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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宸《寇白門年譜》

作者:唐宸,安徽大學文學院講師。

來源:《中國詩歌研究》2018年第十六輯。

〔明〕樊圻、吳宏:《校書寇白門湄小影》(局部)

【內容提要】寇白門(約1613—1658)是明末「秦淮八艷」之一,她的人生悲劇受到時人與後人的廣泛同情。然因當時文獻隱晦散佚之故,世傳白門掌故多非事實。年譜採用詩史互證的方法,輯佚大量史料文獻,對她的本名籍貫、早年經歷、出嫁侯門、贖身南歸、揚州情事及復明活動等問題進行了考證。

【關鍵詞】寇白門 秦淮八艷 詩史互證 錢謙益 吳偉業

題辭

秦淮逸事訪黃昏,女俠當年寇白門。卅載前朝翻故曲,半生詩史付梅村。勛官坊下雲鬟淚,義士齋頭屐履痕。遲暮燈前新唱罷,降臣共譜《憶王孫》。

丙申立秋古歙唐宸書。

萬曆四十一年(1613)癸丑 一歲

約是年,生於南京。本名寇白,世隸樂藉,為南京教坊司樂工之女。

丁澎《聽石城寇白弦索歌》(以下簡稱「丁澎詩」)序:「金陵寇白,本平康樂工女也。」詩:「教坊新翻十二部,樂器特數箏琵琶。金陵寇姬好手指,亂撥驚風吹落花。自言生長秦淮里,家住朱門夾流水……」[1]〔按〕「平康」為唐時長安樂伎居地,平康樂工即南京教坊司樂工,「石城」、「秦淮」皆南京代稱。

錢謙益《寇白》:「雙髩輕攏首未膏,風懷約略比春濤。問名欲傍香山柳,得姓還從萊國桃。慵倚晚妝殘畫燭,愛翻新曲倚檀槽。褰帷泛瑟吾能賦,莫謂閑情不似陶。」[2]〔按〕據錢集系年,此詩作於天啟六年(1626)十一月,有問名之句,顯系初識贈詩。牧齋既將白門比作劉采春、薛濤,又用小蠻、蒨桃典故,以寇準、白居易喻「寇白」本名。末聯典出陶潛《閑情賦》,不贅考。

余懷《板橋雜記》:(寇白門)「十八、九時,為保國公購之」。[3]〔按〕保國公即朱國弼(約1604—1652)。[4]考《明實錄》,國弼以撫寧侯領南京守備始於崇禎四年(1631)二月,終於崇禎十年(1637)四月奪爵閑住,購白門在此一時段內,則白門生於1613至1620年間。白門晚年自述「十三善為秦聲,妙極諸藝,靚容纖飾,傾動左右,王孫戚里諸貴人車騎填狹斜間」(丁澎詩),而錢謙益初見白門在天啟六年(1626)冬,其時白門恐不得小於十三歲,如此則白門應生於1614年之前。綜合上述考證,則白門約生於1613年。〔辨誤〕朱國弼於明亡後擁立南明弘光朝廷,進爵保國公,亦嘗居南京。然彼時白門至少已三十歲,與余懷所記「十八、九時」不合。有學者認為國弼娶白門在弘光時,並上推白門生於天啟七年或崇禎元年[5],不確。余懷晚年追記,故以最終爵位稱國弼為保國公,不可徑作斷代依據。

陳維崧《婦人集》:「寇白門,南院教坊中女也。」[6]

又名湄,字白門,後以字行。

余懷《板橋雜記》:「寇湄,字白門。」〔按〕名湄、字白門不見於早年事迹,頗疑「湄」字為朱國弼所取。〔辨誤〕顧景星《閱梅村王郎曲雜書十六絕句志感》、屈大均《秦淮曲中詞》、毛奇齡《寄寇詩有序》作「媚」、「眉」,應系傳寫、刊刻之誤。

排行第五。

余懷《板橋雜記》:「錢牧齋詩云:『寇家姊妹總芳菲……』則寇家多佳麗,白門其一也。」

沈春澤《寒夜醉後看寇五姬畫蘭》:「……昨宵水閣中,酒深燈短時。看子停銀觥,支頤如有思。開箑浣香豪,墨花生幾枝。纖指過寒箋,殘墨成冰澌。綴以竹石情,洗卻兒女姿……」[7]〔按〕潘之恆《寇生傳》提及珠市名妓寇生(一名文華,字琰若,小名定兒)[8],吳稼竳《贈寇姬二首》涉及秦淮名妓寇姬。[9]二位寇姓名姬均活躍於萬曆前中期,但與白門是否有血緣關係暫難考實。此外,不能排除所謂「寇五姬」是她在珠市諸姬中排行第五的可能性(明代杜十娘即在挹翠院諸姐妹中排行第十)。

