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我不談書法,那是太深的學問
記者:書籍打開一個我們不知道的世界,五彩繽紛,讓我們去坦然面對平凡的生活,看過您的硬筆字,雋秀。《荒廢集》、《退步集》等書名都是自己所題。您不太講起與書法的淵源,我們先從練字的經歷講起好嗎?
陳丹青:我哪裡談得上會書法,更不知「書法的淵源」。小學時臨過幾頁王羲之的《聖教序》,還有蘇東坡,此後只是偶然寫寫。我沒有國畫畫案,沒有文房四寶,我不談書法的,那是太深的學問,被太多人談過了。
記者:在形容一位美女時說到眉眼鼻樑筆筆中鋒,像王羲之的字。您比較欣賞的書法家是何時何人?
陳丹青:古典中國的好書法,都愛看。各有各的好,最好固然是魏晉和唐宋。格外偏愛王羲之《十七帖》,顏真卿《祭侄文稿》。漢簡也歡喜,尤其那些軍令的殘片。
記者:《歸國十年》畫展中「畫」了唐太宗、懷素和八大山人等人的字,那種快感是怎樣的?
陳丹青:我這類書畫靜物畫總被誤解,以為我在畫山水,寫書法。絕對不是的。那是油畫,工具全是西式的:我用排刷式的油畫筆在麻布面上描繪線條和書法,當然,很有快感,但那是油畫的快感,和中國畫和書法不相干。
記者:《藝術與國籍》一文中稱安迪沃霍爾,利昂戈盧布,菲利普加斯東等都是自己的「英雄」。國畫中,哪些是你的英雄?
陳丹青:顧愷之、李思訓、武宗元、郭忠恕、錢選、董其昌……太多了。
記者:說到中國最好的人體畫,認為是春宮,而春宮男女又不是西方的所謂「裸體畫」。可以擇要講講個中緣由嗎?春宮對於當下的不少人幾乎是一個「傳說」。
陳丹青:迄今為止,中國還不準出版老祖宗的春宮畫,國家博物館恐怕也沒幾件像樣的春宮畫(或者真是藏著,不肯透露,也不便展吧),明清時代最精美的春宮卷子幾乎都在歐美日本港台,近年略有迴流,現身拍賣行,但不能印在圖冊中—我不知道春宮畫的「傳說」還要傳多久。
中國古典繪畫有一難解,即畫動物的身體與美感,纖毫畢現,精確而傳神,宋代的禽鳥蟲魚,畫得太好了,中國人白描勾線的女體,另有一種好,實在性感而淫美,只是很難確分是畫性感還是畫中人性感—你要知道,毛筆蘸著墨,畫到宣紙上,觸紙之際,無比性感,流轉行筆,極盡淫蕩。
所以中國人畫國畫,至今畫不厭,那是人與工具的無邊性事啊。
記者:《漫談普拉多美術館珍藏展來華》:「可是當我看多了宋元的原典,我就覺得當代國畫幾乎都是卡通或漫畫。」國畫的沒落(不知確否)是不是和西畫的衝擊有關?換言之,國畫可能慢慢好起來嗎?
陳丹青:我不會說國畫油畫是否「可能慢慢好起來」,或者慢慢壞下去。眼下有太多國畫家油畫家,整體水準不論,總看見若干有才華的後生冒出來,畫得蠻有意思,蠻好看。至於當代國畫為什麼有卡通病,那是另一話題。像卡通,也並非不好,在好畫手那裡,就能出新意。陳洪綬、金農,依我看就是卡通化的先生注重「原典」,我倒想知道,對於當下的國畫亂象,出現像董其昌(或齊白石)那樣的宗師容易嗎?
話不能這麼說。董其昌時代不會出今天的蔡國強,齊白石時代也不會出劉小東。而齊白石的意趣,不會出在董其昌的晚明,董其昌的筆路,也不會出在他所景仰的五代或北宋。
我注重原典,部分原因是我們活在印刷品時代,你品董其昌,最好看原典,那種淡墨,那種微妙的敷彩,唯原典才能看得真。原典的神氣永遠無法複製的。
記者:您常常援引畢加索、杜尚或沃霍爾等人的言論,不過自己「不弄前衛藝術」。何以起初就有這樣的志趣,到了美國眼界大開後,依舊秉持古典的風格?
陳丹青:我從來沒有弄「前衛藝術」的「志趣」,別人弄,弄得好,我很開心,喜歡看看,弄得不好,那是別人的事。中國人有個毛病:人家的事好像是自己的,自己的事好像是人家的。我這脾氣沒被傳染,如此而已。
但我也未秉承「古典的風格」,只是相對眼下各種新花樣,顯得比較傳統老套而已。我們說起美術的詞語,總歸大而化之,「古典」、「現代」,都是被說壞的詞:所謂古典油畫在歐洲不同世紀,不同國家,稱謂是不一樣的。你到美術館去看,只有義大利館、尼德蘭館、西班牙館,或者十四世紀館、晚期巴洛克館等等區分,沒一個館名叫「古典館」。
記者:藝術家都怕別人說自己模仿別人,而您高聲稱自己是「模仿家」。原諒我借用一個大詞—影響的焦慮—在您的創作中「影響的焦慮」是不是有著不同的體現?
陳丹青:「影響的焦慮」是哲學詞語。我願模仿別人—當然,我所喜歡的人—是我「自己的事」,無關「別人」。影響的焦慮,很好啊,有誰不受人影響嗎?我一天到晚在找「影響的焦慮」呢,可惜不太找得到,換句話說,並沒有幾個人真的對我構成影響—不是我驕傲,也不是我謙遜,而是,藝術很具體,影響也很具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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