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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更生:和40隻烏鴉談一段世紀末的戀愛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青春小說被歸為類型小說。坦白說,

類型小說在嚴肅文學前,不足掛齒,按照馮唐先生的觀點,就是金線之下的作品

。金線之上,嚴肅文學,模子;金線之下,青春小說、玄幻小說,垃圾。我反覆想了很久,覺得這不對。並不是某個類型小說全在金線之下,如果說文學真有金線。那麼我覺得金線之下的文學讓人產生情緒,而轉瞬即逝,毫無價值,而金線之上的作品則打動情感,回聲不絕。

按照這樣的標準,不管是什麼樣的類型文學中,都有金線之上的作品。青春題材小說中,最著名的莫過於《麥田守望者》,塞林格寫的是青春期的男生,但它並未歸類到類型小說。有時候我想,青春有什麼好寫的呢?成熟才是對人類的獎賞。青春期的苦悶單調而乏味,失戀、畢業、分手,和同學走散在人潮里,聲嘶力竭地表達愛意和痛苦,可是青春還未曾和人生真正交手,此刻就如此賣力,長大後該用什麼方式表演呢?

閱讀路內先生這本《十七歲的輕騎兵》時,我覺得我想的不對。

這是本短篇小說集,寫的是1990年代的40個男生,在技校畢業和到工廠實習的日子

。從1990年寒冷的冬天開始,男孩們凍得發抖,渴望洗上個熱水澡,渴望錢,渴望和女孩們談上一段戀愛。


《十七歲的輕騎兵》劇照

美國作家厄普代克說過他不太懂,為什麼中國作家的小說中有那麼多性描寫。坦白說,厄普代克不理解,只是因為他是個外賓

。在50、60後中國男性作家的小說中,赤裸的性描寫,就是對他們成長期中閉塞和保守的環境的反彈。而到了90年代,上個世紀的最後一年,國營工廠最後幾年的黃金時期,改革開放之前最後的日子。那時風氣稍開,聽鄧麗君已不是禁忌和新鮮事,喇叭褲、黃色錄像帶、女明星和外國小說已經暗暗流行起來。

路小路的17歲,就在這個背景下,物質並不豐富,體制的高牆搖搖欲墜,已經有人開始在市場上謀生,有人渴望著去美國,有人讀起了外國小說。路小路,是路內先生追隨三部曲,《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和《天使墜落在人間》的主角,這三本長篇小說,寫的是路小路在南方一個叫戴城的地方,進入化工廠前後的故事,以90年代末到20世紀之處,一個化工廠的工人的故事。《十七歲的輕騎兵》,嚴格來說,是三部曲的番外,時間線稍微往前推,當路小路還是個少年是,正在技校上學,即將前往工廠的路上的故事。



《少年巴比倫》劇照

他和40個技校同學,在1990年的冬天,凍得像一群烏鴉。他們尾隨著各種各樣好看的女孩,他說:「如果你這一生有幸被四十個男孩尾行,但願如此,等打擊都死了以後,我們會變成四十個烏鴉停在你的墓碑上。」40個技校男孩,在這本書內,通通被路內稱為殺胚,他們沒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只能被送進工廠,有關係的能進科室,大多是都只能是化工廠、化肥廠和硫酸廠的工人。他們的青春已經被蓋了章,時間一到,就被送上流水線,在此刻的技校時光,是即將消失的自由時刻。他們還未擔負起生活的責任,自由自在,精力和愛意都無處發泄,只能在大街上尾隨姑娘以及,在任何人莫名其妙地打上一架。

和青春小說的乖戾和憋屈不同,這本書里的路小路,並不是個典型的青少年,他們雖然是未成年人,但是也明白自己的人生沒什麼去處,在這本書里,路小路和同學們抓鬮去泡餐館的服務員,抓中的那個臨時放棄,於是路小路接力,騎著自行車,在冬天的晚上馱一個女孩去莫鎮,工廠的表姐考了英語要去美國,擔心廠里不放人,他們幾乎「營救」了表姐,在路上攔了一輛卡車,讓表姐去上海趕飛機;為了將心愛的女孩救出工廠,男孩們想要去捉拿通緝犯,拿到賞金替女孩還違約金,讓這個漂亮女孩能夠離開工廠,完成自己的夢想;還有的男孩,為了給喜歡的女孩買條金項鏈,進舞廳當舞男,讓老阿姨摸來摸去。

你不能說這不是殘酷的青春,但這些確實不是青春的故事。

如果人生足夠長,你就會明白,所有的戀愛,談到最後,拼的都是人性

。但是真正描寫青春的小說寫得並不是這些,而只是對青春已逝的追念和傷感。我不覺得路小路會對自己的青春有什麼傷感,包括那40個像烏鴉一樣的男孩。他們奮力接近過愛,雖然如此貧窮,又如此卑微,姑娘們都看不上他們,但是他們試圖接近過,人性里那些閃光的地方,愛、犧牲、自由,甚至憐憫,都在這幫技校男生身上出現了。

如果文學真的有金線,那這些就金線之上的故事。




《少年巴比倫》劇照

這是殘酷日子裡,可能唯一還值得追念的東西,但這不只是青春。青春是即將消散的,可是人們期待和相信的美好並不是。《十七歲的輕騎兵》寫的是一本關於凄楚和愛的故事,它可能是青春有關,也可能和青春無關。在這本短篇小說集中,作者路內放棄了短篇小說慣有的章法,鬆弛而自信,講了40個男孩,在冬天渴望愛情的故事。閱讀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塞格林的《九故事》,好的作家和好的文學吧,都是那麼回事吧。

關於殘酷和美,就在1990年的冬天,一群即將被送去工廠的男孩身上。作者鬆弛的敘事節奏毫不影響抒情,在俏皮的故事裡,偶爾的抒情,例如「已經沒有一個工廠幹部敢來支使我們了,我們砸壞了玻璃窗,撞爛了小推車,推到了工棚,還差點殺了一個人。所有的人,包括我們自己,都在等待寒假來臨。」然後作者寫:「其實我們很憂鬱」在一群卑微的,沒有出路的,隨時可以打假的男孩身上,在冬天的時候,他們會感到憂傷。

這本短篇小說集寫的很美,雖然我對1990年代的幾乎沒有任何記憶,但是我也能感受到,在巨大的黑色工廠里,冬天來臨之前,幾十個不知人生去向的男孩們的憤怒,也感受到,他們對愛的善意。只有相信,期待,渴望愛(不管是任何愛),的那種人才可以讀懂這些憂傷的故事。

所以我說,所有的故事和戀愛,講到底,都是在談論人性

你可以相信,也可以拒絕,你可以信仰,也可以輕蔑,選擇什麼樣的態度,讀什麼樣的故事,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願不願意承認,世界上有這種故事。

確實有這種故事。



《十七歲的輕騎兵》封面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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