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金會」與朝鮮半島無核化前景

最新 06-16

本文作者繫上海國際戰略研究會副會長沈丁立

在半個多世紀緊張對立後，備受矚目的朝美領導人會晤6月12日在新加坡舉行。會前，朝美兩方對會談有何期待？這場看來氣氛融洽的會晤最後是否取得了雙方都想要的成果？朝美的主要分歧是否找到了解決的途徑？會晤是否為朝鮮半島無核化開啟了歷史性機遇？本次論壇特請專家做詳細解讀。

首腦會晤美朝實現平等對話

問：朝美雙方對「特金會」有何期待？

答：即使是在幾個月之前，美朝關係仍處在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狀態。朝鮮去年在核武器與中遠程導彈試驗方面接連取得重大突破，鋒芒直指美國本土，這令美國政府與精英如芒刺背。

朝鮮發展核武器的目的，歷來為其他有核武器國家所看不透，國際社會不少看客甚至連一些擁核國家分析人士認為，朝鮮發展核導只是策略，而非戰略，戰略則是擁核競價，抬升身價。

但實際情況是：與任何其他有核武器國家一樣，朝鮮從發展核武器的第一天起，就是為了實現「國家富強、人民幸福」的民族之夢。朝鮮深信，發展核武器是其國家主權範疇之內的事務，在面臨外來威脅的情況下，它斷不會放棄這一民族權力。平壤也相信，只要運籌得當，它也完全可能走出一條既能擁核自重、又能繁榮富強的「魚與熊掌兼得」的具有朝鮮特色的大國之道。

圖說：2006年10月9日，朝鮮平壤，朝鮮中央電視台新聞節目在報道核試驗相關新聞圖GJ

朝鮮認為，它發展核武器不是為了與美國或任何其他國家作對，而是針對與朝鮮敵對國家的正當反應。只有擁有核武，他國才可能真正尊重朝鮮，並與朝鮮平等談判。這次，若非朝鮮有了核武器，日理萬機的美國總統才不會花費寶貴時間前往亞洲與朝鮮領導人相見。要知道在特朗普總統的心目中，與事實上有核國領導人金正恩會談的重要性，明顯超過了參加「西方七國領導人年度會晤」這樣的無聊峰會。

雖然，特朗普前往新加坡，是沖著「朝鮮棄核」而去，但老謀深算者如特朗普，怎會不知朝鮮的目的？但是他也認識到，半個世紀的爭議不可能在幾個小時之內解決，一次會談顯然無法彌合雙方全部的分歧。

按照特朗普的商人思維，縱然朝鮮不會馬上、完全棄核，但只要朝鮮部分棄核、或者是通過逐步建立互信和階段性措施最終實現全面棄核，這筆買賣依然值得。

得失相較美國做出重大讓步

問：「特金會」取得了哪些實質性成果？

答：從5月27日至6月11日，從半島板門店到獅城新加坡，由美國前參加「六方會談」代表團團長、現任駐菲律賓大使金成以及由朝鮮外務省副相崔善姬所分別率領的美朝代表團，就6月12日美朝歷史性峰會先後進行了7輪會談，試圖彌合峰會期間兩國領導人將要簽署的有關《聯合聲明》之所有分歧。即使是在朝鮮最高領導人已經到達新加坡之後，雙方工作層還在努力不息，其精神固然可嘉，但反映了一個基本事實，即美朝雙方甚至直至峰會結束，仍然存在重大原則性分歧。

分歧之一：即使朝鮮棄核，那麼按照何種原則。從小布希到特朗普，美國不變的三條原則是「全面、可核查、不可逆」（CVID），美國最不願受騙上當，在對方的牽引下目睹對方走上「片面、不可核查、可逆轉」的假裁軍。當年美國在冷戰期間曾幾度與對手蘇聯協議雙邊核裁軍，皆按CVID原則辦，美國還因此積累了豐富的關於核裁軍核查的技術能力。在美國看來，自2003年「六方會談」開啟之後，朝鮮在棄核問題上幾度反覆，問題都出在它不願依照CVID的原則去推進全面徹底乾淨的棄核進程。

對於朝鮮，它反對CVID式棄核試乃是理所當然，這是由於朝美各自承諾的性質與後果截然不同所致。如果朝鮮不打折扣地棄核，那將意味著自廢武功，前功盡棄。然而，即使美國與朝鮮簽訂終戰協議甚至和平協議，即使美國向朝鮮提供安全保障，這些紙面以及口頭承諾都可在須臾之間轉換。因此美朝關於朝鮮棄核的任何安排都在能力上構成了不對稱，必使平壤當局極為謹慎予以應對。

