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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歌地圖不可抵達之處

1.

下午六點,陰天。印象中,公路向右拐了一個彎,視野里開始出現了房子和海。Kaka point,卡卡角。

在紐西蘭南島西南海岸線上,分布著諸多point(角)和bay(灣)。人們從大洋彼端的一個機場飛到這個島上,循著谷歌地圖,揣著LP,定位在某一個微弱的凹凸上,大路換小路,小路開到沒路,多半是因為,岬角上有燈塔。

燈塔有什麼好看?看的就是無可看。大港有鋪滿海岸線的半山燈火,有一整部由貿易和征戰書寫的港口史,而這些point ,背靠遠路,面朝荒海,它們不比鄉間的一塊水田更出眾。往往是,潮濕,陰冷,粗礪,苔蘚遍布,偶有黃眼企鵝和海獅海豹出沒,經年累月以風浪填充沉默。但在一切結束與平息之處,燈塔恆有光,提醒這裡曾發生過送別、經由與抵達。儘管零星,零星,不計,不計,但只要人的能力還存在邊界,海角燈塔這一種以纖毫博取廣瀚的事物,就總能同時起到規戒與慫恿的雙重作用。

2.

來到卡卡角也是為了燈塔。LP上寫道,倘從卡卡角繼續行駛約二十分鐘,途經怒吼灣(Roaring Bay)——從這個名字可以想見地形與海勢——到達努蓋特角(Nugget Point),「停車之後再步行一小段路,可以來到海角盡頭的燈塔。這是卡特林斯地區最佳的觀景處。這裡還有很多鳥類,可以看見灰鸌(shearwaters)和琵鷺(spoonbills)在微風中盤旋」。

紐西蘭夏季的天空直到晚上九點才會暗。時間還夠。

邊把車停在路邊,到街對面去找房東拿鑰匙。海水安靜匍匐,彌望極淺,灰藍色。

這個星球上,有些地方的海水顯得豐饒,有些地方的海水顯得陰森,有些地方的海水富麗堂皇氣象萬千。但此時此間卡卡角的海水荒蕪平淡。

車前方,一對東歐面孔的夫妻牽著高高長腿的兒女們橫穿馬路,接著再無遊客模樣的人出現。

后座中間兒童座椅上的小格昏昏入睡,頭垂向一邊,夢著巧克力牛奶和水果冰淇淋。后座旁邊是我媽,她一定在暗自慶幸今天的路程沒有陡峭迴環盤山,也沒有疾風暴雨挾裹,而且看天光還這麼亮,到達後可以有寬裕的時間做一頓晚餐。在她的腳邊有一個藍色的冰包,裡面是三文魚、雞蛋、法切羊排、黃油卷,挨著冰包的是個超大麻織袋,上面印著紐西蘭連鎖賣場New World的名頭,裡面裝滿了西蘭花,胡蘿蔔,巧克力,蜂蜜,小瓶醬油、麻油、粉紅色的喜馬拉雅玫瑰鹽和2.5kg裝的泰國米。它們有待於今晚的一組未知數——房東對廚房的規矩,冰箱里會不會給我們留一瓶牛奶,煤氣灶是否好用,等等。

半小時後,天空飄起小雨,邊小跑回來,帽沿上潮了一片。他已經找了兩戶人家,全都不是夢露大街5號。

這也在預料之中。臨行前,邊熬了兩個通宵奮戰在Booking和 L B&B上,訂下十幾晚民宿。可無論它們在谷歌地圖上標註多麼明晰,在現實中就像森林裡會走的精靈蘑菇一樣飄緲。

5號應該就在這裡啊。邊看著車門下方已經開始泥濘的地面,似乎要從這裡看出一棟透明的小樓。剛才我去了6號,8號,9號,可是5號在哪裡?

