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語文老師
我的語文老師
文/趙米英
我一生中最難忘的語文老師是小學四年級的孫羽老師。
他也曾是姐姐的語文老師，好多逸聞趣事也都是從姐姐那裡聽來的：什麼他婚姻不幸福啊，他還深戀著他的初戀啊，他特別有才華，也不把校長放在眼裡啊，諸如此類的八卦還有很多。
直到那年他教我們語文，我才真正看到了他。記得那天語文課，他穿著灰色的中山裝，雖然洗得有些泛白，但也筆挺，再加上他高挑的個子，真的絲毫不覺得影響他的帥氣。他一雙小眼睛，總是眉角含笑，可是一笑起來眼睛就眯成一條縫，現在想來特別像當時流行的電視劇《戲說乾隆》男主角的扮演者鄭少秋。他思考問題的時候喜歡專註的盯著一個方向出神，而右手指的小指和中指扭在一起。
他說話生動有趣，娓娓道來，雖沒有慷慨陳詞卻句句入心。記得當時他走進教室並沒有按部就班的講課文，而是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大概是說：一個外地人來問路，可是被問人方言濃重，鬧出了大笑話。當時他故意把下唇抿進去裝做問路的人——一個掉光了牙齒的北方老奶奶，不一會角色轉換成一個滿口吳儂軟語的南方人，一人分飾兩角，惟妙惟肖，讓我們一下子進入情境。可是就在我們哈哈大笑後又為問路人焦慮萬分之際，他卻戛然而止，並告訴我們普通話的重要性，交流的重要性，大語文的重要性。
就在那一刻起，我被孫老師的魔力吸引住了，原來語文課可以上得這樣隨意，原來語文課可以這麼生動活潑，原來語文也有這樣巨大的作用，我不可自拔的愛上了語文。
每天我都翹首期盼語文老師的到來，上課鈴聲變成了最美的樂音，每堂語文課，我都瞪大了眼睛生怕錯過每一個細小的環節；朗讀課文我聲音最大，就想引起孫老師的注意，讓我領讀。作文本上我的評語最多，滿篇的紅圈圈，像一朵朵綻放的臘梅花，就那麼驕傲的盛開著，甚至有一篇老師的評語寫了整整兩頁紙，並在教室里當眾朗讀我的作文，讓我出盡風頭，使我的小小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語文成績毫無懸念的居高不下，每次考完試，我的語文試卷都被釘在小黑板上，懸掛在教室黑板中央，當作樣卷答案評講。孫老師把我寵上了天，我的虛榮心在不停的膨脹著。
直到那天，我看教室沒有人就把我們集體合訂的作文書悄悄裝進書包裡帶回了家，第二天，第三天好像都沒有人發現，我越加有恃無恐了，心中暗想：孫老師幫我們訂作文書不就想提高我們作文水平嗎？老師那麼喜歡我，即使發現了也不會說什麼的。終於在那個周三的語文課上，孫老師怒氣沖沖的說：「我們班的作文書是集體合訂的，我讓你代為保管，不代表作文書就是你個人的，我希望那個把書帶回家的同學，明天帶回來！」說完還朝我狠狠的瞪了兩眼。
第二天我乖乖的把作文書帶了回來，交給了孫老師，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著頭站在那裡。孫老師滿面笑容的說：「知錯就改就行了，你不是喜歡作文書嗎？看我送你一本，快笑一個吧。我還是喜歡會笑的妮妮。」說著他從包里拿出一本我最喜歡的《小學生世界》放在了我的手裡，我不好意思的笑了。
六一兒童節馬上到了，幼兒園裡郭老師把教室布置得真漂亮，後面牆上的大樹裝飾得枝繁葉茂，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蘋果，吸引了好多嘰嘰喳喳邊飛邊叫的小鳥，放學後我忍不住趴在窗外看了好久。第二天，郭老師就大嚷著到我們教室，一把把我從座位上揪了出來，並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小孩那麼可惡，為什麼把牆上粘貼的大樹撕掉？那是我們幼兒園老師花多長時間才做好的！」她還在不停地說著，不時的用手敲打著我的頭，我卻滿頭霧水，不知所措。直到孫老師走來，他忙把我拉到辦公室，和聲問我事情的原委。我說，我昨晚放學後確實到了樓下幼兒園教室，但我在窗口看看就回家了，並沒有破壞任何公物。孫老師聽完我的話鄭重的點點頭，就來到走廊，把這些告訴郭老師，可是郭老師不相信，依然堅定的說：「不是她還有誰，我昨天就看到她的影子！」「你只看到她的影子，你有沒有抓到她當時破壞的樣子？講話要有證據的。」孫老師的聲音也提高了，其實我知道郭老師是他要好的朋友，據說他們經常在一起吹拉彈唱，各處演出過樣板戲。「妮妮是蕾蕾的妹妹，都是我教過的老實孩子，你不能就這樣僅憑一個身影就誣陷孩子？」孫老師頓了頓又說：「布置的東西被撕了我們可以再做，可是孩子的心靈被傷了，還可以痊癒嗎？」說著把我拉進教室，只留郭老師一個人站在走廊上。
