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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文學經典 龍建人

漫談文學經典

文|龍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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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將文學作品比作一棵樹,那經典就是根扎入大地最深、枝幹最粗壯、花葉最繁盛、果實最豐碩、生命力最旺盛的那一株或幾株。樹有不同種類,故而就會有詩歌經典、小說經典、散文經典、戲劇經典……但它們的共同點都是強健的根系深深扎入大地。

樹榦長出樹冠,連接著根與葉,將根須從土壤中吸收的水分、礦物質等輸送到樹冠,又將光合作用形成的糖分送回根部,是可見的樹冠與不可見的根部直接的管道。這實際上就是連接著精神世界與世俗世界最便捷的路徑,也使樹成其為樹——文學成其為文學或者說經典成其為經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樹榦若隱若現,但是樹冠上的葉花則直接呈現出一片芬芳。那些由語詞直接織就的葉片,脈絡清晰,翠色慾滴;那些噴著香味的花瓣,帶著土地的信息,在晨風中飄動。葉花與枝條,是讀者手之所感,目之所觸的部分,其他的信息都由想像來完成。但也不盡然,因為經典的寫作者要想讓讀者深究其中的況味,必然會費盡心機,將可能存在的巨大內核藏匿其中。

一部偉大作品必定是一套完整的有機生命體,就像樹有根、有干、有枝、有葉、有花、有果。當然,有些樹未必有花、有果,但那是因為樹種類本身的規定而不是因為缺損。因此,有一些看似偉岸的作品:擁有筆直的軀幹和盤虯的枝條,也有著樹的形狀,但卻不是真正的大樹,也不是大樹死後留下的「遺骸」,更不是未長成的大樹,而是對大樹進行模仿的標本。因為它們沒有生命。

同是軀幹盤虯的巨松,同是樹榦筆直的杉,同時枝條柔順的楊柳,在經典的視域中,不可能兩株完全相同。哲人有言,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這是對現象的素描。但在經典的家族中,任何兩株樹必須相互區別,因為不同的地方恰恰是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的點睛部分。

與包括音樂在內的諸多藝術相似,文學經典給人的感覺是:它本來就佇立在那裡,它的存在僅僅是神借作家之手抄寫而來。那些沒有寫完的文學經典主要是由於天不假年,因而作家未能完成神的旨意完成抄寫,或者說神覺得他抄寫得差不多了,把他召喚回去了。從這個角度看,遺憾的不應該是作家,而是讀者。

一般都認為,最有高度的地方是我們頭頂的星空,這不錯。但在文學的領域,最有高度的地方應該恰恰相反,它應該是在肉眼看不見的地底。說一部文學作品深刻,就是指為整部作品提供水分的根能否扎入前人未到的地層,進而吸收了已然之經典前所未獲的養料。「水性虛而漣漪結,木質實而花萼振」,對經典而言,唯有根深才能葉茂。

2

閱讀經典,實際上是走近這棵樹並慢慢觀察、品味的過程。但因其過於龐大而往往讓人不識廬山真面目,故任何觀察都是見其所見,遺其所遺。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這是對片面觀察的形象描述,但卻是經典作品閱讀研究過程中真切存在的事實。然而,悲哀的是,總有那麼一些「專家」以為自己掌握了關於某部經典的真實,總以自己的「真理」剷除別人的「謬誤」。他們有所不知的是,這僅僅是以一種「片面」替代另一種「片面」。

經典作品自成生命體,這是經典作品得以真正解讀的地基。就像一粒細胞包含了整個生命體的生命密碼一樣,一部經典中,可能一個細節就會隱含著該作品的所有密碼。閱讀經典時,許多閱讀者會以自己所看到的細節推測整部作品的核心、意蘊、思想,就像從一片綠葉或一截嫩枝想像一株大樹的形狀,其根系的形狀、長度、延伸方向,甚至藉此推測整個春天。