天啟六年(1626)丙寅 十三歲

約是年,流落南京內橋珠市,為官妓。貌藝雙絕,跌宕風流。善秦聲、能度曲、填詞、畫蘭。

丁澎詩序:「十三善為秦聲,妙極諸藝,靚容纖飾,傾動左右,王孫戚里諸貴人車騎填狹斜間。」

丁澎《望江南·白門漫興》(以下簡稱「丁澎詞」):「官妓數來今寇白。」[10]

〔按〕余懷《板橋雜記》將白門與王月、王節、王滿等人並列金陵「珠市名妓」中。舊院在今南京市鈔庫街,與江南貢院隔秦淮河相望,為顧媚、董小宛、卞玉京等人所處;珠市在內橋,即今日中華路、白下路路口一帶,屋舍較卑小,為白門、王氏諸姬所居。白門擅填詞,況周頤謂可與卞玉京、鄭妥娘相頡頏[11],惜多已散佚。徐樹敏《眾香詞》載白門《蝶戀花》(眉淡衫輕春思亂)、《齊天樂》(夏日)二詞,皆婉約可觀,此不贅引。

十一月,初識錢謙益。錢氏為作《寇白》詩。

錢謙益《小至夜翁孝先兄弟掔舟相邀與寇白泥飲》、《寇白》。〔按〕天啟四年六月,楊漣上疏彈劾魏忠賢,官場震動。撫寧侯朱國弼上疏附議,遭奪俸閑住,而楊漣終為閹黨所害。五年十二月,魏忠賢制《東林黨人榜》,以牧齋為黨魁,國弼亦榜上有名(國弼是勛戚中唯一彈劾忠賢者)。牧齋尋因削籍南歸,並於本年初逢白門於金陵。國弼閑住、牧齋削籍,二人自此相知。

〔辨誤〕清雍正時人吳爚文有詩云:「關節誰傳七字詩,牧齋枚卜阻前期。白娘老去風情在,忍學香山遣柳枝。」自註:「寇白門本韓求仲愛伎,為錢牧齋所得,怒甚。試浙時,遂有『一朝平步上青天』之謠,為枚卜玷。」[12]今按,此詩當出於附會。詩序所述為天啟二年牧齋典浙江鄉試時遭韓敬(1580—1636)陷害而不得會推枚卜事。[13]吳氏稱白門本韓敬愛伎,若屬實,則白門為韓氏姬當在天啟二年之前,然彼時白門未及十歲,已不足信,又何來白娘老去遭遣之說?此詩應系吳氏據牧齋《寇白》詩「問名欲傍香山柳」典故與余懷所記白門晚年與韓生情事附會而成,不可信從。

後欲脫籍從良,遭魏忠賢同黨、南京禮部郎中虞大復勒索。

鄭三俊奏疏:「原任本部(引者註:南京禮部)祠祭司郎中今升任虞大復……知樂婦寇白之落籍可以射利,因而攖〔攫〕金。」[14]〔按〕南京教坊司屬南京禮部管轄,考《明實錄》,虞任南京禮部祠祭司郎中在天啟六年至七年二月,姑繫於此。

崇禎四年(1631)辛未 十九歲

約是年,嫁南京守備、撫寧侯朱國弼為妾。

丁澎詩序:「後為故元勛朱公國弼采充後庭樂伎,一時教坊名部為之寂然。」

余懷《板橋雜記》:「十八、九時,為保國公購之,貯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謝秋娘也。」〔按〕白門「十八、九時」為1630-1631年。據《明實錄》,國弼任職南京守備始於1631年,故系年於此。牧齋素愛成人之美,助小宛脫籍嫁冒襄於前,勸梅村回心會玉京於後,而嗣後白門之識國弼,想必亦出其媒介矣。

婚禮時,朱國弼一反常俗、毫不避諱,以五十兵士執紅燈籠開道。

陳維崧《婦人集》:「朱保國公娶姬時,令甲士五十俱執絳紗燈,照耀如同白晝。」〔按〕當時娶伎需深夜悄行,如冒襄之娶董小宛。〔辨誤〕一說國弼以五千甲士開道,「五千」實為「五十」之訛。

