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故事】一斤黑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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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斤 黑 木 耳
1
1974年春節前一個大雪過後的日子,齊二強背著一斤黑木耳,走在前往大峪溝煤礦的路上。
太陽出來了,白雪亮得刺眼。空氣愈發冷冽,他卻熱得想解開棉衣的扣子。
很餓。抬頭看看天已過午。大早上從村裡出發,在雪地上走了半晌,也沒碰上個順路的馬車。走到鞏縣縣城孝義,再到大峪溝,還有三十多里地。
好在差不多到了。
他想起早上喝完一大碗紅薯飯起身時,娘正把那紙包包著的一斤黑木耳小心地放進他的破書包里,想了想,又從籠屜里抓一隻黑乎乎的窩頭放進去,再次囑咐他拿好那張字條、記好他三叔給他說的路。
現在,窩頭早就進了肚子消化得無影無蹤。
他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字條,是爹夾在寄木耳的包裹里寄回來的。
「大峪溝煤礦職工宿舍第X排第X個屋,劉X」。
是爹那歪歪扭扭的字體。爹解放前上過兩年學,好多字都不認識,寫回來的信娘叫他念,裡邊常蹦出一個個錯別字。
爹自小託了本家一個早年到西安的伯的福,到西安討生活。解放後伯竟然替他在秦嶺一個礦上謀個了差事,雖說也是在工地上出苦力,但畢竟算是工人,公家的人,每個月都會發工資,說起來也是讓鄉鄰們羨慕的。
二強並不認為他家的日子比別家過得好多少,一樣都是個窮。爹除了過年能回來幾天,全年都不在家,把什麼都扔給了娘。娘家裡地里老人孩子,忙得一會兒也不得閑。二強他哥大強六歲時突然發高燒,後來才知道是小兒麻痹症,足足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才會下地走路,可是一條腿已經廢了,幹不了什麼活兒。
但是二強覺得自己還是挺幸運的,日子再難,爹和娘咬了牙要供出個文化人,他也竟然能去公社上高中。兩年高中,再上半年就畢業了,聽說還有被推薦上大學的機會;他家工人加貧農,成分好,他在學校表現也很積極,要是能上大學,今後也是公家人哩!
2
地上的積雪開始融化,道路開始變得泥濘。
煤礦總算出現在眼前了。三叔他們每年冬天都來大峪溝礦上拉煤,早上天不明就走,晚上擦黑才回,架子車拉得滿滿的,一家人省著燒,差不多能燒大半年。年關將近,來礦上拉煤的大車、拖拉機也都不見影兒了,要不,三叔說還能求人趁個車。
他走著,伸手摸了摸書包里用紙包包著的木耳。
他不知道爹為啥要寄回來一包木耳,並且囑咐要他一定要送到大峪溝交給劉X。
爹以往過年回來,會帶回很多東西。
有他在工地上撿拾的手套,洗得乾乾淨淨的,破的窟窿眼兒都精細地補上了;爹還在寂寞的工閑學會了打毛衣,把爛手套拆成線,給他和哥一人織了件線背心;還有每人一頂的兔皮帽,是工余到秦嶺山裡抓了野兔,託人給加工做成的;還有給妹的一塊紅花的布料……
他最關心的還是爹帶回的吃食:一包花生米啦、一包水果糖啦、還有一袋大米。村子裡很多人家一年也難得吃幾回大米;當娘用爹帶回的大米做飯,米的清香從灶房裡四散飄出時,他可以想像得到鄰人有多眼紅。他能感覺到那些天鄰人看他們家人的眼光都是怪怪的。爹和娘叫他把水果糖給鄰居家的孩子們一人送兩顆去,那奇怪的眼光才能稍稍平息下來。
可是爹從沒有捎過木耳。他們家也沒有吃過木耳。
爹說,秦嶺山裡的木耳好著哩,就是太貴了,買一斤,夠咱一家人吃一個月飯了;咱家人,能把飯吃飽就行了,那玩意兒咱不吃。
現在,爹買了一斤這樣金貴的黑木耳,非要他送人——真不知道,爹遇見了什麼難處——爹平素也是很硬氣的,從來不愛求人。況且爹去年春節竟然沒有回來,只來信說工地上忙,走不開。
他又有點怨悵——他都十七了,哥是那個樣子,娘是個女人家,爹還把他當成個小孩兒,啥事也不和他說。
3
礦上只有稀稀拉拉的人。他問了看大門的老頭,老頭說,叫他到裡面宿舍區再問問。
可是宿舍區去年蓋起了幾棟三層的紅磚樓房。
他問一個路過的老婆兒,她看起來像是礦上的家屬。那老婆兒說:你這樣可不好找哩,是樓房還是平房?樓房裡住的是當官的,還有當官的親戚啥的,平房裡住的是工人,你找的這個人是領導呀還是工人呀?
