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的其它名號、款識、花押、印章
八大山人作品，有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和鮮明特點，就是他的名號、款識、花押、印章。單就印章來說，到1986年，研究者已收集到八大山人用過的印章89枚。而且，八大在一生中使用的不同字型大小、款識、花押、印章，這些名號、款識、花押和印章的使用和流變，反映了八大人生經歷和思想歷程，辨識和研究這款識、花押、印章，有助於理清八大的人生軌跡，把握八大的思想脈落。
一、八大在佛門禪林時期用過的名號、款識、花押、印章
在佛門禪林的這一時期，八大使用的名號、題款、花押、印章及其首次使用的年份如下：
1659年，34歲：傳綮、綮、刃庵、凈土人、燈社、雪衲、個字、鈍漢、枯佛巢。
1659前後.「燈社」.傳綮寫生冊.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1666年，41歲：法堀、耕香、雪個、土木形骸、自雲自娛、蕭疏淡遠、一笑而已。
1666.「耕香」.墨花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1671年，46歲：個山、黑枳。
1671.「黑枳」.花卉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1677年，52歲：懷古堂、鹿同、西江弋陽王孫、燈社綮衲、掣顛。
1678前後.」燈社綮衲「.個山小像.南昌八大山人紀念館藏.
1678年，53歲：佛弟子、芸窗。
1678前後.」芸窗「.芙蓉湖石圖扉頁.重慶市博物館藏.
可以看出，八大在佛門時期的名號，主要有：
1、他出家時得到的法名和字。「傳綮」「刃庵」是八大1653年28歲在介岡燈社正式拜耕庵為師時的法名和號。「傳綮」。「傳綮」，「傳」是輩分，也是傳承；「綮」者，語出《莊子.養生主》：「技經肯綮之未嘗……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指骨髓縫隙中的精妙，佛門借指大義妙門傳。所以，「傳綮」者，傳播、傳承佛法之精髓也；「庵」，指禪門叢林，具體講就是他出家的介岡燈社;「刃」者，忍也。八大遁入空門，乃一時之忍也。「刃庵」，清晰地表現了他心中的矛盾和掙扎。
1671.」刃庵「.個山傳綮題畫詩軸.[美]王方寶石舊藏
2、他出家所在的寺名，如「燈社」、「耕香」。比如1666年的《墨花圖卷》，圖卷右上蓋有「耕香」印章，就反映了是八大在奉新耕香寺而作。
1659前後.「燈社」.傳綮寫生冊.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3、反映他出家人身份。如「凈土人」、「佛弟子」。
1678前後.」佛弟子「.芙蓉湖石圖扉頁.重慶市博物館藏.
4、反映他的家族出身。如「西江弋陽王孫」。
1677前後.」西江弋陽王孫「.個山小像.南昌八大山人紀念館藏.
5、反映他的人生態度、志向和當時心境的，如「個山」「雪個」「雪納」「自雲自樂」「一笑而已」，就是「土木形骸」「枯佛巢」「掣顛」等名號，也明顯透露出八大的微妙心情。
1666前後.」一笑而已「.花卉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再如1667年的《梅花圖冊》第九開不但題詩「泉壑窅無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反映了江西奉新山區的優美景色和出家人的寧靜生活，而且，八大第一次使用了「掣顛」的印章：
1677至1678.」制顛「.梅花圖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詩描寫的是那麼寧靜，八大山人出家當了和尚，而且造詣很深，是個大和尚，本該心靜如水，可他偏偏在這幅清麗的畫之上、寧靜的詩之下蓋上一枚「制顛」的印章，他要制什麼「顛」？「制」誰的「顛」呢？從此可以看出:八大山人的心情實在是不平靜。
二、八大山人還俗後用過的名號、款識、花押、印章
56-58歲，八大山人使用的名號、題款、花押、印章及其首次使用的年份如下：
1681年，56歲： 驢、技止此耳、口如扁擔、一字年、此堂、禊堂。
1688-1689.「口如扁擔」.繩金塔遠眺圖軸.高邕舊藏.
1682年，57歲：驢屋驢、夫婿殊驢、止八大山、六六洞天、字曰年、何負。
1682.「止八大山」.瓮頌拓本.啟功藏.
1683年，58歲：驢屋人屋、人屋、畫瓮、二九一十八生、夫閑。
1683-1691.「夫閑」.個山雜畫冊.[新加坡]陳少明 陳佳恬 陳佳凝藏.
59-80歲的這一時期，八大使用的名號、題款、花押、印章及其首次使用的年份如下：
1684年，59歲：八大山人、個山人、畫翁、鱔（魚+旦）篇軒、浪得名耳、八還、白畫、可得神仙、學學半。
1684-1705.「浪得名耳」.個山雜畫冊.[新加坡]陳少明 陳佳恬 陳佳凝藏.
1686年，61歲：不買山、壬癸、黃竹園。
1694-1700.「黃竹園」.瓶菊圖軸.唐雲舊藏.
1689年，64歲：畫渚、八大山人（有框屐形印）、個相如吃、山、何園。
1689-1705.「何園」.歲寒三友圖軸.高邕舊藏.
1690年，65歲：涉事。
1690-1693.「涉事」.快雪時晴圖軸.劉靖基藏.
1692年，67歲：在芙。
1693-1702.「在芙」.書畫冊.上海博物館藏.
1693年，68歲：蒍艾、藞苴、晉字堂。
1693-1699.「蒍艾」.書畫冊.上海博物館藏.
1694年，69歲：拾得、在芙山房、忝區茲。
1702-1705.「拾得」.書畫冊.上海博物館藏.
