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王朝的惡政與惡棍集團
文:吳思(作家、記者、歷史學者。著有《潛規則》、《血酬定律》等暢銷書。)原題《王朝的背影:惡政與惡棍集團》
精讀要摘:
清朝末年,良鄉吳店村的公共事務由村中精英組成的公會負責,這些精英通常是比較富裕又受過一些教育的人,社會聲望比較高。當時的捐稅很輕,首事們往往自己交納而不向村民徵收,因為他們更在乎聲望和地位,不太在乎那點小錢。
1919年開始,軍閥們在北京周圍爭奪地盤,軍閥們毫無節制地向村莊勒索後勤供應。這時,不願意勒索村民,自己又賠不起的村長就開始離開公職,而把這個職位當做一種撈油水的手段的人們則頂了上來。因為沒有好人願意干。
這就是說,當政權大量徵收苛捐雜稅的時候,比較在乎榮譽的人就退出了。而替換上來的,通常是敢於也善於徵收苛捐雜稅的人物。更明白地說,一個變質的政府,一個剝削性越來越強、服務性越來越弱的政府,自然也需要變質的官員,需要他們泯滅良心、心狠手辣,否則就要請你走人。這就是此前300年陳奉與馮應京相替換的背景,也是此前1700年司馬直自我淘汰的背景。
惡政好比是一面篩子,淘汰清官,選擇惡棍。惡政與惡棍集團相得益彰,迅速膨脹到老百姓不能承受的程度,一個王朝的循環就臨近終點了。在萬曆死去的時候,距離該輪循環的終點還有二十四年。在漢靈帝賣官鬻爵修復宮殿的時候,離他本人實際上也是東漢王朝的「腦死」日期只剩下四年。
(正文)
一
東漢中平二年(公元185年)二月的一天,皇都洛陽的南宮起火。這場大火燒了半個月,燒掉了靈台、樂成等四座宮殿。皇宮的這場大火攪亂了帝國的財政預算。皇上要給自己家蓋新房,這筆額外開支從哪裡出?
這時,太監張讓和趙忠給28歲的漢靈帝出了一個主意。他們建議皇上發出命令,天下田每畝要交十錢。此外,各級官員陞官上任,也要先交一筆錢,用於修建宮室。漢靈帝欣然採納了這二位太監的建議。於是,帝國官員上任之前,一概要到一個叫西園的地方問價交錢。這種勾當看起來很像賣官鬻爵,後來也確實發展成為赤裸裸的賣官鬻爵。
鉅鹿太守司馬直是個有名的正派人,他接到了一項新的任命,上任前也要交錢。因為名聲清廉,對他特別優惠,交三百萬錢即可上任。公平地說,這個要價確實不高。在公元188年之前,各郡的太守就是地方最高行政長官,地位近似現在的省委書記兼省長。這個級別的官員的俸祿是每年二千石,按照當時的行情,買這種高官要花上二千萬錢,而人家向司馬直要的錢還不足時價的二成。但是話又說回來,太守每月的正式工資才多少?折成銅錢,不過一萬三千。皇上要的三百萬,相當於司馬直19年的工資。如果不打折,按原價交足兩千萬,更相當於太守128年的工資。若不搜刮百姓,這筆巨款從何而來?如何填補?