我媽不作聲。這天是2018年3月2日,已經是我們一行四人「壯遊」紐西蘭北島和南島的第13天。我媽是第一次出國,原本充滿期待,可踏上紐西蘭大地的第二天就明白過來這不是她以為的那種旅行。而我們——主要是我——還在用盡全部力量維持著原定計劃一天天推進。

為什麼總是路上開開停停?不能先一早出發到地方住下來,再出去玩?每回到住的地方都天黑了,還要找半天房子。我媽曾悄聲問我。

因為紐西蘭的景點都是在路上,邊玩邊開,住下來再跑出來就更費事了。我悄聲回答。

為什麼不住帶自助早餐的酒店?老媽還有另一個不甘心。

我趕緊拍胸脯:媽哎,我們這一路住的民宿都比一般連鎖酒店貴多了。我們這是深度游,可以體會當地人的生活啊。媽不是也很喜歡我們在惠靈頓住的山頂豪宅和在哪哪兒住的那個農舍?小格早上醒過來在廚房的桌子上看窗外牧場和奶牛,多好。

我口是心非,腦中浮現出很多年前我和父母游廬山,住在牯嶺街上的單位接待所。那是多深刻的浪漫,每天一睜眼就是窗外裊如絲的雲霧從山谷中升起,高興動就去爬個三疊泉錦繡谷,不高興動就到白鹿洞書院或者植物園的大樹下喝茶。三餐定點,變著花樣兒吃。一直以來內心認可的遊山玩水是這樣子的。中國式山水畫不也是這樣?崇山峻岭掛前川,溪邊一帶茅廬雅舍,兩個士子烹茶煮酒講講談談。一動不如一靜。至於踏遍青山人不老,那是樵夫漁父的事。

這一路,邊把行程安排得很滿(這是我們的主觀感受,按照他的說法,所有人來紐西蘭都是這樣玩的,不然,為什麼要出來呢,還不如在家裡把年過完)。一早出發,路上解決早餐甚至午餐,長途跋涉六七百英里,不論天氣好壞,總是鼓動我們下車,走小徑,踏雜草,去看一個瀑布,一個湖,一塊銘文,一塊圓石頭,諸如此類的東西。如果我們稍微表現出懈怠的神色,邊就會非常焦躁。

為什麼不下來走動一下?邊不好對丈母娘發火,就只能敲打我。

——山上沒人,太荒了,會有蛇嗎?如果掉下去就沒命了。

那你就待著吧!他一關車門走了。

如果下著雨,我拒絕下車——那個湖太深了,風一吹會有怪獸出來吧。好怕怕。

邊就一聲不吭,打方向盤下砂石小路,轉半圈,正面迎向湖面,停在離湖水只有十米左右的下坡,那是一個有潮汐的,深達數百米的湖,冰藍色水波,低聲吼動著推高,無邊無際鋪來。視線都搖晃了,像是懲罰我不夠膽,要讓我看清楚我所害怕的那些幻象。

記憶連綿不斷。還有一次,車停在瓦納卡湖東岸山間一段下坡道上,邊說他下去探路。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沒有回來。我抱著格順坡道步行,道邊一行蒼松奇柏,岩石凌厲,泥砂土有些可疑的擦痕,我向下一望,河流近乎蒼白地潺潺涌動,耳畔闃無聲息。小格抱緊我脖子說,爸爸呢,爸爸會不會掉下去了?我後頸一涼,大聲喊邊,小格也喊,爸爸!我們的聲音在林間一長一短交替。三歲兩個月的小格重複著「爸爸不會掉下去了吧」,我抱著她探身向下望,一枚松果被我踢飛到水面上。風裡有鼓點的氣息,我熱涼纏身,趕緊跑上坡把小格交給我媽,讓她看住孩子。我媽也緊張起來了,這可怎麼辦,邊跑到哪裡去了?天上流雲一霎遮過正午的藍,松林也暗了下來。手機沒信號,車停在坡上,而我差不多七八年沒開過車,如何呼救?如果求援?幾年前我在泰國皮皮島附近淺海有一次溺水瀕危的經歷,在水面以下時我惟一的念頭是「所以現在這個時刻就是最後的時刻了嗎」。現在那種感覺又回來了。現在這個時刻就是我被拋出軌道的時刻了嗎?