1696年，71歲：遙屬。
1694-1705.「遙屬」.書畫冊.杭州西冷印社藏.
1699年，74歲：驢。
1699.「驢」.蘭亭詩畫冊.[美]王方宇舊藏.
1700年，75歲：真賞。
1700-1705.「真賞」.臨古詩帖冊.[美]翁萬戈藏.
1702年，77歲：何園。
1689-1705.「何園」.歲寒三友圖軸.高邕舊藏.
1705年，80歲：手屈一指、八大山人（屐形印）。
1865-1705.「八大山人」.小魚扉頁.[美]王方宇舊藏.
三、驢
陳鼎《八大山人傳》記載八大山人：
既而自摩其頂曰：「吾為僧矣，何不以驢名？」遂更號曰「個山驢」。
八大他自己摸著頭頂說：既然我已經出家做了和尚，為什麼不用「驢」命名呢？（以前，八大一直自號「個山」）於是，改號叫「個山驢」。
八大不但自稱為「驢」，還用印章的藝術形式反覆表現：
1681.「驢」.花卉草蟲冊.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
目前八大所見最早有明確紀年的「驢」款的山水作品，是作於1681年的《繩金塔遠眺圖》（又名《仿倪瓚山水軸》。時年八大56歲。
上圖就是《繩金塔遠眺圖》上的自題詩。全詩是：梅雨打繩金，梅子落珠林。珠林受辛酸，繩金歇征鞍。萋萋望耘耔，誰家瓜田裡？大禪一粒粟，可吸四澥水。
請注意詩末落款和印章都是一個「驢」字。
在1682-1683年創作的《古梅圖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上有一枚「驢」：
在1684年創作的《個山雜畫冊》中的「驢」刻成下面這個樣子：
「驢」，《個山雜畫冊》，1684年，[新加坡]陳少明陳佳恬 陳佳凝藏。
與「驢」有關的名號，八大還自稱過「驢書」：
「驢書」，《瓮頌拓本》，1682，啟功藏。
八大山人還有「驢屋」、「驢屋驢」、「個山驢」的印章。在1683-1705年間的《菊竹圖軸》（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上有一枚「驢屋人屋」白文方印：
在這枚印章上，八大山人把「人」放大，像一個鐵帳罩在屋頂上，造成的縱向線條與右側的橫向線條形成對比，右部又多圓形轉角，整個印面不板不滯，流暢自然。「驢」印中的一方，彷彿兩隻上下翻飛的鳥，古樸有致，趣味亦極強。
「驢」，這是一個與禪、與道、與儒都大有關聯的詞。在中國文化里，有許多涵義和聯想。
首先，「驢」會和出家人和尚的光頭有關；
其次，「驢」，會讓人想到「黔驢技窮」這個詞，的確，八大山人自己也真的刻有一枚「技止此耳」的印章，明確地告訴大家，我當年遁入空門確實是走投無路、沒有辦法了；就是現在，我的「技」也就到此罷了（「技止此耳」）。
再次，「驢」這個詞，一般都用於貶義，甚至用於罵人，但八大自稱為「驢」，還明確地用，放肆地用、連續地用，甚至還出現了一系列的印款和題名:「驢年」、「驢書」、「驢漢」、「驢屋」、「驢屋驢人」……，
八大山人的「驢」印從56歲一直用到約59歲。59歲後，不再用「驢」號。此後直到去世的20多年，情緒逐漸淡然，筆墨漸趨平和，寄託日益深遠。
八大山人為什麼要自名為「驢」？眾說不一，多以為憤怒不滿，無奈和哀痛，對於失國喪家的八大來說，這些情感不能說沒有，不僅此時有，一生都不曾真正忘懷，但如果止於此而已，那八大就只是眾多遺民王孫中的普通的一個，哪裡還會橫空出現一個八大山人呢！？看起來，八大是自己罵自己，自己作賤自己，其實，這種自嘲、自謔恰恰是自信的表現。
張真先生在《八大的心境源流，被迫入佛的掙扎與徹悟》中認為：驢在中國文化中有著特殊的隱義，它是老子之後的高人逸士首選的坐騎，自老子騎牛之後，道家高士多駕驢，鮮有騎馬者，馬有速度，有爭分奪秒的意味，顯得也莊重；驢談不上速度，也懶散，更有不衫不履的野逸味道，馬和驢儼然暗示著爭與不爭，朝與野，有為與無為的不同生命態度。
另外，驢作為家畜，有兩個代稱：1、順毛驢，2、犟驢，何故又犟又順？犟，體現為驢的獨立驢格，它不似其他畜牲如狗、馬、貓等很通人性，驢幾乎不通人性，無論主人對它多好，好草好料，想讓它幹活都不能逆它的脾氣，強迫它幾乎是無效的，越打越不幹，故得諢名「犟驢」。可以說，驢在這個人主宰的世界中，雖寄人籬下，卻能終不失驢之本真。正是驢的這點真骨血，讓道家高人欣然而喜，故曹丕、王粲、蘇軾之流喜學驢叫；張果、陳摶之輩喜駕驢入山。他們不僅能讓驢聽使喚，索性倒騎，以此炫耀他們馭道駕物的高明功夫。
八大山人在驢期所彰顯的情感，正有這樣的精神取向。雖處清人之朝，亦終不為其奴化，雖不反清，亦不參與復明，他一生只想做一個守真人，一個守望著自己精神家園、自己價值觀念、自己文化夢想的人。
（本文根據拙著《不語禪——八大山人鑒賞筆記》（三聯書店、江西美術出版社2015年版）第一篇第02、第15兩節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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