始居南京大功坊。

丁澎詩:「侯家邸第填朱輪,斗量明珠不計身。舞袖長迥趙李座,歌管時傾鄠杜春。」

吳梅村《贈寇白門》其四:「重點盧家薄薄妝,夜深羞過大功坊。中山內宴香車入,寶髻雲鬟列幾行。」[15]靳榮藩曰:「此首再到金陵矣,然所以羞過大功坊者,中山內宴、寶髻雲鬟己成往事也。」[16]〔按〕此詩寫白門順治三年贖身返南京故地時回憶侯門往事,故繫於此。大功坊系勛戚聚居之地,有開國元勛、中山王徐達府邸(今瞻園),故以「中山」代稱。梅村《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亦云:「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中山住。」秦淮河流經大功坊,至中華門折往西北,其地理形勢與丁澎詩「自言生長秦淮里,家住朱門夾流水」相符,丁詩堪稱實錄。

崇禎十年(1637)丁丑 二十五歲

四月,朱國弼助錢謙益彈劾溫體仁,遭奪爵閑住,白門隨歸北京。是時朝野皆以國弼為賢。

《明實錄·崇禎實錄》十年四月壬申:「撫寧侯朱國弼劾溫體仁私唐世濟,逐宋學顯、張盛美。上不聽。又劾體仁受霍維華之賂,令唐世濟轉薦。上慰諭體仁,命廷臣議處國弼,奪撫寧侯爵」。

錢謙益《丁丑獄志》:「烏程(引者註:溫體仁)以閣訟逐余,既大拜,未嘗頃刻忘殺余也……撫寧侯朱國弼抗章劾烏程欺君誤國,章數上。烏程疑余使之。吳人周應璧為撫寧客……曰:『撫寧勛臣,受國厚恩,拼一死擊奸輔……撫寧往擊逆奄,今擊奸輔,義烈憤盈,拜家廟,別老母,而後行事。』」[17]

萬斯同《明史稿》朱國弼傳:「溫體仁柄國,國弼抗疏劾之。詔捕其門客(引者註:周應璧)及繕疏者下獄,停祿如故。由是中外以國弼為賢。」[18]

崇禎十六年(1643)癸未 三十一歲

正月,朱國弼復侯爵。

《明實錄·崇禎實錄》。

崇禎十七年、順治元年(1644)甲申 三十二歲

正月,朱國弼任漕運總督,白門隨往淮安赴任。二月,隨抵淮安。三月,崇禎自縊,明亡。

《明季甲乙彙編》十七年正月己亥條:「上召撫寧侯朱國弼、忻城伯趙之龍來中左門。」二月壬午條:「漕督朱國弼淮安到任。」[19]

顧夢遊《朱撫寧重鎮淮南卻寄》:「元老成謀慷慨言,聖明虛已數臨軒。」[20]〔按〕崇禎命朱國弼、趙之龍二勛戚南下分任淮安漕運總督、南京守備,當與其時遷都之議有關。

四月,朱國弼擁立福王,白門隨往南京。五月,南明弘光朝建立。九月,朱國弼晉爵保國公,變其初節,與馬士英、阮大鋮勾結。[21]

萬斯同《明史稿》朱國弼傳:「及福王立,自稱定策勛,詔進封保國公。自是變其初節,與馬士英、阮大鋮等相結,力排正人,以至於亡。」

同書劉宗周傳:「非臣等(引者註:江北四鎮)與馬士英、朱國弼歃血訂盟,馳書約史可法翊戴,則天位久屬他人。」[22]

白門寵遇漸衰,與朱國弼之妾、名妓王滿不合。

丁澎詩:「黃塵碧海多鋒鏑,粉壁雕簾芳寂寂。」〔按〕前句點出明亡背景,後句意在白門寵遇漸衰。

余懷《板橋雜記》:(珠市名妓王滿)「幼小,好戲弄,窈窕輕盈,作嬌娃之態。保國公買置後房,與寇白門不合。後還秦淮。」

弘光元年、隆武元年、順治二年(1645)乙酉 三十三歲

五月十五日,朱國弼與趙之龍、錢謙益等率眾獻城降清,弘光朝廷覆亡。九月,降臣北行,白門隨國弼北上。十月十五日,隨抵北京。

吳偉業《贈寇白門》其一:「南內無人吹洞簫,莫愁湖畔馬蹄驕。殿前伐盡靈和柳,誰與蕭娘斗舞腰。」〔按〕此詩作於順治十年,時白門寓居南京烏龍潭,故取臨近之莫愁湖入詩。「南內」為南京故宮,「馬蹄驕」喻清兵多鐸部入城事,「伐盡靈和柳」用張緒典故,謂故國風流已盡,「蕭娘」即白門。降臣行程參《清實錄?順治實錄》,此不贅引。

