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健康 >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法祖教授(1914.12.06~2008.06.14)

裘老是名人,也是如同你我的常人。2018年6月14日是裘老逝世10周年忌日,筆者彙集點滴記憶,展現常人裘老生前工作和生活的若干片段,以紀念這位令人敬仰的前輩。

「老派」讀書人

終其一生,裘老不失中國傳統學者風範。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敬業:

裘老醫術精湛、醫德高尚,有口皆碑。常言道:「做一件好事易,做一輩子好事難」。裘老終生恪守醫生誓言,從醫70載,診治的患者難以計數,不論病家貧富貴賤均一視同仁,一生從未收受任何饋贈。

裘老以救死扶傷為己任,數十年如一日從未脫離臨床。至1980年代中期,因年事已高,裘老不再親自上台做手術,但始終堅持每周例行的外科大查房,臨終前兩周還參加同濟醫院組織的義診。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參加上海市抗美援朝醫療隊(1950年,在東北)

左二為裘老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參加農村巡回醫療(1964年)

後排正中為裘老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參加義診(2008.05)

裘老視學術為生命,他連任數版《黃家駟外科學》和全國統編/規劃教材《外科學》主編,凡30年。兩部外科學巨著的參編者逾百名,篇幅達600餘萬字,從組稿、撰稿及全書逐字審閱,乃至稿件的列印及郵寄,裘老都親力親為。醫院曾多次建議給他配備專職學術秘書,均被婉拒。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在家審閱書稿(2007年)

耄耋之年的裘老,仍然雄心猶在,工作不止,直至以94歲高齡辭世,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有案可查,他生前最後一周(2008年6月7~13日)所承擔的公務為:參加中南6省腫瘤研討會開幕式並講話;為《華中科技大學學報(醫學外文版)》被列入SCI收錄源雜誌,主持召開編輯部會議;接待廣電總局記者,籌劃拍攝紀念建國60周年節目;參加同濟醫院疑難病例會診;與同濟醫院內科的同仁商討出版《過晉源教授論文集》;接待北京協和醫科大學來人,為《黃家駟紀念冊》組稿;與同濟醫院外科的同仁和門生商討學科發展事宜;修訂《黃家駟外科學》;審閱《外科學》規劃教材書稿;為參加中科院院士大會和全國外科學大會起草發言稿;撰寫自傳。

如此密集的日程安排,是晚年裘老日常工作和生活的常態。

律己:

1958年,裘老攜全家由滬遷漢,當時院內僅建成16套正教授住房,且已各有其主。校方為裘老安排相鄰的兩套副教授住房,文革開始後他即放棄一套,之後近40年全家居住面積僅70餘平方米。直至2004年,為方便全日照料裘夫人的保姆留宿,住房才有所擴大。裘老夫婦先後過世後,其子孫兩代遵照二老生前遺願,一致同意放棄繼承權,將住房無償歸還學校。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夫婦居住逾半個世紀的舊居

(三樓,窗口有晾曬的被子)

改革開放之初,為重建我校與德國的傳統聯繫,裘老於1979年首次率隊赴德訪問。在德期間,德方負責提供住宿,另外每天每人給予80馬克零用。除德方的正式宴請外,代表團一行平時多以快餐充饑,回國後全體成員將節餘的外幣全部上繳衛生部。其後,裘老曾多次赴國外訪問,彼時國際航班遠不如今日方便,且機票價格十分昂貴(如由北京飛至法蘭克福的直航班機,經濟艙票價約相當於1萬餘元人民幣),為盡量節省當年尚屬稀缺之物的外匯,即使須多次轉機,他也想方設法購買廉價機票,並儘可能住宿於條件簡陋的青年旅社。

裘老公務繁忙,經常赴國內各地公幹,除邀請方給予的禮遇外,數十年始終堅持乘坐經濟艙出行,堅拒校方的任何特殊照顧。

念舊:

如同所有的老派讀書人,裘老念舊情。多年來,凡相熟的老同事患病,從會診到治療他都親自參與,晚年不再主刀,也必親臨手術室「督陣」。

裘老與武忠弼教授相識、共事逾60年,可謂知己。2007年3月初,武教授突發腸梗阻,裘老親自主持大會診,確定診斷及治療方案。手術全過程,裘老均在場陪伴。武教授住院期間,裘老不顧自己年邁體弱,不時去病房探視。在武教授遺體告別儀式上,裘老真心流露的不舍和悲痛,令人感動至深。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在武忠弼教授遺體告別儀式上(2007年)

