寬,忽聽鐵蹄震地,遙見玄武門大開,一隊人馬貫穿太極宮,直逼而來,為首者,黃袍金甲,手提長劍,正是唐玄宗李隆基。

睿宗心中一陣絕望,他雖然設想過唐玄宗逼宮之舉,當真看到親生兒子血染甲胄,殺氣騰騰逼到面前猶不下馬時,還是無比悲涼。他這一生,從小親眼目睹母親殘殺骨肉、迫害親族,待到成年,則身陷權力漩渦,如提線木偶般被各種勢力擺弄,他的母親、皇兄、皇嫂、侄女、妹妹,每個人都想要利用他,摧毀他,他是皇帝,但沒有一天不是在恐慌和壓力下度過。現在,連兒子也拔劍相向,這樣的生命,尚有何用。

郭元振見唐睿宗面如死灰,忽然攀上雉堞,要跳樓自殺,忙箭步竄上,一把拉了回來。

唐玄宗眼見郭元振在側,略感頭痛,此人手握兵符,軍中素有威望,若他拚命護著睿宗,那麼弒父之舉,恐怕不易成行,當真惹急了這二位,給他們突圍出去,就近調來朔方鎮的野戰部隊,自己手裡這點禁軍,根本不堪一擊。好在原本逼宮奪權才是主要目的,弒殺君父,徒遭後世唾罵,那是下策。郭元振也在睿宗身旁勸道:「皇帝只為誅除奸逆,別無它圖,請太上萬萬珍重。」

睿宗長嘆一聲,彷彿忽然耗幹了全身精血,啞聲宣布了太平公主及其附臣有罪,又詔令:「自今軍國政刑,一皆取皇帝處分。朕方無為養志,以遂素心。」移居別宮,不再過問政事。太平公主逃入山寺,三日後賜死,一干黨羽,盡數誅戮。

本次政變,可謂乾脆漂亮。論功行賞,以郭元振有阻止太平公主廢帝之舉,居首功,封賞詔書說得冠冕堂皇:「元振……經綸文武,今之王佐;出入將相,古之人傑……元惡既翦,庶物惟新,昌言是圖,朕豈忘舊?宜開井邑,永誓山河。」大致的意思是說,郭元振匡扶有功,朕不會忘記,朕要同你共享江山。這話也不是空口無憑,在朔方道行軍大總管的基礎上,進封郭元振為代國公、兼御史大夫、拜天下行軍大元帥,也就是說,授予了郭元振掌控群臣監察、總制帝國兵馬的極權!

唐玄宗終於揚眉吐氣,贏下了江山之爭,但實際上,他尚有一事,耿耿於懷,放心不下。

這一年,皇帝改元「開元」,意在建立全新紀元。新朝自然要有新氣象,政變才結束一個月後,玄宗舉辦了一次規模極盛的講武——大閱兵。全國各道二十萬大軍齊集驪山腳下,郭元振作為天下行軍大元帥,理所當然出任本次閱兵總指揮。

這次閱兵,唐玄宗相當重視,他本人披甲持槍,以戎裝亮相。宣傳工作也做的足夠到位,長安城萬人空巷,士庶咸來觀瞻。

雖然事出倉促,但郭元振接到詔令後,也做足了準備,他看著閱兵儀式有條不紊的進行,微微舒了口氣。

忽然,唐玄宗毫無徵兆的離開御席,飛身下場,猛擊講武場傳令大鼓。唐玄宗是個樂痴,尤其嗜好擊鼓,後來在宮裡廣集樂師於梨園,他練習擊鼓,曾經敲斷了整整三柜子的鼓槌,堪稱大唐版「爆裂鼓手」。但音樂娛樂是一回事,現在可是在閱兵啊。皇上誰也沒打招呼,突然擊鼓,登時打亂了閱兵節奏,兵士們到底是臨時從各地抽調而來,默契不夠,部伍開始出現騷動。

郭元振眼見皇上離開安全區域,在最顯眼的地方猛擊大鼓,現場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何況諸軍已見亂象,約束需時,此時若有刺客遠遠放箭,後果不可設想。但他總不能冒犯聖駕,把皇上拽回去,於是當機立斷,令禮部尚書宣布閱兵結束,同時控制現場,保護皇上。

誰知唐玄宗大怒:「郭元振!你大膽!誰允許你終止閱兵了!你這是僭越!你想擁兵造反嗎!」

郭元振心中一涼,皇上為何反應如此過激?他隱隱約約想到了什麼,兵變那天,肅章門下,皇上冰冷銳利的目光……他伏首解釋,玄宗鐵著一張臉,一概不聽,下令就軍旗下,斬了郭元振,和那傳令的禮部尚書。