我順著坡道快速向下奔跑,轉過彎看見林間一片黑魆魆的營地,欄杆向外開了半邊,還有個小木屋,可好像裡面沒有人——有人我更怕。我繼續大聲叫著邊,仍然沒有回應。臨河的崖崕和松林營地之間大約有一兩百米,我往返快步疾走,徒勞地喊著,感覺心臟馬上要嘭嘭彈到臉上。這時我看見再遠一點的一棵樹下站著一個人,正低頭靜靜地看著著什麼。我駭然,但視力這時適應了焦距,衣服和短褲的顏色顯現出來。我撿起地上一塊石頭砸了過去。

你有病啊!你跑到哪裡去了!

怎麼了?我沒有走開很久啊。他一定是看到我的眼光殊為特異,因此害怕地笑了半下,又停住了。

你探個路跑那麼遠?你知道我們都急瘋了嗎?

急什麼,我才離開了一小會啊,你看,我拍了下面河谷的照片。美極了,不過我們沒辦法下去,因為車會打滑。哎,你氣成這樣幹嘛啊,等等我。

我和小格都以為你掉下去了。

怎麼可能呢?為什麼總是想不好的事情,嗯?

我大腦中有一個區,專管出行記憶中這些驚悚的部分,時不時就更新。幾年前,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大峽谷,大雪封路前夕,我們跟著一輛掃雪車出發去往Page,當中停在一處原住民保留碉堡旁,面前茫茫雪霧,什麼也看不見,忽然風吹開霧帳,日光耀眼,風化過的斑斕巨大岩體在靜寂中由隱約到清晰,如同一艘外星飛船顯露猙獰面目。我覺得再往前一寸我就要掉下去了。事實上,面前也確實一根欄杆也沒有。

「邊,面對龐大的東西,像星空,宇宙,極為迫近的大山大海,我會覺得自己要被吸進去,有一種化為烏有的衝動,你能理解嗎?你不會恐懼嗎?」

「我也會啊。可是其實你所在的狀況都是非常安全的。我們所有去到的景點都是常規的、方式都是保守的。你可以試試看相信我嗎?」

而後數日,又到另一個印地安保留地——紀念碑谷地,進大門時從車窗接過一張列印地圖,上面簡單地標出大約七八個景點之間如何穿行的示意箭頭。行至某兩個點之間,找不到路了,我們下車,踏足紅色泥地,黑色砂石,四望白色大霧,灰色雪花。雪的下落被風吹成各種漫卷的形態,但你會產生一種錯覺,就是它們專門朝著你的眼睛撲過來,天空深處陰鬱不祥。很長時間,在鬼打牆式的轉圈中,一個人也沒有遇見。這裡的神靈不太友好,捉弄我們呢。我對邊說,這下怎麼辦,印地安的神還聽不懂中文,對它求饒也困難了。

3.

格還在酣睡,我離開副駕座,遞給媽一個眼色,打開兩指窗縫,和邊一起跑了出去。

像幾天前在山區里一樣,手機3G信息十分微弱。是的,我們在旅行開始時本來是有一張本地的流量卡的,但是邊在研究它的時候非常幸運地讓它從指縫中溜走,掉進了木條走廊下面——可能會成為當地蜥蜴首領的首飾。邊後來似乎是訂購了一個1G的流量包用於找路,從此嚴禁我在非wifi環境下打開朋友圈。你刷一下會打開無數張圖你知道嗎,他再三警告。

現在,一張曾經我在電腦上看過的圖,出現在眼前了。小山坡上臨海的一棟單獨平房,前後都有玻璃門和玻璃窗,沿著屋子走了一圈,看見了前廳寬闊的長條餐桌和後廳可愛的紅沙發。這就是我們今晚要住的房子,可是,沒有鑰匙。鑰匙在房東手裡,房東自住的房址在地圖上存在可是在現實中無有。我悄悄稍微用勁地搖了搖門把手,邊尋覓了是否有沒關好的窗,然後我們像兩個失手的蟊賊般跑回大路上,繼續找尋夢露大街5號。

看來只有去找家咖啡館蹭點無線網路來和房東聯繫。來路不遠處有一家挺大的咖啡館,門前掛著海洋屬性強烈的標誌:纜繩、救生圈、魚標本之類。進去才發現,難怪馬路空蕩蕩,全村的人都在這兒哪!