《後漢書》說,司馬直接到詔書,悵然道:「為民父母的,反而要割剝百姓,以滿足現在的苛求,我不忍心呀。」於是上書,說自己身體不好,請求辭去任命。上邊不批准,司馬直只得上路。走到孟津,快到洛陽門口了,司馬直也作出了最後決定。他給皇上寫了一封信,極力陳說當時政策的失誤,講古今禍敗的教訓,寫完後服毒自殺。漢靈帝看到他遺書之後,一時良心發現,暫時停收修宮錢。當然這只是暫時的,不久皇上的良心又不見了。
司馬直以父母官自命,他遵循的是儒家規範。這本來是官方倡導全國奉行的正式行為規範,但是當政者對官員的實際要求與這些規範的衝突太大,司馬直除了上疏勸告或者辭職之外又不能有其他反對的表示,不然就與忠君的要求相衝突,結果他只好用毒藥將自己淘汰出這場僵局。如此激烈的自我淘汰當然是罕見的,不那麼富於代表性。我們還需要講一些比較尋常的故事。
二
轉眼又過了1400多年。明萬曆二十四年(公元1597年)三月九日夜,北京紫禁城內的坤寧宮失火,大火蔓延到乾清宮,皇上和皇后的住處被燒了個乾淨。第二年,皇極殿、建極殿和中極殿也失火被燒掉了。於是萬曆皇帝又遇到了漢靈帝的問題:蓋新房的額外開支從哪裡出?萬曆的辦法是開發礦業並增加臨時稅種,親自安排得力的宦官到全國各地開礦,徵收礦稅和店稅、商稅、船稅,收來的錢直接進皇宮,不進國庫,屬於皇上的私房錢。舉朝上下一片反對之聲,紛紛要求皇上取消礦稅。
萬曆根本就不理睬那些文官的瞎嗡嗡,他派遣閹官去各地辦理此事。閹官乃是皇帝的家奴,通常是文盲,讀不了聖賢書,也沒有後代,並不惦記著對歷史對後代對天下負責,除了討皇上的歡心之外再沒有別的責任和義務,聽說某地有什麼礦,有什麼可征的稅,可以弄到多少錢,便拍了胸脯帶著親信下去弄。果真完成了任務當然很好,沒有完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更常見的是完成了任務卻假裝沒有完成,反正皇上也搞不清楚。
陳奉是萬曆特派到湖廣(今湖南、湖北)徵稅採礦的閹官,論級別不過是正八品,相當於科級幹部,論權勢則能與省級大官相抗衡。他率領著一幫主動投靠來的親信黨羽橫行湖廣,《明史》上說他「剽劫行旅,恣行威虐」,也就是說,徵稅徵到了與攔路搶劫差不多的程度。他還下令大規模挖墳掘墓找金子。他的黨羽們十分威風,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闖入民家,姦淫婦女,有的乾脆將婦女掠入稅監辦公的官署。當地的官員難免有看不慣的,對他的工作就不那麼配合,當地商人和百姓更對他恨之入骨。
有一回,老百姓聽說陳奉要從武昌到荊州徵收店稅,數千人聚集在路上鼓噪起鬨,爭著沖他扔石頭。陳奉逃掉之後,便向皇上告狀,點了五個不配合他工作的官員的名字,說他們煽動老百姓動亂。萬曆本來是一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皇上,不上班不辦公,所有的請示彙報基本不看,但是對家奴的報告則迅速批示。陳奉告發的五個官員,兩個被抓,三個被撤,其中有兩個還是四品知府。
按說這形勢已經很清楚了,陳奉的來頭太大,惹不起。但是一個叫馮應京的五品僉事偏偏不長眼。萬曆二十九年正月,陳奉擺酒請客,放火箭玩,把老百姓的房子燒了。老百姓擁到陳奉的門口討說法,陳奉派兵出去鎮壓,打死了不少老百姓,又將死者的屍體切碎扔在路上震懾百姓。《明史》上說,湖廣巡撫支可大當地的最高監察官員——「噤不敢出聲」,而馮應京偏偏上疏向皇上告陳奉的狀。陳奉見馮應京告狀,也反過來告馮應京的狀,說他阻撓皇命,欺凌皇上派來的特使。皇上聽陳奉的不聽馮應京的,發了怒,貶了馮應京的官,將他調到邊遠的地方去。這時又有兩個實在看不下去的監察官員自己跳了出來,一個是給事中田大益,一個是御史李以唐,他們請求皇上原諒馮應京,說陳奉不好,還說皇上把豺狼派到了天下各地,專門吃好人。皇上更生氣了,你勸我饒他我偏不饒,乾脆下令將馮應京除名。