陳維崧《婦人集》:「國初籍沒諸勛衛,朱盡室入燕都。」

隆武二年、順治三年(1646)丙戌 三十四歲

白門為滿清豪強覬覦,而國弼處境日窘,次第賣歌姬自給,將及白門。五月,弘光帝及諸王被殺。秋,白門得其父所籌數千緡贖身,匹馬短衣,南歸金陵。

吳偉業《贈寇白門》其二:「朱公轉徙致千金,一舸西施計自深。今日只因勾踐死,難將紅粉結同心。」〔按〕以朱公范蠡、西施喻朱國弼、白門,而「勾踐死」實諱言順治三年五月弘光被殺之事,故繫於此。詩前自序:「保國北行,白門被放,仍返南中。」「轉徙」、「北行」皆諱言國弼降清北上事。「千金」喻白門贖身之資,「一舸」狀白門南歸之貌,與余懷《板橋雜記》所云「白門以千金予保國贖身,匹馬短衣,從一婢而歸」意同。弘光之死對當時貳臣、遺民心態影響甚巨,國弼甘為貳臣,白門有志復明,二人於此分道揚鑣,在情理之中。

吳偉業《贈寇白門》其三:「同時姊妹入奚官,挏酒黃羊去住難。細馬馱來紗罩眼,鱸魚時節到長干。」〔按〕前句謂國弼諸姬妾皆沒入官,「挏酒、黃羊」為滿清貴族宴飲之物,暗喻白門為豪強覬覦。鱸魚時節為秋季(用張翰《思吳江歌》典故),而長干為南京代稱,則白門抵南京當在順治三年秋季。〔辨誤〕余懷《板橋雜記》曰:「甲申三月京師陷,保國生降,家口沒入官。」然國弼「生降」在南明弘光覆滅時,非「甲申三月」,余懷偶誤記。周蓼恤《喜寇白門校書南還》詩下注云「京師破,校書馬上馳還」[23],與史實不合,受余懷誤記影響甚明。

丁澎詩序:「迨金陵陷沒,籍入長安。尤工胡笳、箜篌,宿所未試者。然憤懣不得志,而里中諸舊遊咸追慕物色得之,屬其父廣募數千緡,贖歸故里。已流落十年所矣。〔按〕胡笳、箜篌為滿人貴族宴樂。此詩作於順治十四年(說詳後文),上推十年則在順治三、四年,結合梅村詩,故繫於此。〔辨誤〕白門贖身之資,或雲萬金、千金,均系誇張之詞,當以丁澎所記「數千緡」即數千兩白銀最為可信。

丁澎詩:「《金縷》能牽李錡愁,絳帷永抱韋郎戚。」〔按〕「李錡愁」用杜秋娘典故。秋娘本唐李錡侍妾,後沒入宮,晚年放歸金陵,事與白門近似。「韋郎」即唐節度使韋皋,曾貶黜名妓薛濤。

陳維崧《婦人集》:「(朱國弼)次第賣歌姬自給。姬度亦在所遣中,一日謂朱曰:『公若賣妾,計所得不過數百金,徒令妾落沙吒利之手,且妾固未暇即死,尚能持我公陰事。不若使妾南歸,一月之間,當得萬金以報。』公度無可奈何,縱之歸。」〔按〕「沙吒利」為唐代蕃將,恃勢劫占韓翊美姬柳氏。白門用此典故喻指自身遭滿清權貴索占事。「陰事」為宮中婦人進御之事。

毛奇齡《寄寇詩》序:「白門妓寇眉〔湄〕,故撫寧侯曾購以千金,寵之。侯被俘北行,鬻婢妾於豪家,並欲強致寇。寇曰:『予奚事此也,且鬻予數金耳。請得歸,歸則丐諸侯故人,得千金。未足,重為妓繼之。』侯由是免……」[24]