音樂挺嗨,很多人坐著聊天,更多人站著,大人小孩,走來走去,嗡嗡嗡,穿得都挺休閑,但表情流露著一點正式感,這應該是在舉行一個聚會,為了紀念或慶祝什麼。但也不全是本地人,其中至少摻雜著十幾個遊客,他們彼此熱鬧地攀談著,表情和動作都像生活里那些自然的布朗運動。只有我和邊是強行扦入的兩個鐵釘,在人群中尋找著吧台。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孩——本該去給客人斟酒——放下了酒瓶,給我們輸入了wifi密碼。

Excuse me,邊磕磕巴巴地請問女孩,夢露大街5號在哪兒。

我也不住在這兒……女孩顯得很羞澀,她看了一眼手機上的谷歌地圖,猶豫地指了一下咖啡館背後,很大可能,應該是在那個方向。

我和邊正是從那個方向過來的。

邊只好嗑嗑巴巴字斟句酌給房東發去了信息,前情回顧了一番。

沒等到回復,我們又拔腿跑回了那片泥濘空地。雨還在下,一個穿著房屋維修工程服的半老頭走近了。會是他嗎?我們互相瞅來瞅去,最後決定問個路來試探一下。

夢露大街5號?沒問題。工程老頭自信而又熱情的態度好像國內的微商,他掏出褲兜里的手機,我以為他儘管不是房東但認識房東,一個電話,叫他認識的老夥計出來,可他手指的動作是上網。三個頭湊近手機屏,熟悉的網址,熟悉的搜索框,熟悉的紅點點,定在了這兒,此刻,當前,腳下。

工程老頭抬起臉來,也是一腦袋的「???」

Bian,are you Bian?誰也沒注意,從旁邊爬上來一輛破舊小麵包車,裡面坐著的老頭向窗外的我們看過來。房東終於出現了。他安祥地點頭笑著,像展開翅膀的一隻大鵝。

是的,是的,這裡就是谷歌地圖上的夢露大街5號,可實際上不是——定位錯了,客人找不到,這種事情常常發生,可我沒辦法告訴谷歌他們錯了。來吧,上車吧,跟我來,我給你們開門去。

當我們進入房屋的前廳,在一長排木窗框海景前,房東指點我們看山坡下幾棟灰白色房子:那裡有一桿黃色旗子的就是我家。

就是夢露大街5號?邊說,可是它離6號7號可真遠哪,沒想到。

是的,確實是在不同的方向,可也沒有很遠。我在廚房的窗口可以看到你們站在那個地圖指錯的點,然後就開車上來了。如果有什麼事,你們就用聊天軟體找我,或者直接到我家來找我。黃色旗子,記得了吧?

由於終於找對了地方,我心情不錯,夠開幾句玩笑了。我說明天早上要向黃色旗子下的窗口揮手道別。房東高興地說,當然好,你們也可以過來吃早餐。孩子們。

房東走了之後,夜幕落下,海的顏色變深了,風大起來。傍晚的和煦褪盡,氣溫下降。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房東要不斷告訴我,那桿黃色旗子黃色旗子,因為,如果不算房東的話,我們在這個陌生海岬上的低矮房子里四面虛空舉目無親。

格高興地在客房之外,又找到了廁所旁一個有著上下鋪的小房間,忙碌地爬上爬下,我在碗櫃里翻出了大大小小顏色、形狀和質地沒有一個成系列的盤碟碗盞,僅馬克杯就有十來個。它們可能是分很多次單件購買來的。它們都是乾淨的,有趣的,舊的,舊得不等。這個屋子裡曾經有過的家庭時光,一個個孩子出生和長大的影像,就從這些餐具里泛出光來。

此行也住過許多個民宿了,各有特點,或一對同性戀男士的奢華別墅,或咖啡店老闆的淳樸農舍,或景緻極佳的山頂豪宅,可是,我最傾心的是今晚的這間,它真實,家常,幽默又不敷衍。邊指給我看,門框上還有幾道鉛筆線:幾個孩子的身高,分別用不同顏色的鉛筆標示。

他得意地住門口走去,去發動車。

怎麼,天都暗了,你還要去看燈塔嗎?明天早晨再看不行嗎?