家母是早年隨同濟醫院由滬遷漢的老同事,她1930年代就讀於燕京大學(家政系),曾與吳階平(醫預科)同學,但自文革開始已多年未有聯繫。約1970年代末,吳階平於文革後首次來漢開會,裘老特意打電話轉告家母去東湖賓館與吳見面敘舊。2001年家母罹患惡疾,裘老聞訊後,多次向我提出診療方面的建議,並不聽勸阻,攀爬七層樓梯親自登門探視。

早年曾照料裘夫人的小保姆,裘老始終將她視為自己家人。此後近20年間,小保姆的自學、求學,乃至求職和成家,均獲裘老悉心關照。

關愛後進:

裘老從醫、從教近70年,對晚輩關愛有加。無論是「嫡傳」的門生或素昧平生的後學,凡求教學術或醫術的來函,他都逐一親筆作復。對有志的年輕人,在課題申報、職稱晉陞、工作安排、業務開展、甚至個人生活等各方面,他都給予關心和幫助。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與大學生在一起(1980年代初)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一位90年代後期歸國的晚輩學者,在學術上曾獲裘老鼎力支持。10餘年前,此人因故涉訟,屬事關名譽之爭的民事案件。裘老獲悉法院將公開審理,執意要親自出庭旁聽。開庭前一天,我遵一位師長之囑,曾登門勸阻並「曉之以理」:裘老與案情毫無牽連,以其聲望、地位之尊和年事之高,為避嫌計,不宜出面介入。聞言後裘老沉默良久,未置一詞。但次日一早,他仍準時在法庭現身。此案當年轟動一時,眾說紛紜。姑且不論案件本身的緣起、是非曲直和結局,裘老所為,凸顯他愛護和支持後輩學者的一片真心。

我本人也曾親身蒙受裘老的關愛。1990年代後期,我體檢時發現膽囊有大塊結石。裘老聞訊後一再提醒,須警惕並發膽囊炎,且少數病例可能轉為惡性程度極高的膽囊癌。但是,由於無任何臨床癥狀,自己一直不以為然。2005年年初的一個周末,裘老突然來電話告知,他已親自為我聯繫了床位,並安排擅長微創手術的丁志強教授主刀,囑我立即去辦理入院手續。由此,我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經歷了平生第一次外科手術。術後丁教授來查房,笑言:平時做此類手術一般僅耗時10餘分鐘,由於裘老親臨手術室坐鎮,特意拖延至近半個小時才結束,「以示重視」。

情系母校

裘老平生最在意的三件事是同濟、外科和德國,真實反映了他對學問的追求和對師承的尊重,足令我等晚輩奉為楷模。裘老對母校的深厚感情,從他人生經歷中的兩次重要選擇,可見一斑。

——1930~40年代,裘老曾旅居德國整整十年,彼時其醫術和地位已達相當高度,作為華裔,在自視為「優等民族」且傳統上具有排外傾向的德國,屬鳳毛麟角。但二戰結束後,思鄉心切的裘老即攜妻帶子,毅然歸國,回母校任教。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1930年代在國立同濟大學醫學院求學

(前排左起過晉源、裘法祖,

後排左起江聖造、謝毓晉、王辨明)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青年裘法祖夫婦(右1-2)

攜子由德回國途中(1946)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1940年代的同濟大學醫學院附屬中美醫院

——1950年代初,我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奉命內遷武漢。彼時裘老已是享譽國內醫學界的著名教授,除擔任同濟醫院外科主任外,還兼任上海第二軍醫大學及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外科主任、《大眾醫學》雜誌主編和上海市衛生局顧問(來漢後相當一段時間內,仍須定期回滬,履行所承擔的公務和手術),且裘夫人是德籍,無論從事業或家庭考慮,留滬無疑是首選。但是,出於對母校的感情,裘老義無反顧地來到工作和生活條件遠不如上海的武漢。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建設中的中南同濟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1954)

直至晚年,醫學院和醫院的建設、發展,始終是裘老難以割捨的牽掛。裘老鍾情於母校,母校也以裘老為榮。回顧歷史,自1930年代至1950年代在同濟醫學院就讀並留校工作的眾多學長,以及同一時期併入、或由外校分配/調入醫學院的一批前輩學者,可視為母校教師隊伍中的骨幹和精英,他們共同譜寫了母校發展史上光輝的一頁。裘老當之無愧,是其中的傑出代表。

