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遐齡：朱子《家禮》初探——宗教性及家規
傳承國學 弘揚朱子 不忘初心 一路相隨
編者按：《朱子學刊》第二十八輯已經出版，不日將郵寄到作者手中。感謝廣大作者與讀者對朱子學刊的關注與支持！
摘要：朱子家禮並非「庶人之禮」，而是民間「大戶人家」適用之禮。提示注意《家禮》宗教意義，以及對制定當代家規的參考價值。五四之後近百年，中國社會未形成新的家庭倫理和新的家規，這是時代提出的重大課題。根據儒家思想，當代兒童教育中偏重知識教育是錯誤的，兒童讀經班在思路上違背孔子、朱子思想。幼兒教育應當以行為訓練與情感養育為主。《家禮》對當代職工管理也有借鑒意義，可供《勞動法》修改時參考。
作者簡介：謝遐齡，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授，中國哲學、社會學博士生導師。
一、關於庶民之禮
朱子《家禮》是一部在中國社會建設史上有重要意義的著作。朱傑人等主編的《朱子全書》中，對這部著作的《校點說明》（王燕均、王光照）有所論列。盛讚該書之重要價值主要在，打破自古以來的「禮不下庶人」傳統，制訂了一部「庶民之禮」。
今天研究朱子《家禮》，確有現實意義。自五四運動以來，倡婚姻自主、男女平等、夫妻平權，而家庭內部倫理未有具體規定，無原理、無秩序、無規則。雖依法治國、以德治國並提，用於家庭，卻是大綱不明、細目殘碎。兒童自幼犯上，使我國社會根基不穩。據一些文學作品反映，官員腐敗多從秘書、夫人收受賄賂始。周易曰：「坤，先迷失道」。此語是否揭示了中國社會的特性？都是我們今天要深思的。中國社會面臨著建設適應新社會的家庭倫理，朱子《家禮》是必不可少的參考書之一。
《校點說明》所稱此書「放棄『禮不下庶人』的古制」，本人不敢苟同。本書開篇就講：
「君子將營宮室，先立祠堂於正寢之東。」君子，別於庶民之稱也。或曰：《白虎通》明言，君子，德民之稱。可含庶民之有德者。然而，《家禮》行文中每稱家長如何如何，又規定馭仆妾之法，全然對有產業的大家庭而設，豈「庶民之禮」乎。（相關文字乃錄司馬氏居家雜儀）
更重要的論據是，《家禮》開篇即論建祠堂，把祭祖置於首位。而祭祖是比「貴族之禮」更為久遠的宗教活動。（新石器時代，約數萬年之久。）所以決不是把貴族之禮擴大到庶民，而是把人類最為久遠的宗教活動重新制度化。讀者只要想到，五四以來百年剷除傳統之深之鉅，至今人們仍然祭祖不懈——儘管不成體統，五花八門，態度卻極嚴肅認真，足以證明中國人敬祖宗的宗教意識尚未泯滅。或許可說，朱子採取某些廟堂之禮的元素，用於重建民間的禮制。卻不可說建立庶民之禮。庶民非民間人士之謂也。
二、關於《家禮》的宗教意義
近來我國儒學研究漸漸深入，已有批評宋明理學過份重視義理，偏離經學正統。然而，《家禮》開篇即論建立祠堂。曰：
此章本合在《祭禮》篇，今以報本反始之心，尊祖敬宗之意，實有家名分之守，所以開業傳世之本也，故特著此冠於篇端，便覽者知所以先立乎其大者。
由此可見，《家禮》所論，經學之正道也。經學，治國之大經大法。宗教，治國之大者。祭祖，中華
民族傳統宗教。朱子稱之為「先立乎其大者」。報本反始、尊祖敬宗，其大者也。又曰「古之廟制不見於
經，且今士庶人之賤亦有所不得為者，故特以祠堂名之」。廟制，皇室專用，不得僭越。「士庶人之賤」，
士，低級貴族，居民間，故賤；庶人，無爵者，此當指經營商業、手工業成氣候者，建立了大家庭，且
多蓄仆妾，社會地位低賤，卻屬新興社會領袖，宜引導其成為君子。傳統宗教乃最方便有效途徑。又
曰，「而其制度亦多用俗禮雲」。俗禮，即遠古以來民間沿用不墮的禮儀。據人類學家稱，祭祖乃人類社
會最古老久遠的宗教，新石器時代已經遍及各個小家庭。朱子《家禮》雖雲創製，實乃弘揚最古老的傳
統。
三、生子告祖宗
《家禮》曰：「有事則告」。告，向祖宗報告。是宗教程序、儀式。有事，有重大事件。前文雲「主人晨謁於大門之內，出入必告。正至、朔望則參。」這是日常性質的宗教活動。唯其日常，故而建設性強。
宗教活動有兩項重要的建設意義。一是加固精神場。精神場是客觀存在，在第三世界中。「報本反始、尊祖敬宗」並非講幾句就算了，要形成制度、反覆強化。天道、祖宗是中華民族精神場兩大主導概念。不僅植入人們意識，牢固深密，而且化為敬畏情感。作為觀念，乃精神性質的存在；存在於第三世界，功能強大，吾稱之曰「精神場」。儘管這種存在深種於人們意識中，內化為良知，其在第三世界的存在若無經常的話語重複，會漸漸淡化晦暗。二是訓練。禮儀意義在制度化的日常性的訓練。德者，得也。德性必須經過日常性的訓練方能得。於君子，當日省其身，慎其獨也。於庶民，則以禮儀訓練之。雖君子也不得少訓練。禮儀養德，訓練也。子曰學而時習之，習，訓練也。