他不知道。
他胡亂到平房區找那字條上的「第X排第X個屋」,門鎖著。
他想想,看旁邊有個屋關著門但沒有鎖,就去敲門。
半天,有個婦女探出頭來。聽了他的問話,說道:「不知道啊,這平房也拆了好幾排哩!」
最終,他還是無功而返了。
他心裡隱隱地生出對爹的不滿——這地址,不知道是從哪裡打聽來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地址了!人家去年都蓋樓房了,這能找得到嗎?就不知道再找個精細人問清楚?
他又飢餓又喪氣,踢踢踏踏地走著。
好在,不久他就趁上了一輛到孝義去趕集的牛車。
趕車的是個三十齣頭的憨厚的漢子,車上還坐著他的媳婦和閨女兒。那媳婦熱情地遞給他一個布袋子叫他墊著坐下,仔細弄髒了棉褲,他連忙表示感謝。小閨女兒有五六歲,在娘的懷裡偎著,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不住看著他。他覺得她比妹妹長得好看。
他忽然想起書包里還有一顆糖,是放寒假前衛東過十八歲生日請客發的,每人兩顆,他只吃了一顆,竟然忘了還有一顆。衛東是鄰村的,他爹是他們村兒支書,他姐是老師,他家條件好著哩。
現在,人家好心叫他趁車,他有一塊糖不捨得叫人家吃?那像啥哩?回家給娘說娘也要嚷他哩。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包木耳拿出來放到邊上,去書包里摸糖。書包是娘用一塊塊舊布尖拼的,雙層,裡面的一層,有好幾處接縫線都磨爛了,還沒顧上補。
他在兩層布之間搜索著,找到了那塊糖,遞到可愛的小妹妹手裡。
那媳婦忙不迭地說著感謝的話,叫他頓時窘迫起來。
4
牛車到了孝義,他跳下車來道謝。車子奔集上去了,他還得到康店的供銷社買幾樣東西,娘交代了他要買的。
到供銷社買了東西往書包里裝時,他才猛然發覺,那包木耳不見了!
他頭腦中轟的一下,呆住了。
肯定是掏了糖以後忘了裝進去了!唉,靦腆的小夥子在面對小女孩和小媳婦的窘迫里把什麼都忘了!
她難道不知道提醒他一下嗎?看他們也像是忠厚的人,人家一個趕車,一個要帶著小閨女兒,興許根本就沒有留意啊……誰知道哩,那個紙包,表面上可能看不出是木耳,可總歸包的是東西吧,是東西都會吃、會用,誰不想要哩……
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懊惱:你呀你,一個壯實的小夥子家,為啥要坐車哩?長那兩條腿難道不是叫你走路哩?就你尊貴?你個慫貨……
呆了一會兒,他馬上裝好東西,衝出供銷社,掉頭去孝義集上。
他得去找。
一來一回十幾里路,只怕到那裡人家已經走了;他也沒問人家是哪村的。但是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他都得去找。這包木耳那樣金貴,爹不知道得省吃儉用多久才捨得買,而且買了是要派大用場的,這次沒用上,說不定還得下次用,他要是不去找,沒法對爹交待呀!
5
不出所料,他一無所獲。
直到天黑透了,他才進了家門。
這一路,巨大的悔恨和隱約的恐懼就像天邊的暮色,緩慢而沉重地撲下來,重重地壓在他的心上。腿機械地邁動著,倒是忘記了疲累。
他把這事說給娘聽,再不濟,他也是有擔當的。要送的東西沒有送到,他也怕這會誤了爹的事。
娘一邊兒手不停地幹活兒,一邊唉聲嘆氣地埋怨,又怕說多了他委屈,又說起擔心爹不知道遇上了啥難事。
他一聲不吭,坐下來給爹寫信。
他如實地向爹描述了事情的經過,尤其細緻地描述他尋找的艱難,似乎隱隱向他表達著不滿;他讓爹想辦法把地址打聽得再仔細些。
爹今年春節仍沒有回來。
爹一直沒有回信。
六月底,好消息傳來,他作為「紅五類」子女,順利被推薦上了鄭州的一所工農兵大學。他也是大學生了!