伉儷情深

緬懷裘老,必然會提及裘夫人。1930~40年代,曾有多位留學德國的同濟醫學院校友與異國女子結緣,並於二戰結束攜妻回國效力,但其後均因種種原因而勞燕分飛。唯獨裘夫人不離不棄,由德國到中國,由上海至武漢,與裘老風雨與共,無怨無悔,相伴終生。夫人的賢惠和矢志不渝的陪伴,使裘老始終葆有溫馨的家庭和濃郁的親情,得以在事業上大展宏圖。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1940年代的裘老夫婦

裘羅懿(1922.06.15~2013.06.19)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夫婦當年的結婚戒指

(二戰時期,金首飾難得,故用純鋼製作,

內刻有42年12月24日字樣)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全家福(1952年於上海)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全家福(2001年於武漢)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和夫人(2003年於武漢)

裘夫人是典型的德國人,但其言行舉止極似老派的中國人,廉潔奉公,自律甚嚴,有人戲稱裘夫人為「不是布爾什維克的布爾什維克」。自1950年代起,裘夫人即先後在上海外國語學院和同濟醫學院教授德文,教齡逾30年。1980年代中期,高校教師評定職稱,外語教研室推薦裘夫人為副教授。但她堅辭不就,理由是自己本科所學為護理學而非德語專業,自認不符合副教授資質。即使職稱獲學校批准後,很長一段時間,裘夫人只肯按照講師級別領取工資。

裘夫人於1946年來中國,1958年9月被外交部特批獲中國國籍,對第二祖國有強烈的歸屬感。1970年代末,為重建我院與德國的傳統聯繫,裘老率「器官移植代表團」首次訪德,彼時裘夫人正以私人身份回德國探親。在慕尼黑市議會為代表團舉行的歡迎晚宴上,市議長致詞時表示:「裘夫人在中國多年,為增進中德兩國友誼做了很多工作,雖然她已加入中國籍,但為方便今後來往,慕尼黑市願意恢復裘夫人的德國國籍」。但是,裘夫人致答詞時明確表態,自己在中國生活和工作得很好,感謝議長的好意,婉拒了對方的建議。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夫人的入籍證書

1960~80年代,裘夫人長期擔任醫學院德語班教學工作。改革開放後,德語班學生多有機會赴德國深造,臨行前她都諄諄告誡,希望學成後回國效力。許多知情的老同事都由衷讚歎,裘夫人實在比中國人還中國人!

裘老夫婦感情深厚,1980~90年代,裘夫人身體尚康健,常陪同裘老去航空路郵局郵寄稿件或去校內列印社複印資料。當年二老攜手相伴而行的身影,曾被譽為同濟校園內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裘老公務繁忙,經常去外地公幹,裘夫人每每在三樓住處依窗送別及迎候,此事廣為眾人所樂道。晚年的裘夫人因腿疾而不良於行,天氣晴好之時,裘老在旁人協助下推輪椅陪伴夫人在校園內散心。二老相沫與共的深厚感情,在醫學院師生中傳為佳話。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夫婦漫步校園(2007)

裘夫人喜食「薩拉米」(一種特殊風味的德國香腸),既是飲食偏好,也寄託對故國及青春歲月的念想。逢有同事赴德訪問,裘教授所託之事就是代購「薩拉米」,以解夫人的鄉愁。

裘老故世後,其三公子曾告訴筆者:裘老暮年,夫人已斷續出現意識障礙,但無論公務如何繁忙,也無論夫人是否能應答如常,裘老每晚必陪伴在床邊,與夫人閑談數十分鐘,多年如一日。此情此景,令人感喟不已!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生前和夫人最後一張合影(2008年春節)

童心未泯

裘老樂天,直至晚年,始終葆有「老頑童」的心態。作為超級足球迷,即使9旬高齡,裘老仍午夜起床觀看世界盃或歐洲杯決賽的電視轉播,有時還連夜與同為球迷的吳孟超院士通電話,交談足球經。

裘老口語帶有濃重杭州鄉音,他常自嘲「我講普通話中國人難懂,講德國話外國人難懂」。裘老風趣、健談。我曾與他同機赴外地開會,途中兩個小時,有幸聆聽他講了120分鐘的笑話和段子。

