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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雪萍:又逢收割季

4000年前,后稷「教民稼穡(稼jià:種植;穡sè收割)、樹藝五穀」,游徙終結、農耕始從渭河腹地發源。此後,人們俯首躬身土地,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4000年後的今天,科技發展日新月異,機械逐漸取代了人力,農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麥田裡收割機轟鳴而過,收割、脫粒、分離莖桿、清除雜余物,直接獲取麥粒。收割不再是沉重的話題!

農業是生存之本。人類需要糧食安身,更需故土安心!又逢一年收割時,童年零碎的記憶重現,讓我們靜下心來放慢腳步回望從前,回味悠遠、平實、樸素的情感,緬懷先祖,重溫農耕文明,記住鄉愁!

麥子熟了

陽曆六月上旬,渭北高原的小麥就逐漸成熟了。其時正值二十四節氣的「芒種」。 「芒種」也有「大麥、小麥等有芒作物已成熟,搶收十分緊迫」之意。其時,只聞其聲、不見蹤影的咕咕鳥在樹間穿梭,「咕咕,咕咕」地聲聲鳴叫,催促農人準備收割了!

遠遠望去,田野里麥苗長得密集齊整,淺棕色的田梗經緯交織,如綠毯中刺繡的彩紋。微風吹來,麥苗輕輕晃動,好像把自己的精神抖擻抖擻,準備使出全身力氣往上竄。陽光照射充足的平地和陽坡地,麥子成熟得早,陰坡地成熟得晚一些。家鄉人稱此「麥熟得不齊茬」。放眼望去,田野里一片金黃,蒼蒼莽莽,生機勃勃,恢宏博大。這種

大自然景象一年只出現一次,而且時日極短。如果天公不打攪,三五天後金黃色的地方會被農人揮舞著閃閃發亮的刪麥杆子和鋒利的鐮刀一掃而光,如長發老漢的頭經過理髮師的推刀修理,換了個乾淨清爽的寸頭。收割後的麥茬地又是另一番奇異的自然景觀!

小麥即將成熟時,有經驗的老農掮一把鐵杴,或者隨便什麼農具,大步流星走到田間地頭,噙著煙鍋,眼神深遂,表情嚴肅,查看麥子的成色,思量收割的火候:收得早了,麥粒身瘦,面氣不夠;收晚了,麥子熟焦了,收割時稍稍一碰,麥粒撒落在土地里。成熟的麥子收不到糧倉里,叫人痛心!最可怕的是麥收前的連陰雨!

天上雲層密集,男女老少會駐足仰頭,注視天空,觀察風吹雲跑的方向,判斷是否有雨。「雲往東,一場風;雲往南,水漂船;雲往西,水積極;雲往北,白鬍子老漢晒乾麥!」這是兒時便耳熟能詳、老幼婦孺皆知曉的諺語!雲層向南、向西翻滾涌動,必有一場大雨;雲層隨風向東、向北漂移,天上沒雨!儘管放寬心踏實安排農事!

站在一望無垠的麥田裡,能感覺到緊迫的、讓人焦灼的氣氛!醞釀了一年的麥子,在收穫的關口日夜揪著庄稼人的心!

支援收割的城市人

有一些年輕人早已離開村子,在城市裡扎了根。到了麥熟時節,這些身份已經完全脫離土地的人們仍在多方打聽家鄉收割的消息,年年的收割都牽動著遠方遊子的心!不管麥子收成好壞,也不論廉價的體力勞動最終能創造多少經濟收益,四面八方的遊子都會在最關鍵的火候急匆匆地趕回這個天高土厚的地方,換一身粗布勞動服,穿一雙舊布鞋,加入到緊張火熱的收割中。不論他們在外面的精彩世界從事什麼職業,身份多麼顯赫,收割儼然是他們心間的頭等大事,是一場神聖的洗禮!他們躬身在麥田間揮舞著鐮刀;吆著牛駕著轅,穿梭於鄉間的崎嶇小路上,把麥子一車一車拉回麥場里;在麥場上拿起老漢揚場的木杴,依然是好把式……他們如最活躍的音符,為清貧的村莊增添了許多生氣,在農家孩子夢裡播下不一樣的種子!