陳奉這裡則不斷向皇上打報告,他說他派人去棗陽開礦,棗陽知縣王之翰、襄陽通判邸宅、推官何棟如也阻撓破壞,皇上又下令將他們撤職。這時負責監察工作的要員,都給事中楊應文又跳了出來,請求皇上原諒這三位。這些人也不看皇上的臉色,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跳,很像是成心惹皇上生氣,皇上也真生了氣,乾脆派錦衣衛去武昌,把陳奉告的那些人全都抓到北京關入監獄,處罰再次升級。
馮應京是個清官,在當地收拾奸豪,制裁貪官污吏,聲望甚高。錦衣衛到達武昌的時候,老百姓聽說要抓馮應京,竟有人痛哭流涕。陳奉則得意洋洋,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將馮應京的名字和罪狀大大地寫了,張貼在大街鬧市。老百姓怒不可遏,上萬人包圍了陳奉的住所,陳奉害怕了,就逃到楚王的王府里,他的六個爪牙沒跑掉,被憤怒的群眾投進了長江。錦衣衛中也有被老百姓打傷的。陳奉躲進楚王府後,一個多月不敢露面,請求皇上讓他回北京。皇上將陳奉召回的時候,這傢伙搜刮的「金寶財物巨萬」,在重兵的護送下,「舟車相銜,數里不絕。」而馮應京被押解時,老百姓「擁檻車號哭,車不得行。」還是馮應京自己穿著囚衣坐在囚車裡勸老百姓不要鬧了。
馮應京和另外幾個阻撓陳奉的官員被押到北京後,拷訊關押,三年後才被釋放。那個阻撓開礦的知縣則瘐死獄中。而陳奉回京後什麼事情也沒有,有兩個監察官員說他的壞話,又被皇上撤了職。
陳奉只是萬曆年間諸多的礦使稅監之一。《明史》用了半頁紙點各地陳奉們的名字,陳奉不過是其中的五個字。而這一個陳奉的腳下就躺著一片經他手淘汰出局的清官。
三
最初讀到上邊那些故事的時候,我心裡總有些懷疑。最叫我懷疑一點,就是礦使和稅監們太壞了。在我的生活常識里,純粹的惡棍就像純粹的聖人一樣罕見,怎麼皇上派下去的那些宦官竟然是清一色的壞蛋?這未免太湊巧了。我想,中國史書傾向於把太監和女人描寫成禍水,為皇上或者為專制制度開脫責任,恐怕不能全信。
幫助我想通此事的最後一遍重複,是一本描寫1900年—1942年的華北農村的書,那裡講了清末民初北京良鄉縣吳店村的村長變換的故事。
清朝末年,良鄉吳店村的公共事務由村中精英組成的公會負責,這些精英通常是比較富裕又受過一些教育的人,社會聲望比較高。當時的捐稅很輕,首事們往往自己交納而不向村民徵收,因為他們更在乎聲望和地位,不太在乎那點小錢。
1919年開始,軍閥們在北京周圍爭奪地盤,先後有直皖之戰和三次直奉之戰,軍閥們毫無節制地向村莊勒索後勤供應。這時,不願意勒索村民,自己又賠不起的村長就開始離開公職,而把這個職位當做一種撈油水的手段的人們則頂了上來。這時候出來當村長的兩個人,先後都因貪污和侵吞公款被縣政府傳訊。賠款出獄後,這樣的人居然還能繼續當村長,因為沒有好人願意干。
這就是說,當政權大量徵收苛捐雜稅的時候,比較在乎榮譽的人就從村級領導的位置上退出了,這類人就是司馬直那樣的人物。而替換上來的,通常是敢於也善於徵收苛捐雜稅的人物,譬如陳奉那樣的人物。更明白地說,一個變質的政府,一個剝削性越來越強、服務性越來越弱的政府,自然也需要變質的官員,需要他們泯滅良心、心狠手辣,否則就要請你走人。這就是此前300年陳奉與馮應京相替換的背景,也是此前1700年司馬直自我淘汰的背景。在這種背景下,清官和惡棍的混合比例並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定向選擇的結果。惡政好比是一面篩子,淘汰清官,選擇惡棍。
四
中國古代的地方行政建制是省、府、縣,承擔行政職能的最底層是里(村莊)。我們已經提到了郡太守(相當於省)、知府和村莊一級的篩選情況,中間還缺一個縣級。在礦使稅監橫行天下的萬曆年間,文學史上著名的散文家袁宏道正在蘇州府的吳縣當縣令,他後來託病辭職了。袁宏道的書信中有許多對自己當官的感覺的傾訴,叫苦連天,讀來卻頗為真切。通過這些書信,我們可以進入當時縣級官員的內心世界看一看。