裘老與武忠弼教授是至交。直至暮年,二老在聚會時仍經常「文斗」和相互取笑,成為在場旁觀者期盼的「餘興」。論思維敏捷及口齒伶俐,裘老似稍遜一籌,但往往主動挑起事端,即使遭對方迎頭痛擊,仍屢敗屢戰,樂此不疲,一旦自認佔得上風,則得意非常,仰天大笑不止。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一對"老頑童"——裘老和武老

高齡的裘老始終接「地氣」。我習慣晚睡,裘老在世時常深夜打來電話,「傳播」新聽說的「段子」,有時不待對方領悟其中的「妙處」,話筒中即傳來他的朗朗笑聲。記得裘老曾「轉售」的一個「新」段子是「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即使我冒昧直言此段子流傳已久,亦絲毫未減其興緻。

裘老臨終前一周(2008.06.07),應邀參加中南六省腫瘤學進展研討會,並在開幕式上發言。裘老未準備書面講稿,侃侃而談近半小時,聽眾反應十分熱烈。下講台落座後,裘老一再向鄰座的筆者「炫耀」:「怎麼樣,我還沒有老糊塗吧!」,臉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自負」和「得意」,如同小學生考試獲得好成績一般。當時的場景,至今記憶猶新。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在中南6省腫瘤研討會開幕式上發言

(2008.06.07,逝世前一周)

盛名之累

一如國內某明星曾出書感嘆做女人難。對裘老而言,則是做名人難。

中國是人情社會,看重關係、背景(其實國外何嘗不是如此,但此風以國內為甚)。裘老是德高望重的學界泰斗,其在醫學界的影響力毋庸置疑。因此,頭頂名人光環的常人裘老,晚年屢受「請託風」之累,為各種事由而直接、間接拜託裘老提供幫助或進行說項者眾。老話講「求人難」,讀書人所追求的境界之一是「萬事不求人」。更何況,裘老也並非時時、處處一言九鼎,施之援手後的「成敗」,取決於諸多因素,其中的苦衷和無奈,難為外人道。

在多數情況下,凡事關醫院/醫學院建設或校內青年才俊在學術界發展,裘老都不辭勞苦、儘力而為,有時甚至是勉為其難。筆者從多位相識的校外知情者處獲悉,事無巨細,年屆九旬的裘老曾付出種種艱辛的努力。

即使有人因私事相求,在合乎情理且力所能及的前提下,裘老也不吝提供幫助。1980年代中期,我熟識的一位醫學院教師,因個人原因希望南下發展。如今看來,此乃區區小事,但彼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調動工作談何容易。百般無奈之下,他冒昧登門懇請裘老相助,最終得以如願。當事者日後在新的工作崗位表現極為出色,時隔30餘年談及此事,仍對裘老感恩不盡。

人無完人

常人孰能無過,裘老亦有自己的局限。裘老臧否「人」「事」有自己的判斷標準和一定之規,但有時難免固執,先入為主,失之偏頗;裘老關心學院和醫院的建設,但脫離一線已久,某些想法可能不盡切合實際;裘老身為全校公認的學術權威,在校內外有一定話語權,但他對自己任職數十年的同濟醫院或特定學科不免有所「偏愛」;裘老與其同仁共同創造了同濟外科的輝煌,並將同濟外科視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但他對某些具體事務的干預或處置未必完全妥當;等等。

毋庸諱言,無論裘老生前或身後,坊間均有某些流言。其緣起,多為事出有因的誤解,或屬查無實據的謠傳。同時,由於裘老的地位及聲望,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均可能產生放大效應。

裘老的職業生涯長達70年,難免陷入某些欲避之而不及的人事糾葛。在中國的特定國情下,學術觀點的分歧、工作中相互配合的默契程度、師承關係的親疏、日常交往中言行的分寸,以及涉事雙方的性格使然,均可能導致彼此產生芥蒂,一旦處理不當,更可能激化矛盾,使簡單的問題複雜化。對此,外人未必完全了解實情,更難以揣摩當事者複雜的內心世界,不宜想當然地評判其中的是非。

另一方面,文革結束之前的近30年間,階級鬥爭的「弦」始終緊繃,各項政治運動此起彼伏。在此大背景下,給別有用心者提供了可乘之機,導致冤假錯案的發生。個人置身其中,在不同時期和場合,可能有意、無意地對他人造成傷害,從而遺留某些難以釋懷的恩怨和遺憾。