昔日「糧倉」,今日的核桃林

父親在後坡接近坡底的地方挖了二畝荒坡,修得平平整整。這塊坡地低凹聚水,避風,向陽,土質肥沃,小麥的產量大得驚人,遠遠超過任何一塊平地的畝產量,堪稱一家老小的「糧倉」!在一個小麥喜獲豐收的收割季節,漫場遍地堆滿金黃麥捆,父親卻再也無力與病魔抗衡,撒手病榻,被葬埋在 「糧倉」地地頭。此後每年父親忌日,正是身旁的麥子成熟的時候。一隊身著白色孝服、頭戴白帕的孝子跪拜墳頭,躬身痛哭。憂傷哀思的情緒不敢過多宣洩,孝子們匆匆擦乾眼淚脫了孝服,一頭扎進麥地里……把沉甸甸的麥穗運回麥場、麥粒歸倉才是眼前的大事!那一片揮灑著淚水和汗水的「糧倉」地!

知曉風水的爺爺,在父親的墳頭旁邊,向弟弟交代了我的親人們離世以後入土的準確方位。那一年,國家為了治理水土流失,保護生態環境,號召農戶退耕還林。這塊「糧倉」地栽種了一行行稚嫩的核桃樹苗,一來積極響應國家號召保護生態,二來坡陡路窄,避免了收、種艱難的問題。如今已樹木成林,成了弟弟幼年時夢中的核桃坪!一晃過去三十多年,當年的孩子已經長大各奔東西,核桃樹地頭的墳丘卻又多了幾個,陸續離世的親人長眠於此。他們和土地融為一體,與核桃林相依相伴!

碾麥場上

拉回麥場的麥捆被解開纜繩,大人們拿著鐵杈把麥捆挑開、抖亂晾曬,平攤在四面麥場里,這叫「攤場」。正午陽光最毒辣的時候,頭戴草帽手拿牛鞭的老漢牽著牛,牛拉著石碌碡(匠人用石頭打制的圓柱形農具,中間略大,兩端略小,一般重約300斤),踢踢踏踏在麥稈上轉著圈圈,麥粒就脫離開麥穗,刷刷落在地上。因為天氣晴好, 「攤場」的人們顯得從容不迫。

碾過頭遍的麥秸臨時搭成牆,成了孩子的樂園。幾個匪孩子卯足勁遠遠跑起,一口氣竄到麥秸牆頂,如跳進蹦蹦床一樣肆意撒歡。伸手摘幾個杏子,又像滑滑梯一樣溜下來,吃了杏肉,盤腿坐在坡坡口的石板上用杏核玩「抓五子」的遊戲。玩夠了,找一塊磚頭瓦片砸開杏核吃了杏仁。困了,順勢倒在杏樹下的麥秸上,天為蓋被,大地做床,聞著麥秸的清香味甜甜地睡著了!

天地間一片祥和。

攤畢場的人們拉牛上槽,拌足草料,可以短暫地歇息了。進了涼爽的窯洞,超負荷勞作的人們身子一挨土炕就沉沉地睡著了。

世界一片寂靜,只聽到酣睡中人們的打鼾聲、牛嚼草聲,偶爾也

有飛落麥場上偷食的鳥兒幾聲鳴叫……忽然,嘊畔上傳來一聲「白雨來了」!沉睡的人們「呼」的一下起來,衝出地窯,拼勁全力趕到麥場上。家鄉人把毫無徵兆、來勢洶洶、持續時間短暫的大雨稱作「白雨」。此刻的人們像散架的機器被瞬間組裝起來,插上電源,立即極速運轉起來!女人總比男人的反應快,最先衝到麥場里。起初,麥場傳來女人呵斥孩子聲:「你走路是踏蠅子哩?快些!」。轉身對著男人急促的罵一句:「眼看著白雨來了,你死到屋裡了?」挨罵的人也不做解釋,準確地抄起一樣農具。鐵叉和木杴的碰撞聲、木?和地面的摩擦聲、木杴急促擦過地面聲、掃帚掃地聲、男女老少緊張跑動的腳步聲…各種聲音交織混雜!麥場里塵土飛揚,烏煙瘴氣。人們分工協作,合作默契。

從把種子播撒到土裡,出苗,?磨,除草,到收割,庄稼人巴巴地盼望著,眼看即將入倉的糧食就要被一場大雨糟踐,經歷過年饉的老人們幾乎急紅了眼!在廣袤的天地之間,麥場里的人們如一群洞穴里爬出的螞蟻,驚慌一片又有條有理,上至耄耋老者,下到稚童都知道自己該抄什麼傢伙該幹什麼,老幼婦孺在白雨突如其來時往往有驚人的爆發力!大人用木杈或箭杈挑起麥秸搭成一堵高高的麥秸牆,孩子拿起木耙把麥秸底下攪著薏子的麥粒推成堆,老嫗緊跟孩子身後掄起掃帚掃,老漢拿起木杴趁機借風揚場!這樣的勞動場面會讓人刻骨銘心地懂得團隊合作的真正含義!