複流落樂藉,築園亭,與江南文人故舊相往還,有美人遲暮之嘆。

余懷《板橋雜記》:「歸為女俠,築園亭,結賓客,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耳熱,或歌或哭,亦自嘆美人之遲暮,嗟紅豆之飄零也。」

陳維崧《婦人集》:「姬出後,複流落樂籍中。」

毛奇齡《寄寇詩》序:「張荀仲先生曰:『寇非無知者,語及故侯家事,輒慟哭。』王雙白曰:『江以南,遙情似寇,亦罕。』」

永曆元年、順治四年(1647)丁亥 三十五歲

約是年後,與寓居揚州的抗清義士唐念祖(約1625—約1657後)交往。

龔鼎孳《春夕髯孫過飲時將賦歸》其二:「六朝金粉畫樓前,腸斷侯家歌舞筵。今日博山沉水路,獨憐才子正當年。」自注曰:「記寇白門校書事。」[25]〔按〕據龔集系年,此詩順治八年作於北京。「記寇白門校書事」實為追記髯孫(唐念祖)與白門往事之意。考龔、唐二人初識在順治四年春之泰州詩社[26],前二句述白門順治三年贖身傷心南歸事,而「博山沉水」為形容髯孫、白門男女情愛之詞。唐念祖,字髯孫,為宣城唐允甲之子。允甲(1601—1676後),字祖命,號耕塢,南明弘光朝中書舍人知制誥,曾署名《留都防亂公揭》聲討阮大鋮。弘光元年二月遭馬士英劾罷,遂「失職客游」[27],攜子念祖流寓各地,錢牧齋《唐祖命詩稿序》稱其「起家中翰,遭讒放黜,喪亂屏退,長為旅人」。[28]念祖少為郡廩生,龔鼎孳《唐髯孫詩序》稱其「甫十四以文奇輒試諸生高等,未二十,輒棄諸生,與尊甫祖命先生浪跡江湖」。[29]念祖棄諸生、浪跡江湖與其父罷官、弘光朝廷覆亡相關,則念祖生年當以弘光覆亡之年上推二十年,即略晚於1625年。據此可知念祖年紀小白門十歲余,龔詩末句「獨憐才子正當年」堪稱實錄。

吳偉業《贈寇白門》其五:「曾見通侯退直遲,縣官今日選蛾眉。窈娘何處雷塘火,漂泊楊家有雪兒。」〔按〕「通侯」謂撫寧侯朱國弼,「縣官」有朝廷之意,暗喻滿清權貴。前二句與吳氏詠陳圓圓之「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圓圓曲》)、詠卞玉京之「曾因內宴直歌舞」、「詔書忽下選蛾眉」(《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異曲同工。「窈娘」為唐喬知之愛姬,後殉情報主,「雷塘」為揚州江都隋煬帝墓所在,二典連用可知白門復明之志。「楊家」為女俠紅拂,本隋楊素侍妓,後不得志,從少年李靖浪跡江湖,其事與白門棄國弼而從念祖相合。「雪兒」為唐李密愛姬雪兒。後二句暗喻白門贖身南歸、一度寓居揚州,追隨之人為抗清漂泊之家。

毛奇齡《寄寇詩》序:「予時寓廣陵,寇將來,或曰寇復不來,擬寄之。」〔按〕毛氏於《與吳廣文論國風男女書》中已明言「寇將來」實喻指高孝修之事,與白門無關,然白門往揚州(廣陵)當確有其事。

永曆二年、順治五年(1648)戊子 三十六歲

八月,朱國弼受封三等阿達哈哈番(世襲輕車都尉,正三品)。

《清實錄·世祖實錄》。

永曆五年、順治八年(1651)辛卯 三十九歲

約是年,復返南京,居烏龍潭。

余懷《板橋雜記》:「既從揚州某孝廉,不得志,復還金陵。」〔按〕余懷所謂「揚州某孝廉」,疑即數次寓居揚州的唐念祖。

周采《烏龍潭納涼酬朱雪崖二十韻》自注曰:「時寇白門校書寓此。」[30]

秋,畫家樊圻、吳宏為繪《校書寇白門湄小影》於烏龍潭。

〔按〕現藏南京博物院。題「校書寇白門湄小影,鍾山圻、金谿宏合作,時辛卯秋杪,寓石城龍潭朱園碧天無際之堂」,歷經遞藏,有閔華、郭麐等十餘名士題跋,其中詩詞頗多附會。「石城龍潭」即南京烏龍潭。