筆者無意、也無資格評論同濟醫學院過往歷史,或置喙其中的是非曲直,但認為某些傳聞有失公允。論及當年轟動湖北省醫務界的特定冤案,無須為尊者諱,在階級鬥爭「天天講」的非常年代,裘老也難免有過違心之舉或違心之言,但他絕非始作俑者,更無心、無力左右事態的發展及最終結局(開展臨床新技術→患者因併發症死亡→醫療事故→階級報復→全院批鬥→身陷囹圄)。如此境況及個人的種種苦衷,非當事者難以真切感受和言說。若拷問人性的話,在整個醫院/醫學院範圍內,當年曾親歷、目睹冤案發生者眾,但源於嚴酷的政治氛圍,普通群眾唯求自保(完全可以理解),未聞有人敢於「喪失階級立場」,遑論敢於挺身而出,仗義執言。

筆者從多位知情者處獲悉,冤案的始作俑者及指使者確有其人。值得一提的是,當年以不同身份而涉案的兩位主要當事者,之後的人生歷程及命運出現如同過山車式的起落和轉換。如所周知,文革結束後,冤案受害者其沉冤得以昭雪,並以他後半生的所為,贏得世人讚譽和尊敬,更反證了當年被羅織和強加的「罪名」何其荒謬。而冤案的始作俑者因炮製此案「有功」及其他「事迹」,當年被樹立為湖北省「又紅又專」知識分子的典型。但曾幾何時,此人卻因極端道德敗壞而鋃鐺入獄,身敗名裂。二者如此跌宕起伏的人生角色反轉,令人不勝唏噓。

往事並不如煙,但人性何其複雜,真相何其詭異。時過境遷,後來者在未能全面了解歷史真相的情況下,不宜簡單地以今人的認識水平褒貶往事和故人。有幸的是,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社會已取得巨大進步。前事之鑒,後事之師,通過總結歷史教訓,不斷健全法制並堅持依法治國,正是為杜絕類似的人間悲劇重演。

為還原真實的常人裘老,我憶及一件親歷的往事。裘老和武忠弼教授是知交,二老精誠合作,為促進中德醫學交流做了大量工作。但自1990年代中期起,由於年事已高,且夫人身體欠安,裘老逐漸退出了一線的外事活動。2006年,德國新任總理默克爾(Merkel)首次來華訪問,專門宴請為中德交流做出傑出貢獻的各界人士。受邀者名單由德國駐華使館擬定,並直接通知當事人。彼時武老也在受邀之列,專程赴京獲接見併合影。聞知此事的當時,我和一位同事正在裘老家中議事,瞬間覺察到裘老不經意流露出的一絲失落。但數日後武老載譽歸來,裘老仍如常熱情相迎。此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名重如裘老者,有時也難免受身外之物所擾,這豈不正是常人之常情?!

生死觀

裘老是唯物主義者,對生死十分豁達。裘老曾在不同場合提及希望「慢慢地老,快快地死」,不願給他人和社會增添負擔,且坦言身後不保留骨灰。

論及裘老「笑對生死」,可舉一例。為照顧裘夫人,裘家雇有兩名保姆,她們有自己的社交圈,回家有時向裘老傳播校園內的八卦新聞。武教授遺體告別儀式後數日,保姆告知裘老:「保姆圈中有人議論,這位武教授是何人,辦喪事如此氣派。旁邊的保姆插話,聽說醫學院還有一位年齡和名氣更大的老教授,以後喪事一定辦得更加排場。」一般而言,年邁者忌諱談及生死。但裘老聞此八卦,不以為忤,併當保姆之面向我轉述此「趣聞」,言畢還捧腹大笑。

2008年6月15日是裘夫人86歲生日,身處異地的子女相約回漢為其祝壽。6月13日,裘老與久別的子女歡聚並敘家常至深夜,凌晨還興緻勃勃地觀看歐洲杯足球決賽,但次日清晨起床如廁時不慎跌跤而意外身亡。中國民間將高壽者故世稱之為「白喜事」,94歲高齡的裘老以如此方式辭世,哀甚?幸甚?!!!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生前曾多次談及,夫人出生和成長於異國,與他結緣,相伴終生,並以他為全部生活的中心。因此,裘老希望夫人走在自己之前,以免老伴日後身陷孤老的寂寞和無助。但實際上,裘老逝世前後,夫人已基本喪失意識,從而以另一種方式化解了裘老的「後顧之憂」。