對經典作品的解讀中,有一個事實不能迴避,也不能否認:即所有的結論都是結合作品事實的猜想——哪怕作者本人現身說法。因為經典產生之後就離開了作者,就像妊娠十月的胎兒離開了母體,作者對於它而言也只是一個高級的讀者而已。解讀、研究只是一種猜想——一種以「事實」作為依據的猜想,因此,不同的解讀者會受自身知識結構或人生經歷的左右而就某一問題得出大相徑庭的結論,並且還經常會由於觀點相左或背道而馳而爭得面紅耳赤。儘管如此,但敵對的雙方或多方都會有這樣一個共識:他們所面對的這株大樹必定有著繁茂發達的根。

就像一些樹會長出其他樹的枝葉,經典的自成一體也不能改變部分經典自身分裂、自相矛盾的事實。《金瓶梅》中的惡棍西門慶並未像身處《水滸傳》中的他一樣被英雄好漢武松一刀處決——他的死被寫得讓人不忍卒讀,心生憐憫。這是作者內心矛盾徘徊的公開表達。當然,這樣的經典的存在也有其作用,即讓一些偏執的「專家」益發偏執。

經典不孤立,這倒不是說他的旁邊肯定會有許多相同的植物,而是說許多人在閱讀了經典之後會將自己所獲得的印象製成明信片廣為發布,讓人誤以為那就是經典自身。這樣來看,無論多少次欣賞扁平的圖片都不如直接面對經典本身,因為在無論圖片如何逼真、如何賞心悅目,也無法讓人感受到瀰漫四周的氧氣和和煦的陽光。

3

只用一個字來描述經典,那非「重」字莫屬。沒有誰會否認,經典都是鐵實的,都是沉甸甸的;也沒有誰會否認,一株體型龐大的樹會因為自身的重量和體積的不對稱而折斷;更不會有誰會否認,沒有哪一棵根扎得淺的樹能經受風吹雨打,並且撐起一方廣闊的天空。

經典的「重」,不僅在於其體型的龐大、視野的廣闊,更在於其思考的嚴肅性。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以西門慶為中心,勾連起了整個社會幾乎所有階層,道盡世間人情冷暖;後主李煜的《相見歡》(無言獨上)以其近乎「高冷」的美學風格,短短數十字即道出他對「聚」與「散」的獨特體悟;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以虛構與紀實相混雜的筆調,寫出了社會百態,激蕩著他的「光榮與夢想」……正是這些傲世獨立的作品,增加了經典成為經典所應有的分量。

經典絕不面對過去,只面向當下和未來,因為它最終可以經受時間最嚴酷的考驗。面向當前,就是對時下的重大問題作出自己的思考和回答——哪怕它利用歷史題材進行寫作;面向未來,就是作家敏銳地感受到了未來的歷史走向,進而作出自己的思考。正如格非教授所言,「我甚至有些疑心,我們至今尚未走出《金瓶梅》作者的視線」。亦如尼採的自信:「誰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我的時代還沒有到來,有的人死後方生。」

經典面對當下和未來,並不意味著只要面對當下和未來、涉及重大問題的都是經典作品。古往今來,這樣的作品數不勝數,但經典總是鳳毛麟角。其秘密就在「面對當下和未來」只是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的一個維度,還有另一個維度更重要,即對重大問題的哲性思考。作家有無能力將創作之根深深扎進黑暗的地層,吸取或生成「形而上」養分,這才是畫龍點睛的最關鍵的那一筆。

經典面對當下和未來,還有一層含義,即它總能給人以啟迪,總能隨歷史車輪的滾滾向前而展現不同的意蘊。它或以精緻的結構,或以閃光的「真理」呈現,或以其無可抗拒的藝術意向性引領人走到領悟人生真諦的路徑,或以其對人類命運的極限性思索而讓人領悟生命的真諦。

昨天,某某詩人的作品成了經典;今天,某某小說家的長篇成了經典;明天,某某散文家即將寫出經典。其實,這些都是一廂情願的表達,近乎反諷,因為經典必須經過時間沖刷和淘洗。但是,這也折射了歷史發展的一條定律:在經典叫得最響亮的當代,經典往往也最為匱乏。