永曆六年、順治九年(1652)壬辰 四十歲

是年冬,在南京與姚孫棐、方拱乾、巫之巒等名士交往。

姚孫棐《方坦庵見示新詩旋承招飲》其四:「人帶雨聲來,霏微瞑色催。砌苔因履破,家釀為余開。鶴唳清傳夜,談深煖戀杯。更期瞻彼美,先寄一枝梅。」自註:「巫戀穉相約飲妓寇白門家。」[31]〔按〕據姚集系年,此詩作於順治九年。姚孫棐入清隱居不仕;「方坦庵」即詩人方拱乾,順治十一年仕清,後因科場案流放寧古塔。「巫戀穉」應為「巫巒穉」之誤,查同書卷四有《雨中史承甫招飲莘園兼晤巫巒穉》詩,作於順治四年,詩題下註:「巒穉居採石。」此採石人巒穉即詩人巫之巒。

十一月,朱國弼卒於北京。

《清實錄·世祖實錄》十一月戊寅:「以故……三等阿達哈哈番朱國弼子輔……襲職。」

永曆七年、順治十年(1653)癸巳 四十一歲

四月,與吳梅村相會於南京。梅村作《贈寇白門》六首,堪稱白門一生詩史。

吳偉業《贈寇白門》序:「秦淮相遇,殊有淪落之感,口占贈之。」其六:「舊宮門外落花飛,俠少同游並馬歸。此地故人騶唱入,沉香火暖護朝衣。」〔按〕「舊宮」即南京故宮,「落花」為暮春之詞,所謂「俠少同游」則與余懷《板橋雜記》「老矣,猶日與諸少年伍」意同。後二句謂白門當年故舊(如朱國弼)多有仕清者。是年九月,梅村亦應詔北上出仕。

陳維崧《婦人集》:「吳祭酒作詩贈之,有江州白傅之嘆。」

永曆九年、順治十二年(1655)乙未 四十三歲

秋,在南京與方文、李念慈等遺民往來。

方文《偕張水蒼李屺瞻飲寇白門齋頭有贈》三首其一:「我別秦淮十二霜,六朝金粉不聞香。舊人猶有白門在,燈下相逢欲斷腸。」其三:「張生圖晤甚艱難,此夕相期分外歡。只當論詩良友宅,不應概作女郎看。」[32]〔按〕從方文稱白門為「良友」、「不應概作女郎看」可見當時白門在遺老群體中的重要地位。此年距明亡正十二年,故有「我別秦淮十二霜」之句。「李屺瞻」即詩人李念慈,此時尚未仕清。〔辨誤〕「張水蒼」本名待考,有版本誤作張蒼水(煌言),然考朱國弼友人顧夢遊《送張水蒼還河南》曰:「杏花雨足秦淮滿,秦淮遊子歸思緩」[33],則張水蒼似為河南人。張煌言水師本年初已退出長江,不可能參預此次宴會。

〔時事〕年初,張名振、張煌言水師抵南京燕子磯,尋即撤返。

永曆十年、順治十三年(1656)丙申 四十四歲

三月,與錢牧齋重逢於南京,參與錢氏接應鄭成功水師之聯絡活動。錢氏為作詩。

錢謙益《丙申春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浹兩月臨行作絕句三十首》末首:「寇家姊妹總芳菲,十八年來花信違。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紅淚一沾衣。」[34]〔按〕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考證:牧齋此組詩「為與當日南京暗中作政治活動者相往還酬唱之篇什」,而牧齋「言就醫秦淮,不過掩飾之辭」,「丁氏水閣在此際實為準備接應鄭延平攻取南都計劃之活動中心」,「綜觀此三十首詩可以知牧齋此次留滯金陵與有志復明諸人相往還,當為接應鄭延平攻取南都之預備」。[35]因此白門、牧齋此次聚會亦事關鄭成功南京之役可知。詩中有「十八年來花信違」之句,上推十八年為崇禎十年,正值朱國弼助牧齋彈劾溫體仁並遭奪爵之時。牧齋此詩兼有追懷國弼之意。