朝鮮的提議就是在雙方現階段仍處嚴重互不信任之際，分階段實施棄核；美國可視朝鮮分階段棄核的進展，在安全以及發展領域予以回報。這種做法的特點是對稱，雙方都可退回，每步成本有限，而且風險可控。儘管特朗普當局一開始對此堅決反對，但隨著雙方自平昌奧運會之後所開展的接觸，已開始轉變觀念，目前已默認分階段談判協議、分階段實施棄核的務實路徑。美國做出了第一個重大妥協後，又使自己陷入到第二個妥協的陷阱。

分歧之二：是朝鮮棄核，還是半島棄核。與第一個分歧相關，朝鮮棄核所要求的回報，是美國給予朝鮮安全保障。那麼，這次朝鮮要求的安全保障是什麼？4月27日，在朝韓雙方板門店峰會上，朝方曾對韓方表示理解美韓軍演。但在5月中旬，朝鮮卻宣布因美韓正在舉行聯合軍演而取消預定於5月16日舉行的雙邊高級別會談，並揚言可能因此推遲美朝峰會，這直接導致了特朗普一度宣布取消6月12日的美朝峰會。

圖說：6月12日，舉世矚目的「特金會」IC圖

然而，在6月12日美朝峰會之後舉行的美方記者招待會上，特朗普總統宣布將取消美韓軍演。他表示，這種軍演對朝鮮形成挑釁，在當前很不合適。而且這種軍演耗費巨大，韓國又不肯全部出資。他暗示，只要美朝關係繼續改善，美韓軍演就不會進行。他表示自己在競選總統時就認為美軍應該回家，現在還是這麼認為，但美軍並非馬上撤出。

特朗普的這些言論，無疑是激勵朝鮮棄核的一波波糖衣炮彈。目前，美朝方均向對方發出互訪邀請，預計今年7月特朗普有望訪朝，有關各方致力於達成《停戰協定》；9月金正恩可能訪美，有關各方甚至有望達成《和平協議》，那麼美方還需給出力度更大的安全保障。據悉，朝鮮對美提出的條件有三條：美韓停止軍演、美軍撤出半島、美國停止對韓日給予核保護傘。最後一條，就是朝鮮認定的「半島棄核」內涵，而「半島棄核」恰恰就是「六方會談」的定義，絕非朝鮮空穴來風。正是由於在「特金會」之前最後一刻美朝還就何謂「朝鮮棄核」爭論不休，因此在峰會發表的《聯合聲明》中以「半島棄核」這種措詞保住了峰會的「成功」。

收穫利好朝鮮釋放積極善意

問：這場備受矚目的會晤能否讓半島實現無核化和持久和平？

答：面對美國的姿態，朝方並非來而不往，而是在守住底線的同時，與華盛頓相向而行，做出了積極回應。

其主要表現，就是在這次美朝峰會之前的兩個月內，朝鮮已採取一系列單方面核與導彈軍控措施：宣布停止核試驗與遠程導彈試驗，銷毀在豐溪里的外界所知的唯一核武器試驗場。在6月12日美朝峰會期間，金正恩還告訴特朗普：朝鮮最近撤除了一座導彈發動機試驗基地。

實事求是地說，朝鮮迄今採取的這些單邊措施，都可能是可逆的：停止試驗核武器與遠程導彈，片刻間就可逆轉。所謂炸毀豐溪里核試驗場，並無核武器專家進行現場核實，以確認那些隧洞在洞口被爆破後將永遠不可復原，以致整個試驗場已不可逆轉地不再能被重新投入到朝鮮的核武計劃之中。況且朝鮮在做了六次核武器試驗和至少數十次各型導彈試驗之後，已在核導項目取得顯著進步，技術水平已日臻成熟，停止試驗可能已不再嚴重地影響朝鮮核力量的實戰化。至於這次峰會期間朝方所稱的撤除導彈發動機試驗場，不僅尚未得到核實，而且朝鮮可能有不止一個這種設施。因此，只要朝鮮沒有「全面、可核實、不可逆」的放棄核能力，半島無核化前景仍未可知。