天上烏雲翻卷,悶雷滾滾,天空像一口壓得很低的清灰色大鍋,隨時會扣下來毀滅一切。庄稼人最敬畏的老天爺張牙舞爪,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傾盆大雨如惡魔一樣橫掃一切時,麥秸被堆積起來遮上塑料布,從雨中搶奪回的乾淨麥子被裝進袋子扛回場房(麥場邊臨時存放糧食和農具的簡易房),驚魂未定的人們躲進窯洞。此刻可以安心地睡一覺,人卻沒有一絲睡意!

持續約摸半個鐘頭的大雨慢慢停住了,太陽撥開烏雲,萬丈光芒普照大地,笑臉俯視著這些螻蟻般的生靈,彷彿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上了年歲的老漢點一鍋旱煙,抬頭看看天:「嗨,這老天爺,凈日鬧人!」像在說道頑皮搗蛋的孩子,核桃般的臉面沒有一絲怨恨。庄稼人大多敦厚、質樸,性情硬正耿直,臉面比什麼都重要,不會看人臉色,卻最會看老天爺的臉色!

拖拉機手—黑娃大叔

有了手扶拖拉機後,碾場變得既省力又省時。黑娃大叔是村上第一個擁有手扶拖拉機的。

黑黝黝的臉龐喲,

笑眯眯的眼喲,

哧溜溜的膀子喲,

像兩座山喲……

這是兒時從廣播里常聽到的一首歌。我覺得歌里的人就是黑娃大叔。他的笑臉如雕塑般,沉默時是笑著的,說話時笑微就更深了,如果再遞給他一個杏,眼睛就笑成一條縫了!拖拉機掛著石碌碡,「突突突」冒著青煙在麥場里轉圈圈,風把他的衫子向後高高掀起,場邊上擺放著電壺、茶壺、茶碗、紙煙,饃簍里虛騰騰的白蒸饃旁邊有一碟辣子,一片白凈的紗布遮蓋簍口。一場麥秸還沒碾畢,另一家人就在場邊等候了。拖拉機碾場一小時三到五元錢,一家碾完卸了碌碡直接開到另一家麥場上,農閑時再一家家收錢,錢數雙方心裡都有數。一個夏收,擁有村上唯一的手扶拖拉機不會讓人暴富,卻掙得了一村的好人緣!

如今身處物慾橫流境地,人們對身邊已經擁有很多很多的東西視而不見,依舊滿腹心事、憂心忡忡!我經常想起那張黝黑的笑臉,那時的他心田裡究竟播撒了什麼種子,能長出雕塑般的笑!

尾聲

當村莊的麥場上出現一個個巨大的麥秸積時,緊張忙碌的夏收接近收尾。如果從高空俯視村莊,那一個個高大雄偉、有稜有角、造型如金字塔的麥秸積一定是巧婦剛出鍋的一籠屜饅頭,白亮、虛泛,孕育著無限生機!麥秸既是牲口過冬的主食,也是燒炕引火、臘月祭灶烙托托、乞巧節烙娃娃饃最合適的燃料。填一把麥秸在灶底和炕洞里,擦一根洋火點燃,嘊畔升起一縷縷青煙,地坑院上空四散瀰漫著人間的煙火味、濃郁的家的味道!長長的日子裡,巨大的麥秸積一天天地消解,當村莊里幾乎看不到麥秸積時,又一茬收割即將開始了……

遙望北方,我聞到田野里麥子成熟的香氣,耳畔隱隱傳來咕咕鳥催人收割的歡叫聲,眼前出現了一幅奇異又熟悉的場景:一位個頭高大、腰身筆挺、目光深邃的老翁大步走向一望無垠的麥田地頭,撂下肩上的鐵杴,躬身彎腰,揪下一個麥穗在掌心裡揉剝開,對準手心吹一口氣,捏一捏掌心的麥粒,用牙咬一口,溝壑縱橫的臉面逐漸堆滿了笑!直身,仰頭看看天!

該開鐮收割了……

▌作者:王雪萍,女,1973年出生,陝西省耀州人,西安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職工,文學愛好者,作品有《那一蔓梨瓜》《來娃》《爺爺的杏樹》《地坑院里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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