袁宏道寫道:「弟作令備極醜態,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穀則倉老人(引者註:治錢穀就是徵稅。倉老人是在最基層徵收皇糧的雜役,經常幹些吹毛求疵剋扣自肥的勾當),諭百姓則保山婆(引者註:即媒婆)。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苦哉,毒哉。」
「作吳令,無復人理,幾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錢穀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風影,過客積如蚊蟲,官長尊如閻老。以故七尺之軀,疲於奔命。」
「……然上官直消一副賤皮骨,過客直消一副笑嘴臉,簿書直消一副強精神,錢穀直消一副狠心腸。苦則苦矣,而不難。惟有一段沒證見的是非,無形影的風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塵,往往令人趨避不及,逃遁無地。難矣,難矣。」
在袁宏道的感覺中,堂堂縣太爺的角色,對他個人品格的要求就是奴才般的賤皮骨,妓女般的笑嘴臉,搜刮百姓的狠心腸,媒婆般的巧言語,處理文牘的好耐性,總之是一副醜態。在這些醜態里,搜刮百姓的狠心腸與陳奉之流的作為是近似的,這裡不再多說。至於伺候上官及討好過客,按當時官場這些都是必需的應酬,其實質是搜刮百姓之後的利益再分配,是民脂民膏的分肥。官場宦遊,誰知道明天誰富誰貴?培植關係本來就是政黨的投資,不得罪人更是必要的保險。陪著轉轉,一起吃兩頓,送點土特產,照顧點路費,也是理之當然。再說,吳縣刮來了民脂民膏別人沾點光,別人刮來了他袁宏道也可以去沾光。這是一張人人都要承擔責任和義務的官場關係網。而袁宏道卻認為這作官是苦、是毒,以致託病辭官,也算難得的了。
五
最後該說說交稅的老百姓了。
(明)周暉在《金陵瑣事》中講了一個小故事。他說,在礦稅繁興的時候,有一個叫陸二的人,在蘇州一帶往來販運,靠販賣燈草過活。萬曆二十八年,稅官如狼似虎,與攔路搶劫的強盜沒什麼差別。陸二的燈草價值不過八兩銀子,好幾處抽他的稅,抽走的銀子已經佔一半了。船走到青山,索稅的又來了,陸二囊中已空,計無所出。乾脆取燈草上岸,一把火燒了。作者評論道:此舉可謂痴絕,但心中的怨恨,不正是這樣么!我估計,當地的燈草種植和銷售行業大概也完蛋了。作者也說,重稅造成了萬民失業的結果。這就是惡政和惡棍集團的根基,一個在自我毀滅的循環中不斷萎縮的根基。
《明史記事本末》的作者谷應泰是清朝人,他在記敘礦稅始末的結尾處有一段關於利益集團的精闢分析。他說:開始是因為征礦稅而派設宦官,後來這些宦官的命運就與礦稅連在一起了。開始是因為宦官諂媚迎合而讓他們征礦稅,後來這些宦官肥了,便結交後宮,根子越扎越深。這就是礦稅不容易廢除的原因。由此看來,清朝的史學家已經意識到,惡政可以培育出一個自我膨脹的具有獨立生命的利益集團。這個集團在最高層籠絡皇親影響皇帝,在官場中清除異己,在各地招收爪牙,在民間吸吮膏血——肥肥壯壯地擴展自己的生存空間,一層又一層地自我複製。勢力所及之處,人們之間的關係越來越不成體統,實施的政策也越來越背離帝國公開宣稱的政策。
惡政與惡棍集團相得益彰,迅速膨脹到老百姓不能承受的程度,一個王朝的循環就臨近終點了。在萬曆死去的時候,距離該輪循環的終點還有二十四年。在漢靈帝賣官鬻爵修復宮殿的時候,離他本人實際上也是東漢王朝的「腦死」日期只剩下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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