夏秋間,唐念祖南下粵東參加復明運動,尋卒。

〔按〕據龔鼎孳詩集,唐念祖於十三年春夏間寓北京,當年夏秋間南下「參軍粵東」。十四年春,與龔鼎孳相會於肇慶,此後行跡再不見於龔集中。考施閏章《唐舍人耕塢集序》曰:「(允甲)長子念祖負才而夭,家日以困匱。」可知念祖南下後不久即卒,享年應在三十餘歲。順治十三年正值鄭成功泉州大捷,念祖「參軍粵東」顯系時人諱飾之詞。吳綺《送髯孫赴粵幕》有「潮轟戰鼓打崖門,月照零丁人未渡」之句[36],則念祖志在復明運動可知。

永曆十一年、順治十四年(1657)丁酉 四十五歲

秋冬之際,為即將發配出塞的故人丁澎彈琴,傾訴平生舊事。丁澎作長歌記其事。

丁澎詩序:「(白門)已流落十年所矣。姬每抱樂器為予述舊事,泫然而悲。其音多關塞之聲,哀繁怨黷,不可禁止。因譜為歌以節之,並隸樂部焉。」詩:「……十載關山得此聲,遷客愁聞淚嗚咽。曲終酒闌鐘漏稀,寒風白月吹滿衣。長安城高蘆管急,怪爾徵人歸不歸。」吳偉業評語:「低回宛轉,音節凄清,《琵琶》、《長恨》而後,誰能作此聲調?」〔按〕「遷客」為遭貶官員之意。丁澎明亡後仕清,於順治十四年秋任河南鄉試副主考,因科場案遭劾罷,次年發配出塞。從「寒風白月吹滿衣」句可知此詩作於出塞前秋冬之際。

十二月末(已入1658),染疾卧病,因所交韓生負心而病劇,竟卒。

余懷《板橋雜記》:「卧病時,召所歡韓生來,綢繆悲泣,欲留之同寢,韓生以他故辭,執手不忍別。至夜,聞韓生在婢房笑語,奮身起喚婢,自棰數十,咄咄罵韓生負心禽獸行,欲嚙其肉。病甚劇,醫藥罔效,遂死。」〔按〕韓生有待確考,當為白門晚年所交「諸少年」之一。牧齋挽白門詩作於順治十四年十二月臨近除夕時(說詳後文),故白門病卒於當月末。

龔鼎孳《王郎輓歌》:「白門病死王郎殺,天寶風流已不多」。[37]〔按〕王郎為名旦王紫稼(1625—1656),卒年與白門相近。

錢謙益為作輓詩。

錢謙益《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繼乙未〔丙申〕春留題之作》:「叢殘紅粉念君恩,女俠誰知寇白門。黃土蓋棺心未死,香丸一縷是芳魂。」[38]〔按〕據錢集系年,此詩作於順治十四年十二月除夕前。所謂「念君恩」、「心未死」,實因白門曾參預復明活動,而臨終壯志未酬之故。

閔華《跋〈校書寇白門小影〉》:「百年俠骨葬空山,誰灑鵑花淚點斑。合把芳名齊葛嫩,一為死節一生還。」〔按〕葛嫩為抗清死節之名妓,閔華將二人並舉,足見白門女俠氣節為清初士大夫所推重。

後世列為「秦淮八艷」之一。

〔按〕據葉衍蘭《秦淮八艷圖詠》,八人為:馬湘蘭、卞玉京、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顧橫波、寇白門、陳圓圓。

附:待考唱和詩三首

白門南歸十年交遊甚廣,以下三詩涉及宮偉鏐、王潢、陳台孫、周采、李嗣京、汪觀等名士,皆當作於此一時期,系年有待確考。

宮偉鏐《春客長干王元倬招集陳階庵寓園時宼姬白門在座》:「淚珠時共美人彈。」[39]〔按〕王元倬為王潢,陳階庵為陳台孫。

周采《同李侍御少文、汪孝廉我生、賀伊源、寇白門校書讌集吳光祿梧齋》:「……長鯨瀉酒紅玉軟,翠娥縈黛嬌度曲。客亦清歌聲薄雲,雁柱斜飛金管續。歡情醉緒春滿堂,丁冬細漏聽未足。」[40]〔按〕賀伊源、吳光祿待考。李侍御為李嗣京,汪孝廉為汪觀,綜合李、汪二人科第與仕宦時間,此詩當作於白門南歸時期。又,汪觀為方文內兄,二人與白門交往時間可能相近,即順治十二年前後。

