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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博士論文研究鬥蟋蟀:隱蔽的斗蟋社會,中國傳統鄉土社會的「活化石」

原標題:這位博士論文研究鬥蟋蟀:隱蔽的斗蟋社會,中國傳統鄉土社會的「活化石」


來源|公眾號「穀雨計劃」(ID:guyuproject)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編輯:學長



◇ 斗蟋比賽現場。

鬥蟋蟀作為人們的一種嬉戲活動,其承載的首先是一種社會性,由此人與人的關係總是處在最重要的位置。實際上,斗蟋社會與費孝通先生所描述的鄉土社會一樣,人們交往的起點是利他,交往的目的是通過相互的利他建立一種平衡的社會關係,最終通過這種社會關係實現社會性,而非簡單物質和商品性的「互惠」。


隱遁的斗蟋社會:每逢八月,百萬群體伺機而動


撰文 / 李菁菁


2006年9月4日,牟利成南下上海攻讀社會學博士學位,火車途經山東兗州時,與蜂擁而上的蟋蟀收購大軍「遭遇」,他驚覺這是自己一直在尋找的「傳統社會」,自己的博士論文課題突然有了著落。此後,他決定成為一名「斗蟋人」。



◇ 牟利成,現山東財經大學法學院講師。


很多人知道斗蟋,是從蒲松齡的《促織》開始。明朝宣德年間,貧窮書生成名在巫師指點下捕得剛健蟋蟀一隻,但向官府進貢前,被兒子失手弄死。兒子投井,靈魂變作一隻驍勇善戰的蟋蟀,終得皇帝歡心,賞下車馬輕裘,成家最後飛黃騰達。故事雖然荒誕離奇,但也反映了當時從平民到皇族,斗蟋風氣之盛。


事實上,早在唐朝天寶年間,就有長安富人鏤象牙為籠的故事。宋代宰相賈似道好蟲,將蟲的形色、養護、鬥法寫成專著《促織經》,被人稱「蟋蟀宰相」。


上到皇帝宰相,下到市井小民,斗蟋像一根看不見的絲線將兩個世界的人牽連。用牟利成的話說,上層階級與市井小民在蟋蟀身上通了家。


◇ 牟利成的「將軍蟲」,一生無敗績,尾長及身,定位「白黃」。


在內行人的指點下,牟利成專門為自己購置了一整套「行頭」:用來裝蟋蟀的特製編織筐、芡草筒、用於抓捕逃跑蟋蟀的網罩、看網(開罐時需罩上防止蟋蟀見光跳竄逃逸),和腰包等。高級玩家的芡草筒多為紫檀木製,也是行走江湖的身份標識。


經過七年多浸入式體驗、觀察,牟利成從文化社會學的視角對斗蟋這一民間娛樂進行探究,並將博士論文編撰成書《隱遁的社會》。


每逢八月,全國有「百萬大軍」圍繞著蟋蟀流動。「他們從未進入社會學研究的視野,卻又真實存在。他們蜂擁出現,頃刻間又人間蒸發。他們分布在五湖四海,卻分享著同樣的宏觀歷史敘事,閱讀著關於蟋蟀的『古譜』,信守並遵從這古老行業的『規矩』,形成了一個不為人知的 『隱遁社會』」。


求蟲


每逢八月蟲季到來時,全國各地蟋蟀組織紛紛開赴山東寧陽求蟲,少則上萬,多則幾十萬。魯蛐蛐厲害,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魯地燥濕相宜的氣候。按斗蟋名家柏良的說法,魯蛐蛐「骨豐實、牙堅硬、皮梟老、色蒼秀、相威猛、性剛烈、壽長延」。柏良少年曾師從民國享譽蟲界的濟南大蛩家劉冠三。劉冠三在民國斗蟋擂台賽曾一舉拿下重陽旗,成為蟲界執牛耳者。



◇ 寧陽一個村子,人們在路邊進行蟋蟀交易。


山東人斗蟋,似乎應了天時地利之便。寧陽的泗店作為山東省最大的蟋蟀交易集散地之一,每天凌晨5點半開始交易,一直持續到太陽落山。穿鎮而過的一條公路綿延5公里,左右兩邊都是擺攤的蟋蟀販子,一天的蟋蟀交易就是百十萬。


牟利成也曾去寧陽泗店求蟲。他在書中講述了他涉蟲圈不久的一次經歷。下午三點多,他帶著大筐出了旅店準備去收蟲。但門口的兩個上海人卻在躺椅上搖著蒲扇悠閑自在。牟利成仿效別人叼著芡草坐在馬紮上開始收蟋蟀,賣蟲的「老鄉」立刻圍了上來,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收了二三十個瓷罐。突然聽見一旁躺著的上海人喊了一嗓子:「拿張桌子給他!」牟利成不得其解。

事畢,上海人問他是不是新手,原來,一般人在下午3-6點是不看蟋蟀的。午後人的瞳孔放大,看一會兒,小蟋蟀都會比蚱蜢大,所以上海人才讓老闆娘給作者塞了張桌子,調整他的視線。