裘老過世後,子女遵從其生前囑託,再三向學院和醫院領導表示,希望在不增添痛苦並顧及生活質量的前提下延續裘夫人生命,一旦病情惡化且不能逆轉,則放棄不必要的過度治療。五年之後(2013.06.19),久病卧床的裘夫人在醫院中平靜地告別人世,享年91歲。這位平凡又非凡的女性,終生懷有對裘老及子女的愛戀和深厚感情,從而支撐她在萬里之遙的異鄉度過了67年的漫長歲月,其間雖經歷種種動蕩和艱辛,始終無怨無悔,令人感佩至深!

裘老逝世的次年(2009.04.07),其部分骨灰撒入同濟校園。裘夫人逝世後,子女遵遺囑,將父母骨灰合併,分別撒入長江和德國伊薩河(Isar)。二老得以遂願:魂歸母校、魂歸故土、魂歸自然。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骨灰被撒入校園(2009.04.07)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老及夫人的骨灰被撒入長江(2013.06)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裘夫人家鄉的Isar河(德國)

逝者如斯

幼時,屢從家母(時在上海中美醫院/同濟醫院任職)言談中聞及外科專家裘法祖的鼎鼎大名,如雷貫耳。1948~1954年,我就讀上海市靜安區長樂路(舊稱蒲石路)樂育小學,校址緊鄰裘老宿舍(留園)所在的弄堂。清早上學的路上,有時可遇「小汽車」(滬語對轎車之俗稱)接送裘老上班,彼時有此等待遇者實屬罕見。如此的「排場」,給孩童時代的我和周遭一眾小夥伴留下難忘的印象。60餘年前的所見所聞,僅為自己對裘老的「單相識」。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上海長樂路「留園」的舊居

裘老一家住此樓三層

裘老過世前的20餘年間,因種種機緣,我與他多有接觸,受益良多,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論及年齡,我屬晚輩,但裘老「尊少」,一直以「龔教授」相稱,並按江浙一帶吳語發音將「龔」姓稱為jiong。裘老過世後相當一段時間,夜深人靜之時,凡電話鈴響,腦中常不由閃現他以略帶嘶啞的嗓音呼我「jiong教授」的往事。

裘老是毋庸置疑的名人,其學術造詣、醫術及醫德被眾人奉為楷模。但是,頭頂光環的裘老本是常人,工作中的失誤和瑕疵,以及人性的弱點等,均在所難免。我不厭其詳地追憶親歷的點滴見聞,也直言裘老的某些局限及疏漏。但是,反求諸己,現實中的你、我,又何嘗不都是存在缺陷或不足的個人。因此,無從、更不應苛求本屬常人的裘老。

常人裘老——緬懷和紀念

作為晚輩及後學,我所認識的裘老,是一位醫術精良、醫德高尚的名醫,是一位治學嚴謹、學術造詣高深的老派讀書人,是一位痴情同濟,為母校發展而嘔心瀝血、無怨無悔的長者,也是一位睿智、樂天、不失風趣、念舊、自律甚嚴、但難免人性弱點的常人。值裘老逝世10周年之際,撰此文表達我對前輩的深切緬懷和敬意。

附言

2014年出版的《裘法祖百年誕辰紀念文集》中,筆者曾撰文《常人裘老》。本文以該文為基礎,補充了相關資料和見聞,仍保留原題。文內所附照片多選自《人民醫學家裘法祖》一書。

筆者對裘老生前身後事的評述,僅為一己之見、一家之說,所謂「天下文章天下讀,各自感悟各自足。天下觀點天下辯,各自欣賞各自鑒。」

(本文作者系同濟醫學院免疫學系龔非力教授)

本網站所有註明「來源:生物探索」的文字、圖片和音視頻資料,版權均屬於生物探索所有,其他平台轉載需得到授權。本網所有轉載文章系出於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且明確註明來源和作者,不希望被轉載的媒體或個人可與我們聯繫(editor@biodiscover.com),我們將立即進行刪除處理。所有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站立場。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生物探索 的精彩文章:

蘇橋生物與啟德醫藥簽訂戰略合作協議

TAG:生物探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