朝鮮在這次美朝峰會上釋放出的另一善意，則是致力於與美國合作，「找回戰俘和失蹤人員遺體，包括立即遣送已確認身份者」。美國的文化傳統高度重視戰俘和失蹤人員，據信美軍至今還有近8000名在朝鮮戰爭中戰俘與失蹤者下落不明。即使這些人員已不在人世，尋找他們並將他們的遺骨帶回家，仍是美國歷屆政府不懈的目標。朝方這次明確表達合作意願，也將提升其在美國公眾中的形象。

積極助推中國力促美朝峰會

問：中國為半島無核化以及持久和平作出了哪些貢獻？

答：作為參加朝鮮戰爭的一方，中國對於朝鮮半島和平與穩定有著特殊關切。當年中國為了保家衛國而被迫參戰，並在付出高昂代價後贏得了各方停戰，從而開創了此後70多年半島維持現狀的局面。在進入改革開放時代以來，我國已同韓國關係正常化，全力維護半島和平與穩定。在朝鮮開啟發展核導項目之後，中國一方面積極推動關於半島無核化的「六方會談」，另一方面順應國際社會的要求，通過聯合國系統對朝鮮的核導發展給予了相應制裁。

我國提出的「六方會談」主張，朝鮮必須棄核，但其正當的安全關切也應得到尊重，惟此才能保障地區發展與安寧。為此，在去年以來美朝就朝鮮發展核導引發的對峙愈演愈烈之際，中方提出美朝雙方相向而行的「雙輪驅動」方案，將朝鮮棄核與半島停和轉化相結合，「以行動對行動」。

這一重要提議受到相關方的重視，本次朝美領導人會晤的政策路徑就是按照這一思路，而且美方對自己長期堅持的CVID路徑，也在一定程度上採取了務實政策，終於認識到朝鮮棄核是個「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對於朝鮮表示願意棄核的勇敢之舉，中方予以了積極肯定。雙方最高領導人近期兩度會晤，就共同合作在朝鮮半島建立持久穩固的和平機制進行了磋商，就在維護聯合國系統目前對朝約制的條件下增進中朝兩國的傳統友誼，開展了新的探索。對於朝方領導人參加「特金會」，中方還在航空保障方面給予了支持。我們希望，各方珍惜目前的機遇，最近開啟的朝鮮半島棄核進程能夠得以積極維護和順利推進。

相關鏈接：新世紀以來朝核問題的演變

２００１年初小布希政府上台後，宣布調整柯林頓政府後期相對緩和的對朝政策，進而宣稱朝鮮為「邪惡軸心」國家，威脅對朝鮮實施「先發制人核打擊」。與此同時，朝美就朝鮮接受國際原子能機構特別核查問題再起齟齬。

２００２年１２月，美國以朝鮮違反《朝美核框架協議》為由停止向朝提供重油。

2００３年１月１０日，朝鮮宣布退出《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在包括中國在內的國際社會斡旋下，２００３年８月２７日至２９日，中國、朝鮮、美國、韓國、俄羅斯和日本在北京舉行朝核問題六方會談。

２００５年９月１９日，第四輪六方會談經過兩個階段的艱苦談判，與會六方一致通過了六方會談啟動以來的首份共同聲明：朝方承諾，放棄一切核武器及現有核計劃，早日重返《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美方確認，美國在朝鮮半島沒有核武器，無意以核武器或常規武器攻擊或入侵朝鮮；朝方聲明擁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權利，其他各方對此表示尊重。

在第四輪六方會談結束不久，美國以朝鮮涉嫌「偽造美元」等為由，宣布對朝鮮實施「金融制裁」。

２００５年１１月，第五輪六方會談第一階段會議在北京舉行，會議最終達成具有指導意義的《主席聲明》。各方重申將根據「承諾對承諾、行動對行動」原則全面履行共同聲明，早日實現朝鮮半島無核化目標，維護朝鮮半島及東北亞地區的持久和平與穩定。

此後，朝美雙方圍繞「金融制裁」、導彈試射等問題反覆進行針鋒相對的對抗。

２００６年１０月９日，朝鮮宣布成功進行了一次地下核試驗。

２００７年２月１３日，朝核問題第五輪六方會談第三階段會議通過《落實共同聲明起步行動》共同文件。後因朝美在核計劃申報問題上產生分歧，文件未能得到有效落實。

２００９年４月，朝鮮宣布退出朝核問題六方會談，並恢復已去功能化的核設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