上海從民國開始就是斗蟋盛地。據牟利成了解,現在每年從上海到山東求蟲的人不下幾萬,而參與斗蟋的人數可能數倍於此。再加上蟲販子、蟲把式、專業捉蟲人,從事蟋蟀薦盆、芡草、蟋蟀書籍買賣等的人員,保守估計每年蟲季全國沉浸於斗蟋嬉戲裡的人數可達幾百萬。


捉蟲


捉蛐蛐是一件辛苦又孤獨的事。深夜捕手們隻身在廣袤無垠的野地里,玉米地、河溝、麥草垛、豬圈、殘垣斷壁之所都是他們搜尋的處所。此間,蜈蚣、蜘蛛、蛇、刺蝟、黃鼠狼、野狗、野狼這些野地里的不速之客,常常會突然出現在你眼前,讓你脊背發涼。有時候單是在暗夜裡與大自然獨處這件事,都會讓你的想像力幻化出無邊的驚悚。



◇ 牟利成在玉米地里捉蟋蟀。


牟利成也在書中講述了自己的捉蟲經歷。在漆黑一片的上千畝的玉米地里,他弓著身子,一手持燈,一手防止被玉米葉劃傷眼睛,凝神靜氣辨識蟋蟀的方位。好不容易忍著腰背酸疼走出望不到盡頭的玉米地,又一腳踩進了覆蓋著雜草和麥秸的糞坑。「那種恐懼,就像掉入沼澤,一下子到了腰間,沒了大腿。」


還有一次,他正獨自站在一片玉米地中間,不遠處的玉米突然倒了一大片,心裡一驚,剛想著是不是有狗熊經過,突然「咔哇」一聲,背後一棵玉米斷了。他的汗毛刷地豎了起來。


類似這些驚悚刺激、又帶有一些超自然力量的體驗,似乎暗合了民間從古至今流傳的一些斗蟋傳說。對於做社會學研究的牟利成來說,這些帶有超自然力量的想像,是一種「賦魅」。


「我們的生活中有很多賦魅,賦魅本身承載了故事,故事又承載了人們的理解,理解又成就了文化本身。你否認這個故事,認為它是虛妄的,那老百姓的日常都被解構了,鏈條上有一環被解構了,整個鏈條就崩潰了。」

斗蟲


在當下,民間斗蟋跟博彩業之間的邊界多少有些曖昧。一般來說,城市裡的堂子是既固定又流動的——風險高,所以堂主會經常變換場所;但開堂子的人基本是固定的,堂主的姓氏、外號往往成為堂口的名號。


這一點是民國斗蟋規矩的延續。蟋蟀玩家王世襄曾回憶上世紀三十年代在北京斗蛐蛐,他也曾當過好幾年的堂主,每到白露前幾日,鄭重下帖邀請蟲友光臨,帖子由郵寄或專人送遞,帖子上不寫姓名,而是以「勁秋」二字具名邀請。


現在,北京有蟋蟀專業群眾團體,保守估計人數在十萬以上。他們大多聚集在公園的角落,賭資在二十元到兩百元不等。別小看混跡於街巷、公園的斗蟋者,其中不乏高手,很多在大場子「揚威」的蟋蟀也來自「市民堂」。



斗蟋比賽桌子


各個城市的「堂子」大多分為大、中、小三類,劃分標準是每局斗蟋所押花面的大小,不同城市的經濟條件和堂口傳統也不同,知名「大堂子」的起斗金額可達十幾萬元甚至幾十萬元。


在操作規範的「堂子」里,堂主通常會請一個「監板」負責裁判工作,蟋蟀從開始稱量、餵食、悶花、看蟲到進入斗柵的芡草、別頭、點牙、計時、判勝負等,都有明確嚴格的規定。一般來說堂主會選一個大家公認蟋蟀斗得好、草芡得好、人緣好、正直公正的人來做「監板」。


國內大凡玩蟋蟀的人,都有一個固定的圈子,他們年齡多在四五十歲,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空閑時間,都懂行,不是圈子裡的人,一般入不了這個門。


相比現在相對封閉的斗蟋圈,三四十年前的斗蟋,更有一番街頭野趣。斗蟋名家柏良曾在一次採訪中講過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和朋友去一個很大的園子捉蟲,這時來了個小孩,大概十五六歲,手裡拿著個搪瓷缸子,潮得都長豆芽了,裡面放了個蟋蟀要斗。

柏良回憶彼時情景:「我都出汗了。那是個淡色紫蟲,打我們八個。在這種潮得都長豆芽的缸子里養的蟋蟀,那絕對是蟲王級的,如果不是底板好,怎麼可能這樣打法?」柏良至今不知道這蟲是哪裡捉的,什麼環境下生長的,小孩姓什麼也不知道,成了他的終生遺憾。


文化就是人們的日常洒掃


穀雨:你的書里多次提到家人擔心自己「走火入魔」,反對你的調查,當時有過自我懷疑嗎?