今有兒童讀經之爭論。讀經總是好事。然而，專註於讀經、背誦，卻偏離儒家正道。孔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兒童當以洒掃應對愛親敬長之行為情感訓練養育為主，行有餘力，再去讀經。
朱子曰：「古者小學，教人以洒掃應對進退之節，愛親敬長隆師親友之道，皆所以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而必使其講而習之於幼稚之時，欲使習與智長、化與心成，而無扞格不勝之患也。」
有事則告。授官、貶降等大事則告。生子，大事。記曰：
主人生嫡長子，則滿月而見，如上儀。但不用祝，主人立於香卓之前，告曰：『某之婦某氏，以某月某日生子，名某，敢見。』告畢，立於香卓東南，，西向。主婦抱子進，立於兩階之間，再拜，主人乃降複位。後同。」
這段文字有三個要點：必須是嫡長子，滿月，主婦抱子進。真乃大事也。據記載，「……古之聖人深見於此故制為男子生之禮。始生三日，以桑弧蓬矢射天地四方，欲以通此身於天地萬物而合為一體也。矢者，直也，非率性、盡心、直道而行，則無以通天地萬物，故桑弧蓬矢之義，取其直也，射天地四方而後敢用穀，此義最為重大深遠。何者？穀者，生人者也，不通於天地萬物則不可以生於天地之間，故必先射天地四方而後敢用穀，其意以為既有此身，必盡其道而後可以食五穀而為人也。」似諸侯生子之禮。其意義是與天地萬物一體。
《家禮》所述，當屬整飭家庭內部秩序、明確繼承權的重大程序。嫡長子繼承權以向祖先報告的方式確立，既是制度性的宣示，也顯明家禮的宗教性。與諸侯生子禮對比，告祖先，不告天。一則，此為家禮，二則，適用於士庶人等級。
四、家規簡述
《家禮》中有《司馬氏居家雜儀》一節，簡約地敘述家規。對當代中國社會有參考價值。
當代家庭應該是什麼樣的，既在理論上未清晰完備，更談不上系統的家規。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準則，是在多種經驗中逐漸地摸索確立。
建立當代家庭理論，目前時機還不成熟，還需要經過廣泛的討論，各方面的想法逐漸形成大致的共識，經過一定的法定程序，最終確定。我思考得認為可以提出來供學術界討論的，是如下兩個問題：
一是一個家庭要確定一位家長。中小學開家長會，問到家長是否到會，無論來者是父、或母，都自稱家長。足見家庭無確定家長，即無家長。然而目前中國社會需要每個家庭須設立家長。不僅中小學要與學生家長打交道；大學也有與本科生家長打交道的需要。這足以證明社會對家庭設置家長有明確需要。大學雖然未規定須與研究生家長打交道，但已經越來越多的案例告訴學校管理者，當研究生遇到問題時，即刻與家長聯繫是免責的有效程序。
二是中國社會需要制訂家規，而且家規應當配套齊全——具備完整性。
在單位中常常遇到不遵照決議辦事的情況。已經開會作了決定的，會後立刻就束之高閣，虛文而已。家庭中，商定的事也常有視若無物的情況。家無家規，參加工作後就難以養成遵守規章制度的習慣。這種情況，上綱上線地說，就是秩序混亂。簡言之，家有家規是社會有序穩定之前提。
《司馬氏居家雜儀》提供了一套家規：
凡為家長，必謹守禮法，以御群子弟及家眾。分之以職，授之以事，而責其成功。……
凡諸卑幼，事無大小，毋得專行，必咨稟於家長。
凡為子為婦者，毋得蓄私財，俸祿及田宅所入，盡歸之父母、舅姑，當用，則請而用之，不敢私假，不敢私與。
…………
凡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諫若不入，起敬起孝，說則復諫；不說，與其得罪於鄉黨州閭，寧孰諫。父母怒，不說，而撻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 以上家規，基本原則是尊卑有序。現在需要研討並作判斷的是：家庭成員不論尊卑，只論規章。父母有過則開家庭會議，與子女平等討論，投票決定是非。子女以平等地位當面直斥父母之非。家庭會議不能解決，就上法庭。——這樣的法治家庭是否建設方向？男女平等，指的是在社會地位、法律地位上的平等，如選票等效，犯罪時量刑同樣標準，打工時同工同酬。這項規定能否直接移到家庭中化為夫妻平權？顯然是不成立的。然而人們居然就這樣做了！家庭中夫妻權力劃分還依股份制原則，以收入多少論話事權。〗
按黑格爾法哲學，家庭是個法律上的人格（person）。目前的中國家庭之社會存在，並非一個人格；結構上的內在分裂隨時可能顯示。而朱子《家禮》提供的家規，能確保家庭的人格性。因而對制訂當代家規有參考價值。