我看過天氣了,明天早上大霧,還是下雨。你去嗎?

不行,我要陪著格,媽媽一個人做飯和看著她是搞不定的。

那我很快就回來。

我想起了他在瓦納卡山間去探路時也說「很快就回來」,但阻攔是無效的。車燈雪亮,照進屋子,我在幾乎佔滿一面牆的長窗前看著他離去,小格在地毯上玩著她從茶几里拖出來的彈珠,音響上堆著一疊碟片,《獅子王》《埃及王子》《小鬼當家》。這是個對孩子來說多麼有意思的房子。

4.

一個小時後,格已經在長條桌上吃完了番茄蝦仁麵條。邊還沒回來。窗外盡黑,我極目遠眺,忽然發現視力的臨界點上有什麼東西在閃。

一紅,一暗,一亮,一紅,一暗,一亮。

所以這就是那座燈塔嗎?我努力想要看清楚。循著燈塔,模模糊糊看見一條暗河般的環山公路,公路沒有路燈,被偶爾經過的車燈照亮,那些白色車燈像流星錘一樣,又快又迷離。我把目光載入在許多車頂上,指望其中有一輛轉過彎道後就會爬上坡來停在屋前。但一輛接一輛,哪怕屋前的公路上有些動靜和燈束,很快也過去了。

我和這座屋子真正合為了一體,長窗就像是代替我的眼睛在往外搜索著,屋子裡溫暖的地板和燈光還有舒服觸覺的沙發扶手都在召喚著歸來,我開門出去站了一會,風很大,非常冷。我看到了屋角瓦罐里插著雨傘,還有一個青蛙模樣的雕件。隔著玻璃門,還有一件房東留在掛鉤上的抓絨背心,我不禁想起他臨走前細聲慢語向邊描述燈塔的方向:開過去十幾分鐘,可是停好車還要下來走十幾分鐘,沒有那麼近,天黑了就什麼都看不見。一邊不自覺探出頭去尋找那黃色的旗子,可哪還看得見。

邊總是這樣,他對時間的感覺和在陌生地方的不安感就像是被手術切除了一樣。又或者是被上帝順手撈起來扔進了我的腦子裡。

不用刻意回想,我瞬間漂移到了在野長城上的那個朔風鼓舞的下午。那是幾年前去大同的路上,我們停下來去感受山西境內一段野長城。碎石殘垣間只有我們兩個,踩在龍脊般高處一線,我堅持了一個小時,想要往回走了。

至少也得走到單程的一半吧。邊不可思議,他見我實在不想涉險了,提議我就地等他,他到前面去打個來回。

開什麼玩笑,這裡手機都沒信號,你就把我扔在這荒山野嶺?你或者我隨便誰出點事怎麼聯繫?你忘了,咱倆都特別業餘,不是驢友!

那出事就出事唄,走大街上也會被花盆砸死的,機率一樣。邊極不情願地僵在絕壁上。半天又吐出一句:玩不到一塊兒去。

我被這句嚴重的指控給傷到了。在晉祠澆了個透的大雨、滿地清涼和參天古柏也無法平息和彌合。震驚之餘,妥協又往前走了半小時,然後堅決回頭。回到出發處,開上了車,行至公路邊一個景點,邊指著說,你看,人家至少都要走到這裡來。我一聲不出。天上地下,沒有一個公平的裁判能裁決誰的心性比較正常。

看來幾年過去,我倆依然如此,一個固執地保守,一個固執地外放。在玩這件事的尺度上,我們非常折磨地磨合著。

這次來紐西蘭,帶上了我媽——我的原生家庭成員,我的「保守」和「玩不到一塊去」的來源。由此可知,邊明裡暗裡遇到的質疑和限制少不了。我一邊同情他,一邊又為他不能為了我們——畢竟是多數人——的感受而把自己改變得更多一些而煩惱極了。煩惱極了。