那一刻，我的委屈，我的感謝，我說不出來的複雜情感都順著兩行清淚流下，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孫老師就像一座山一樣擋在我的面前，擋住了誣陷和敵意，擋住了指責和謾罵，更擋住了同學們的嘲諷和譏笑。
幸福的時光就像插上了翅膀總是走的那麼輕快，不知不覺就到了深秋。老師那天沒有穿那件發白的中山裝，而是換上了一件呢子大衣，我們忍不住驚呼：「老師的呢子大衣好漂亮！」他卻不屑一顧的說：「哪裡是什麼大衣，這是麻包片改裝的。」我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也和我們一起笑。那中長款的呢子大衣襯托得他特別挺拔帥氣，就連眼角含笑的皺紋也生長的恰到好處，一副風流倜儻神情，又時不時略帶淡淡的憂傷，就這樣我總是不自覺地觀察著。
孫老師在我們教室放了一張辦公桌，他很少去辦公室，而是天天坐在教室的辦公桌前，下課了，他就看著我們嬉戲，不時插上兩句幽默的話語，常常逗我們笑得前仰後合；如果是自習課他就坐在那認真的批改作業，要是哪個同學做錯了，那肯定是要被叫到桌前一頓嬉笑怒罵，但最終他還是春風化雨般細緻的講解，讓人心悅誠服的離開；作業批改完了，他就安靜的備課，他時而雙眉緊蹙，擰成一個川字，時而舒展開來，笑成一朵花，而我最喜歡看他專註的神情，每當他深思時，他的手指總是不自覺的扭在一起，我也在私下模仿，總覺得老師是如此帥氣，如此神奇，簡直和書中的英雄無異。
那是一個細雨綿綿的晚秋的午後，這節自習課孫老師低沉的說：「同學們，我想讀一篇小說給你們聽，好嗎？」我們都異口同聲的說：「好！」話音落下，孫老師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隨之響起 ，循聲而去，他彷彿帶領我們走進了那個硝煙瀰漫、戰火紛飛的歲月，我也好像置身其中，化作了新婚的小媳婦，真誠中透著羞澀，吵鬧中溢滿了稚氣和頑皮，但當看到那個小戰士的屍體被抬進來時，我一下子成熟了，我悲傷的為他擦拭傷口，為他縫補因為和我慪氣而被撕壞的衣服肩肘處的破洞，以及他下葬時，我甘願把自己新婚陪嫁的唯一一條被子給他墊在身下，但還是消除不了我的自責內疚之心。不知不覺中我的淚水湧出了眼眶，直到一篇讀完，老師的聲音停止了，我還沉浸在《百合花》之中，哽咽著無法自拔。
其實這篇文章對我的影響力遠不止於此，文中的戰士雖青澀但英勇，雖身處戰場，槍筒上還插著一枝怒放的野菊，這不乏詩意的生活之心也刻在了我的心田上。
那時上下學的鄉間小路上開滿了野花，我就把它們摘下來，錯落有致的插在盛滿清水的墨水瓶里，悄悄的放在老師的窗前，我知道孫老師一定知道做這一切的那個人是我，因為我看到他朝我甜甜的笑了。
一天冷似一天，深秋之後就是初冬了，家裡的棉花早已晒乾收拾停當，裝在一個魚皮口袋裡，媽媽用自行車推著去棉花收購站賣掉，貼補家用。晌午去的直到上燈時分才看見她急匆匆的從東邊走來，我忙迎上前去，「媽，怎麼那麼遲？」「哎，別提了，收購站的人說我們家的棉花潮氣重，扣了不少秤，而且價格也不高，少賣不少錢。」「什麼，有潮氣？我不看你在家裡的席子上曬了不少天嗎？」「可不是嘛，不過多虧了你的語文老師，不然人家收購站的人還不肯收呢？」「怎麼回事，怎麼和老師有關？」我更加迷惑了，忍不住追問。「今天賣棉花的人特別多，排了好長的隊伍，當我好不容易排到跟前，收購站的人卻因為潮氣重拒收，是一個瘦高個、笑眯眯的男人幫我辯解了兩句，人家勉強收下了。賣了棉花後，我又排隊領錢，他排在隊伍的前面，卻轉過臉來走到我面前，還詢問我是不是妮妮的媽媽，並掏出一打錢來塞給我，說我們家孩子多，先拿去用，我怎麼可能要他的錢，硬是沒有收。可他倒好，把我推到他的位置，而他卻站在我的位置繼續排隊。多好的人啊，今天如果不是他，我可能現在還回不來呢……」媽媽還在繼續說著，可是我彷彿看見了瑟瑟寒風中孫老師那瘦削的身影，那微笑的臉龐，那頎長的身姿，我的眼睛漸漸迷濛了。