這年春節,爹回來了,又帶回了一斤黑木耳,仍叫他廝跟著,到大峪溝礦上去找人。
還是沒有找到。
他說:「爹,你肯定是遇上作難的事了,有啥事你不能跟我說嗎?我哥身體不好,我就等於是家中的長子,我今年都十九了!」
爹沉默了半晌,說道:「不是不給你說,還不到時候。到時候會說的。」
爹一走又是好幾年沒有回來,他大學畢業分配在洛陽的一家工廠當技術員。
直到1980年春節,爹才終於回來了。
安頓下來後,爹還是帶著一包秦嶺大山中的黑木耳,又帶了一瓶陝西出產的西鳳酒,還叫他廝跟著到礦上去尋人。
他說:「尋不著的,爹,你得有新地址才中。」
爹悶悶地說:「走吧,這回有新地址,保准尋得著。」
6
爹沒有騙他。
爹帶著他來到了孝義縣城,卻不再往大峪溝的方向走了。
他們向著縣城南邊走去。
二強心想,肯定那個劉X搬了家了。
最終,爹領著他來到一處公墓的一座墓碑前。
二強愕然地看著墓碑上那個熟悉的名字。
爹把那包從秦嶺山中帶回來的黑木耳放在墓前,把西鳳酒的瓶蓋擰開也擺上,對二強說:「這是個好人哪!現在可以對你說了!」
原來,老劉和他解放前都在西安的一家作坊里干過活兒。老劉是鞏縣人,雖說是鄰縣,離得也不算遠,在西安也就算是老鄉了。老劉這人實誠、熱情,待人很義氣,他很相中。後來,伯又給他找了個活兒,掙錢多——到一家外國人開的西藥店裡當小夥計;老劉常來找他瞎噴,常私下裡有意無意地問他買葯的都是些什麼人、什麼葯都賣給誰賣到哪裡賣多少等。他內心隱隱覺得老劉可能是共產黨的人,但他一直沒有問。聽說解放後老劉回到鞏縣大峪溝礦上當了個啥領導。
文革那些年,造反派竟然在檔案里查到他這段經歷,說他給外國人干過,肯定是潛伏的特務,把他抓起來三番五次地審問,他當然很硬氣,寧肯打死也不承認。造反派後來曾到大峪溝礦上找老劉調查取證,老劉當時也正被批鬥,但他非常堅決地說,他以生命擔保,老齊絕不是那樣的人。
從那以後,造反派就不怎麼審問他了。慢慢地,也就沒人說這回事了。他覺得,造反派雖然在擺置老劉,但對他的話還是很相信的。
二強聽得滿眼淚花。他這個整年在外、經常讓他感覺冷淡疏離的爹,這些年來竟默默承受了這麼多的折磨!
他顫抖著聲音問:「他們,肯定沒少打你吧……你受不住,就是承認了也沒啥……好漢不吃眼前虧……」
爹嘆口氣,幽幽地說:「那哪能哩!咱沒幹過就是沒幹過!再說了,一旦招認,你們不就成了『黑五類』子女了?你還能上成大學?……好在都過去了,我這身體好,也沒弄出啥毛病。就是可惜了老劉呀,真是個好人哪!你說你當個領導,還不勝我這個當工人的,被活活斗死了呀!你說你當這個領導弄啥嘞么……」
又感嘆了一回,爹起身要走,把木耳和酒留在老劉的墳頭上,告訴他老夥計對他的感激和懷念。
二強忽地激動起來,他把酒傾倒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傾灑在裝著木耳的紙包上,酒香瀰漫。他又掏出火柴來,把裝木耳的紙包點燃。火焰轟隆隆地燃燒起來,一種奇異的香味彌散開來。
父子二人看著火焰漸漸熄滅,鞠了個躬,慢慢離開了。
(全文完。故事有虛構,請勿對號入座。歡迎提供故事,後台私信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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