這煩惱直到幾個月後的今天,想起來還是讓我一團黑暗。即便是那天夜裡又晚些時候,邊終於把車停在了屋前,全須全尾活蹦亂跳地進門來,也只是讓我鬆了一口氣而沒有完全釋懷。

啊,那真的是峭壁,連我都不敢繼續往下走了,可是景象真的壯觀,給你看照片。邊把相機舉過來,在此刻,湊合配合一下,我還算是他的同伴。我沒有告訴他,我已經盤算過跑到山下去找那個有黃色旗子的院子,讓房東開車去路邊搜尋。但他還是有點怕被我怪罪似地用眼睛告訴我:我已經很快啦!

是啦是啦,觀念上的一頭大象和一隻老鼠,要住進同一個穀倉里,只能互相延伸出去長長的不以為然與口舌之爭。

5.

屋裡的燈光現在真心實意地溫暖了。風再大也無干係。似乎晚上也才真正開始。邊帶著格看動畫片,我在房東的矮書櫃里看到蓋頂的一摞杏黃。

哎!你看,房東有這麼多《美國國家地理》!

邊走過來看了一眼,是哦,房東是地理迷啊。

可是他已經住在天涯海角了啊。我腦子裡有什麼東西還沒轉過彎來。順手抽出一本,竟然是1969年某一期。距今快五十年了。

房東是幹什麼的?網頁上有寫嗎?我問。

沒有吧,不過我看到他的車上有旅行社標誌,自己開了一個小導遊公司,可能。

他給我展示食品櫃時,我注意到他的背心上好像有輝瑞的英文Pfizer,就是那個製藥公司。

是嗎?可是食品櫃里那張寫著「這些不可以吃,是我們自己的」字樣的紙箋,上面又是拜耳(Bayer)的logo.

也許他是跳過槽的藥劑師?怎麼會到這個荒涼的地方成家、造屋,養大了好幾個孩子。

我坐到書櫃旁邊的沙發上,去擰亮檯燈。此間的許多個夜晚一下子湧進來,我感覺到了那種寧靜。在南半球太平洋一處極偏僻的海角上,一個谷歌地圖都無法定位到的屋頂下面,有人置辦起了一個非常完整和有趣的家庭,然後,在孩子們都睡著了的夜晚,他翻開一本常年訂閱的《美國國家地理》,讓自己和這個世界聯結起來,嚮往著更廣闊,更驚奇,更深邃。儘管他已經處在別人的目的地上。

每個人的平淡生活都建立在他者的目的地上。

我又扭頭去,用邊不會注意到的方式,靜靜地看著他。十年前,他就是以這種冒險般的性格和心大到可以讓火車穿過的方式,讓我忽然認識了一個從空氣里蹦出來的人,接著從原常的軌道上被帶偏。這個人一直就是這個鬼樣子。所以,也許,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6.

在卡卡角的第二天早晨,濃霧遮蔽所有一切。霧也過濾掉了聲音,我們靜悄悄地,在未名之地醒來,打包,上車。沿著懸崖的路上,出現了紐西蘭常見的單邊通過標誌,鳴笛一聲,緩慢通過,地面上有鐵皮路障,在輪胎下發出警響。那一頭已經有一輛車在等候。昨天,邊也是開著這條路去看燈塔。我的擔心怎麼樣?並不是異想天開。你首先得敬畏,得受罪,然後才能緊緊跟上瞬縱即逝的好運氣。

那一次,幾年前在在紀念碑谷地的「鬼打牆」許久之後,我們闖入一片牧馬場,馬頂著風雪低頭吃草,我們在低處,看著它們,像在看天幕上的電影。時間也像是在地球自轉之外的時間。接著,遠處出現了一輛車,有個長發紅衣年輕女郎半身升出在車頂上,舉著巨大的單反長焦相機掃射鏡頭。車的後面,路又出現了,時間又恢復了。

現在,在卡卡角的海灘上,一團潮濕朦朧,潮聲如從空瓶中傳出來,遠遠有一群青年人穿好了衝浪的緊身衣,接著就消失在了霧中的大海上。

他們也許很快就會重新回來,也許不會,也許會變成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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