經典的「重」還表現它以獨特的方式存活。除了以文本的形式隨時間的推移不斷進入閱讀者的視野之外,而且還化為養料進入後來者的血液中,以一種更為隱秘的形式流傳。譬如,莎士比亞之於西方文學;譬如,蘭陵笑笑生之於曹雪芹;再譬如,尼采之於魯迅……用哈羅德·布魯姆教授的話來說,前者對後者形成了「影響的焦慮」,但這從另一個方面也證明了一點:後來的作家必須擁有強大的創造力和抗拒力。

當然,經典也可以是「輕」的,但它只體現在表現形式,其骨子裡依然是沉重。可以這樣說,「輕」的經典是在以「輕」的方式言說著「重」。這一類作品,典型者如《第二十二條軍規》《萬有引力之虹》,如《等待戈多》《禿頭歌女》。在這些作品中,「輕」與「重」的關係被重新考量,「輕」可以隨風升入雲端,「重」則可以瞬間砸開硬實的堅果。

4

文學的領地是一片廣袤的原野,中間空曠,四周混沌,一個時代只能在上面星星點點地長出一株或幾株參天大樹。某一地的空曠並不是因為沒有充足的水分陽光,而是因為沒有偉大的作家為其植入經典的種子。

在文學的原野上,有一點不可否認:不是先有空地才長出大樹。相反,而是先有大樹才拓展出相應的空地。參天大樹拓展出自己的領地,與此同時,也為無數低矮的植物——模仿之作提供生存的庇護所。

若按時間的先後來排列:先秦文學,秦漢文學,唐宋文學,元明清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古希臘文學,中世紀文學,文藝復興文學,17世紀文學,18世紀文學,19世紀文學……因歷史並不嚴格按邏輯推理來發展,故那些時代產生的經典作品只在產生的時間上有著先後順序而無嚴格的承繼關係。將所有經典按時序排列,其所呈現的形狀便廓清了習慣所稱的文學譜系或文學史。

文學史家說,沒有《金瓶梅》便沒有《紅樓夢》,這不錯。在我看來,這指涉的重點更多的是語言與敘事。實際上,《金瓶梅》與《紅樓夢》在哲學上都有自己的獨特核心。批評家說,某某是中國的荷馬,某某是中國的莎士比亞,這向來被看作極高的讚譽,其實不然:既然世界已經有了荷馬、莎士比亞,那這樣的語言也僅僅只是表明這些中國的荷馬、莎士比亞都只是前者的模仿者。他們並無突出的獨創性,世界文學史的書寫者可能因其前面的冠詞——中國的——而不再把目光投向他們。

一些歷史可能是「求同」的書寫,但文學的歷史——嚴格意義上的——就是「求異」的歷史:所有進入文學史的作家只能以迥異於別人的面目來確定自己的坐標。《哈姆萊特》有他的獨特面目,《尤利西斯》有自己的獨特表達;唐詩有唐詩的風骨,宋詞有宋詞的氣派。與經典譜系中的作品相比,一位作家(比如村上春樹)如果創作出了一部在藝術上此前所無的作品,那他已跨入文學史的大門。

作為藝術的文學經典,其存在千姿百態,不能以個人的好惡判斷其價值。譬如,對於《金瓶梅》,東吳弄珠客開宗明義稱:「《金瓶梅》,穢書也!」公安派領袖袁宗道則高度評價:「伏枕略觀,雲霞滿紙,勝於枚生《七發》多矣。」幾百年彈指一揮間,時間檢驗了其作為藝術的價值——獨特性創造——就像宋徽宗趙佶的瘦金體和啟功先生的啟體,你可以不喜歡,但你不能否認其已另闢天地。

【本文選自《蓮花山》2017年第4期】

【作者簡介】

龍建人,貴州金沙人,彝族,現為貴州人民出版社編輯。已在《名作欣賞》《語文學習》《貴州文史叢刊》《創作評譚》等刊物發表評論、論文十數篇;在《星星》《山花》《今晚報》等報刊發表各類作品數十篇(章),其中多篇被《報刊文摘》《全國優秀作文選(美文精粹)》等報刊轉載。

微信:ftzx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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