不知不覺元旦臨近了，好多同學都買了賀卡送給孫老師，有彩色的，金光閃閃，五彩繽紛；有音樂的，一打開美妙的樂音頓時響起，神奇極了。我們家沒有錢，我攢了好幾天的零花錢買了一個普通的硬紙卡，上面寫上一句簡單的祝福，「孫老師，您辛苦了」。看到同學們緊緊地圍著他，我自卑得不敢向前，只是站在講台旁邊，望著他。沒有想到，他注意到我了，他伸手接住了我的賀卡，還仔細的端詳著，然後不停的稱讚：妮妮好用心啊。那一刻我的心快樂的像要飛出來似的。
春節之後又是一個春天，日子如流水般淙淙向前，我們在課堂上讀詩賞句，品析美文，快樂的讀書聲響徹整個校園；我們一起去花壇邊鋤草賞花捉昆蟲，他笑起來像個孩子一樣純真；我們去校門口的溝渠邊打掃衛生，那可是我們的清潔區啊，他和我們一起掃地鋤草，撿拾垃圾，勞作之餘還不忘爆出一個笑話，差點把我們笑得坐在地上。總之，有他的地方就有笑聲，有他的地方總有說不出的幸福和快樂。
兩年的快樂時光就這樣匆匆走過，又是一個九月一日，又是一個開學的日子，我早就迫不及待的想回校園了，我多想看到他，多想聽到他的聲音，多想走進他的課堂，可是我卻找不到他了。教室他的那張辦公桌還在，桌上的書還擺放得整整齊齊，可是人呢？校園的花壇邊，我們一起栽種的向日葵，如今花開燦爛，金黃如圓盤，低頭頷首，盡顯謙虛之態，可是人呢？校園牆上的他寫的標語，油漆已干，尤其「兢兢業業」四個大字，遒勁有力，鮮紅欲滴，竟顯莊嚴之勢，可是人呢？校門口的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多少次我都看見他，騎著自行車，悠悠的行來，邊吟邊唱，盡顯優雅之態，可是人呢？
我尋遍了整個校園，從教室到花壇再到校門口的溝渠，從旭日東升到夕陽西下，我怎麼也找不到，我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在燦爛的陽光下，我哽咽著對花語，我想葵花能告訴我，我的孫老師在哪裡。
校長抑揚頓挫的話語驚醒了我，開學典禮開始了，他宣讀了我們這個鄉村小學的各項成績，但其中最讓我驚喜的是：我們孫老師編寫的教學設計獲得徐州市一等獎，掌聲雷鳴，我的手拍疼了也不知道停下來。
我知道我們的孫老師調走了，從此以後，我的世界裡一片陰翳，我學會了撒謊，學會了遲到，學會了逃學。每學期我的雷打不動的「三好學生」獎狀沒有了，父母很難接受我現在這個樣子，不停的追問為什麼，其實答案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知道寵我的那個人再也不會來了，我不能適應一切的語文課，因為聽過他的課後，我才發現所有的課都是將就。我變得貪玩，我變得叛逆，我變得沉默寡言，但我改變了所有，唯獨沒有改變的是對語文的熱愛。我每天堅持寫日記，我知道再也不會有人給我畫花一樣的紅圈圈，再也不會給我寫滿頁的評語，再也不會當眾大聲讀我的日記了……但心中深愛著他傳承我的真誠、熱情、善良、詩意，就如同他一直都在我身邊一樣。
多年後我去一個親戚家出禮，恍惚中我看到了一個瘦削而挺拔的身影，是那樣親近又是那樣遙遠，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我呼吸急促，激動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一定是他，我的孫老師，他一定也會親切的叫我妮妮，我局促不安，不敢向前，可是心卻早已飛到他的面前，就在那一瞬間，那個身影轉過了頭，我這次清晰的看到我滿懷期待的卻是一張生疏的臉龐。燦爛的午後只剩下一片白晃晃的陽光了。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不知我的孫老師是否康健如昨。他對工作熱愛，對生活用心，他雖偏居鄉村一隅卻詩意的棲息。他關愛學生，賞罰分明，親切中透著威嚴，嚴肅中又洋溢著和善。他用幽默風趣的話語把我們不知不覺的帶入語文學習的情境，並向青草更青處漫溯。他將那份對語文的執著和偏愛化作對我們的一次次洗禮，將愛的種子播撒進每個學生的心裡。他的高貴人格將影響我終生。
作者簡介：趙米英：來自江蘇省淮安市淮陰區吳集鎮中學的一名語文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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