群臣大驚,郭元振的莫逆好友,宰相張說、劉幽求等不惜犯上逆鱗,扣住皇上的馬韁,拽著皇上強諫,請求皇上念在郭元振多年保境護國,有擁立大功的份上,饒他一命。

現場軍士,加上觀禮的平民幾十萬人,眾目睽睽,看著當朝第一權臣、總領天下兵馬的大元帥被押在旗門下,劊子手捉刀待命,那禮部尚書已經人頭落地,一片靜默無聲。

玄宗仰著脖子,輕輕撫著馬鬃,耳邊儘是群臣求情,好一會兒,才漫聲道:「元振有保護之功,軍法且免,流配新州。」他掃了一眼亂糟糟的軍伍,冷哼一聲,揚鞭問道:「那邊陣法嚴謹,絲毫未動的隊伍是誰的?」有臣子奏道:「朔方道大總管解琬所部。」唐玄宗細眉一挑,臉腮抽搐,又哼了一聲,在侍臣簇擁下,起駕回宮。

原來那亂軍之中,巋然不動,紀律嚴明的,卻是郭元振帶出來的兵。

遠離長安城的中國南方,通往江西饒州的泥濘道路上,一個頭髮斑白,身材魁梧的半老男子,衣衫寒傖,騎在一匹瘦馬上喘息著。

暝煙四合,殘月攀上樹梢。

在朝中舊友的一再勸諫下,皇上再次「優容」了詔令,「流配新州」改「貶黜饒州司馬」。

呵,司馬……

他舉首望著星空,那是他最熟悉的一片星空,過去五十年間,他曾無數次仰望。他想起四十年前,那個少年腰懸長劍,懷揣一腔報國熱血離開家鄉時,就是這樣的星空;他想起二十年前,奉詔回朝,誅殺妖魔的夜晚,就是這樣的星空;當然,他更永遠忘不了涼州城的夜晚——無數個夜晚,他佇立城防,嘔心瀝血,終於換來了全境百姓的安眠。

帝國的星空啊……

馬背顛簸,眼前漸漸朦朧起來,點點星光,彷彿當年洛陽皇宮,女皇身側的燈燭輝煌。

那一晚,他用一首長詩,用紫電飛揚、字字鏗鏘的心志,換來了女皇全部支持,此時此刻,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漫山遍野的呼喝,每一處草木,每一處山石,都在吟唱著那首《古劍篇》:

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

良工鍛煉凡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

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嘆奇絕。

琉璃玉匣吐蓮花,錯鏤金環映明月。

正逢天下無風塵,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綠龜鱗。

非直結交遊俠子,亦曾親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漂淪古獄邊。

雖復塵埋無所用, 猶能夜夜氣衝天!

誦聲琅琅,響裂雲間。他滿意的閉上了眼睛,咳出一口鮮血,墜下馬去。

戎馬四十載,不負社稷,不負蒼生。

公元713年,唐玄宗開元元年,一個璀璨盛世即將開啟,而締造這盛世之人,化作星斗,劃破大唐蒼穹,隕落在了他誓死守護的山河中。

-完-

兩唐書

《資治通鑒》

唐·張說《兵部尚書代國公贈少保郭公行狀》

唐·牛僧孺《玄怪錄》

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

注1:郭元振就學於太學時,家僕送來「四十萬」學資的記載出自《郭公行狀》《新唐書》等,疑有誤。按《新唐書》《通典》等史料,唐高宗乾封年間,一品官員月俸不過11000錢,郭元振的父親一介縣令,再高不過從六品,月俸不到3000錢。四十萬,相當於一次性給了兒子十年的收入,可能是半生的積蓄,又不是讓兒子在京城買房,只是用作學費和雜費,委實難以置信。四十萬,也就是四百貫(每一千錢作一貫),每貫錢約重六斤半,則四百貫的重量超過一噸……你見過送兒子上大學,順便塞給他一噸錢作生活費的嘛。

注2:郭元振「綉幕牽絲」娶張嘉貞之女,應系後人戲說:郭元振比張嘉貞要年長十歲,若兩人關係對調,張娶郭的女兒還差不多。以郭大俠超卓天下的人品武功,總不至於一把年紀了還娶不到媳婦兒,要靠小一輩的張嘉貞招贅脫單。所以即便發生過綉幕牽絲,姑娘也應另有其人。本文尊重古人傳說,未予改動,今茲註明。其事雖屬杜撰,不過「牽絲」以及「牽紅線」的說法卻流傳了下來,至今仍然是做媒的代稱。

注3:文中誅妖救美故事出自《玄怪錄》,原文的故事時間作「代國公郭元振,開元中下第……」,意指故事發生在開元年間郭元振科考落第之後。而實際上,郭元振死於開元元年,何來「科考落第」?故事時間與實際情況誤差很大。以《玄怪錄》作者牛僧孺之博見洽聞,不可能犯如此低級的筆誤,此或為牛僧孺有意為之,有所諷喻,以郭元振被褫官外放自比。牛僧孺作為「牛李黨爭」牛黨領袖,宦海幾經浮沉,曾位極人臣,也有數次左遷,尤其唐武宗朝,一度被貶為地方長史(無權的副市長),其情其狀,不免與慘遭流放的前輩郭元振共鳴。他在誅妖的故事最後寫道「公之貴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雖生遠地,而至於鬼神終不能害」,意思更加明確:縱使謫我到偏遠地方,朝中牛鬼蛇神們(指政黨)終究打不垮我。果然到唐宣宗朝,牛僧孺起複回朝,這次卻輪到他的一生宿敵李德裕外放崖州(海南島),對於牛僧孺而言,正是「事已前定,鬼神終不能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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