牟利成:我的家人非常反對,他們以為我完全迷上了斗蟋,包括我的母親。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以及還缺了哪些東西沒做。文化的承載是在個體上,個體身上有一種共性,但你無法分析他們的感受,那隻能選擇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但這需要時間,移情是有代價的。


穀雨:那如何平衡「遊戲者」與「觀察者」的身份?


牟利成:真正參與到事件里之前,這往往是方法上的難題,等到真正地參與研究後,就會被區分開。這對經過長期訓練的人來說不太構成主要問題。你融入了這個群體,但當你寫作的時候已經跳出來了。


穀雨:斗蟋社會對外來人警惕,你是如何以「陌生人」的身份進入的?


牟利成:獲取材料,要做的第一點就是抹去你陌生人的身份,抹去你的標識、氣味。你到狼群里去,它一聞你不是同類,會咬你、警惕你。所以你要認為自己和他們是同類,那就必須抹去自己,去塑造和他們的共同點。這個共同點就是你也要抓,也要養,也要用他們行里的語言說話,不說外行話。


穀雨:斗蟋群體消失的速度很快,並且只對熟人開放,那麼斗蟋社會是如何傳承的?


牟利成:舉個例子,跳皮筋是流傳很久的遊戲,它在逐漸衰落,但它是怎麼傳承下來的呢?其動因是我們不關注的東西——人的娛樂本性。吃、穿、玩,是生活本身,不可或缺,也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

斗蟋的人天生就喜歡斗蟋,它們在嬉戲的過程中又發展出規則、技巧,這就是我們的文化。這也是費孝通先生所描述的——文化就是人們的日常洒掃。日常洒掃,生活起居,就是我們的文化。這也是我認為「斗蟋」是傳統文化保存最好的活化石的原因之一。


穀雨:堂子里有很多上千上萬元的交易,那是否會有「我微信紅包給你」「我發你支付寶」的場面呢?


牟利成:沒有,上百萬的也用現金。傳統意味著抗拒變革,如果隨著時代變,就不能稱之為傳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好處在於保證不存在糾紛。支付寶就會有問題,可能沒到賬,可能說轉給你卻沒轉,這會破壞人際關係,是這個圈子所不能容忍的。


所以傳統其實是人與人之間一種穩固的連接方式,也是費老說的「洒掃」,通過言談、一舉一動來傳遞、交流。這個圈子裡的人每個人都說本地方言,他們的語言模式一模一樣,處理問題的方式也一樣,他們說話的言外之意各自都明白,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想幹什麼,但外人就很難明白。


這就是傳統,非常穩定。這個傳統的來源是什麼呢?他的父親輩就是如此,祖輩都是農民,農民的行為方式是最穩定的。


「它再過五十年也不會過時」


穀雨:每年8月份的蟲季,蟋蟀收購大軍就有百萬人之巨,此處的注釋您詳細地做了數據來源說明,這是您對自己的要求嗎?


牟利成:在我們國家,GDP、人口數據、產量數據這類都是有據可查的。但到目前為止,斗蟋人數無據可查,且這個數據本身是收縮的,一些人可能今年在玩,明年就不玩了,但讀者會很好奇,所以總體大概有多少人的數據是必須給出的。


再者,我認為這是一個具有開拓性的研究。這個數據有多麼準確,它的意義比不上提供這個數據本身。我能做到的是,用所掌握到的一切方法,窮盡所有可能,搜集到我認為最可靠的數字來源。包括一個城市大約多少堂子,每個堂子里有多少人經常參與等等。


穀雨:讀者們也許對這個神秘的「斗蟋社會」充滿興趣,但這本書涉及了一些專業的理論知識,會不會給讀者造成閱讀障礙?

牟利成:做研究不是簡單地描述事件或講故事,斗蟋領域裡有很多值得講的故事,它們可以作為寫作素材,但不能被當作研究和寫作本身。


研究性寫作不同於通俗性作品,它主要不是為了「取悅」讀者,而是圍繞學術問題和脈絡展開。這是一項學術研究不同於通俗作品的特殊使命。


穀雨:斗蟋社會的調查對社會學的研究有何意義嗎?


牟利成:正如我的老師所說,它開拓了社會學的一個新域。好比大家都沒去過某個地方,我是第一個去的人,我回來之後把它描述給大家,之後再去的人可能帶回更美的照片、更真實的樣態。


第二個意義在於中國現在面臨著大量的問題,其實很多領域就在你眼前,只是你沒有發現它的眼睛。中國是世界變遷的活化石,這就需要學者不要再糾結於課題、金錢,真正地到需要研究的實地去、田野里去,踏踏實實地做學問。


我感到欣慰的是,一位復旦大學的社會學教授對我說,你這本書我是一口氣讀完的,它再過五十年也不會過時。這就說明我研究的是一個真問題,真問題是不會過時的。

註:本文來源公眾號穀雨計劃(ID:guyuproject),作者李菁菁,版權歸來源所有,本文已獲授權,如需轉載,請與來源聯繫,萬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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