周采《烏龍潭納涼酬朱雪崖二十韻》:「瀦澤嚴城近,園亭野徑寬。翠鈿金屋暖,絳節玉京寒。……嬌姬銷粉汗,公子怯冰紈。雅讌追山簡,詩才愧子安。夕陽翻赤壁,歸路醉蹣跚。」自注曰:「時寇白門校書寓此。」[41]〔按〕朱雪崖待考,此詩與前一首當為同年所作(前一首作於春季,此首作於夏季)。

[1]丁澎:《扶荔堂詩集選》卷二,清康熙刻本。

[2]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三,《四部叢刊》景明崇禎本。

[3]余懷:《板橋雜記》中卷,清康熙刻《說鈴》本。後文引此不贅列出處。

[4]據《明實錄》,朱國弼嗣爵在神宗萬曆四十六年(1618)閏四月,生年則史無明載。考天啟七年十一月(時思宗已嗣位)國弼所上奏疏云:「臣自束髮事神祖,以歷先帝。」(金日升《頌天臚筆》卷十七,明崇禎二年刻本)「神祖」、「先帝」分指神宗、光宗,「束髮」為男子十五歲之代稱,據此推算,撫寧約生於萬曆三十二年(1604)。本文引明清實錄不贅列出處。

[5]施祖毓:《寇白門考》,《集美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

[6]陳維崧:《婦人集》,清道光咸豐間番禺潘氏刊光緒中補刊本。

[7]湯漱玉:《玉台畫史》卷五「名妓?寇湄」條,清道光十七年振綺堂刻本。

[8]潘之恆:《亘史鈔?外紀》,明刻本。

[9]吳稼竳:《玄蓋副草》卷十八,明萬曆家刻本。

[10]丁澎:《扶荔詞》卷一,清康熙刻本。

[11]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鄭如英」條,民國刻《惜陰堂叢書》本。

[12]吳爚文:《朴庭詩稿》卷一,清乾隆十二年刻、十八年續刻本。

[13]按:韓敬,字簡與,號求仲,浙江歸安(今屬湖州)人,萬曆三十八年(1610)力壓錢牧齋得狀元,後因科場案罷歸,卒年史無明文。考戴澳《杜曲集》(明崇禎刻本)卷二有《哭韓求仲二首》,作於崇禎丙子(1636),則韓氏當卒於此年。

[14]吳應箕:《啟禎兩朝剝復錄》卷九「南察」,清初吳氏樓山堂刻本。

[15]吳偉業:《梅村家藏稿》卷八,《四部叢刊》景清宣統武進董氏本。

[16]靳榮藩:《吳詩集覽》卷十七,清乾隆四十年凌雲亭刻本。

[17]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二十五。

[18]萬斯同:《明史稿》卷二百十八,清鈔本。

[19]佚名:《明季甲乙彙編》卷一,鈔本。

[20]顧夢遊:《顧與治詩》卷三,清初刻本。

[21]按:南明時期朱國弼事迹散見《明季甲乙彙編》、《小腆紀傳》、《南渡錄》、《明路文貞公傳》等,此不贅列。

[22]萬斯同:《明史稿》卷三百六十。

[23]卓爾堪:《遺民詩》卷十,清康熙刻本。

[24]毛奇齡:《寄寇詩有序》,《西河集》卷一百三十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龔鼎孳:《定山堂詩集》卷三十八,清康熙十五年吳興祚刻本。

[26]萬國花:《詩家與時代:龔鼎孳及其詩論、詩歌創作研究》,復旦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46頁。

[27]施閏章:《唐舍人耕塢集序》,載《學余堂集》卷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8]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十八。

[29]龔鼎孳:《定山堂古文小品》卷上,清康熙刻本。

[30]吳定璋:《七十二峰足徵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影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乾隆十年刻本,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43冊,第616頁。

[31]姚孫棐:《亦園全集》五集,清初刻本。

[32]方文:《嵞山集》卷十二,清康熙二十八年王槩刻本。

[33]顧夢遊:《顧與治詩》卷二。

[34]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六,《四部叢刊》景清康熙本。

[35]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096、1098、1127頁。

[36]吳綺:《林蕙堂全集》卷十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7]龔鼎孳:《定山堂詩集》卷三十九。

[38]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八。詩題中「乙未」實為「丙申」之訛,陳寅恪先生已有考證,見氏著:《柳如是別傳》,第1179頁。

[39]卓爾堪:《遺民詩》卷二。按:宮偉鏐有《春雨草堂別集》傳世,筆者暫未寓目,待考。

[40]吳定璋:《七十二峰足徵集》,第614頁。

[41]同上,第6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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