五、幼兒教育
當代重視幼兒教育，口號「不要輸在起跑線上」。教育內容是知識和技能。目前提倡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措施也是小學課本中增加古文比重。注意到知識內容是進步，還要考察思路上的失誤。那是更重要的。
《家禮》：「凡子始生，若為之求乳母，必擇良家婦人稍溫謹者。」
家規無須作論證。本文這裡作點解說。先儒十分了解最初的親子互動對嬰兒性格形成的重要性。有教養的母親親自哺乳，可為嬰兒一生成長打下良好基礎。嬰兒會學習母親的暴躁態度，為其後日的暴躁性格奠定基礎。
《家禮》：「子能言，教之自名及唱諾、萬福、安置。稍有知，則教之以恭敬尊長；有不識尊卑長幼者，則嚴訶禁之。」
對比朱子整理的《小學》所錄《內則》：
《內則》曰：凡生子，擇於諸母與可者，必求其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為子師。
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絲。
可見《家禮》的淵源及應時而變。易曰：隨之時義大矣哉。
記曰：「古有胎教，況於已生！」引孔子語「幼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現時也流行胎教，可惜僅僅注重知識、音樂，未及恭敬態度。現今社會不穩定多從家庭始。嬰兒自始狂悖，幼年即習慣於犯上，怎麼能指望長大後遵紀守法。
激進派或許會說：這不是要復辟反動的封建主義嗎？會壓抑兒童天性和創造力。建議做兩個實證研究。一是把解放初期回國報效的科學家，如錢學森等，作為調研案例。他們幼年時所受的家庭教育是否受了朱子《家禮》的影響，甚至是指導。現在我國大搞科技創新，為何從國外大量引進人才，是否幼兒教育失敗是其重要原因之一？二是作個新舊社會的犯罪率的對比研究。
《家禮》：「六歲，教之數與方名，男子始習書字，女始習女工之小者。七歲，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始誦《孝經》、《論語》，雖女子亦宜誦之。……八歲，……始教之以廉讓。九歲，男子誦《春秋》及諸史，始為之講解，使曉義理。……」（885—886頁）
現代人發育早，上述規定或許不適用。不過，教學內容和次序還是有參考價值的。
六、職工管理
幾女僕……務相雍睦。其有鬥爭者，主父主母聞之，即訶禁之。不止，即杖之。理曲者杖多。一止一不止，獨杖不止者。」
現代社會不宜由單位領導杖責，可用規章中的處分條款處置。務須嚴格，一有違規立即處理。《家禮》規定禁之不止即杖，當視為原則。時下寬縱日久，風氣壞甚，以佚盪為正常。有的員工對待批評，慣於反駁頂嘴；甚者還搬出「民主」作為理由。領導說：「不要頂嘴好嗎！」回應曰：「我沒有頂嘴啊！我只是向你作解釋！」親眼所見，還要作什麼解釋？！有的禁之不止，還要上告，好像受了委曲。而不少上級居然還要調查頂嘴是否有理。頂嘴則無理，禁之不止即是錯。告到上級，應加重處罰。如此則法治有望矣。
凡男僕有忠信可任者，重其祿，能幹家事，次之。其專務欺詐，背公徇私，屢為盜竊，弄權犯上者，逐之。
這條，建議組織人事部門仔細研究，領會精神，根據目前國情貫徹。不必局限於男性，女性員工也適用。重要的是：忠信置於首位，工作能力置於第二位。這是遏制貪污腐敗風氣的有力措施。還應加上一條：凡有「專務欺詐、背公徇私、屢為盜竊、弄權犯上」行為而開除者，要有品行記錄。凡求職者，須交上前任單位領導的品行鑒定書。建議在《勞動法》中加入勞動者有遵守公司規章制度義務的條款。相應地，在《公司法》中加入公司須制訂合乎法律的管理規章的條款。
凡女僕……其兩面三舌，飾虛造讒，離間骨肉者，逐之。屢為盜竊者，逐之。放蕩不謹者，逐
之。有離叛之志者，逐之。
對於那些在單位中專事哄騙上級、搬弄是非的員工，當嚴厲處置，嚴重者開除。
《家禮》目標是治家及教育家庭成員成己、成物。本文系初步探討，許多問題尚待深入研究，比如文中提到的俗禮，在宋代保存情況如何、朱子採用的是哪些。本文只抉出家禮之宗教意義及當前亟待解決的家規建設、職業道德建設相關者粗淺地略作討論。不當之處請指正。
2017年10月12日草，14日增補第㈥段。12月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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