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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文學史上最接近屈原的詩人?

誰是文學史上最接近屈原的詩人?

屈原

屈原可謂是中國歷史上為後世留下最多遺產的偉人,不僅留下了開創浪漫主義先河的作品《楚辭》,還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法定節假日(並非說端午節是因屈原開始)以及吃粽子、賽龍舟等習俗。或許有人要說,屈原只留下端午節,雷鋒還留下一個雷鋒月呢。對此只想說一句,他們不一樣不一樣。言歸正傳,正因《楚辭》、端午節以及賽龍舟對後世影響如此之深,我們對屈原的首要認知也就變成了一個投江自盡的偉大詩人。

在這裡要先解釋一點——為什麼要說屈原是一個投江自盡的偉大詩人而不說他是投江自盡的偉大政治家。《漁父》中屈原說了以下兩句話: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從中不難看出屈原的心境早已超脫了政治上的失意,而是上升到了一種人為何存活於世的價值的判定。那麼屈原之所以投江並不是因為政治上失意滿懷悲怨而想不開,他是深切的體會到在這樣一個眾醉獨醒的時代唯有死才能保全自身的純潔並且警醒世人。

在屈原之後兩千多年的漫長歷史中,不乏像文天祥一樣寧死不屈保全氣節的英雄人物,但像屈原一樣因為失意進而重審世間種種最後為保全自身純潔而自盡的人物卻是少有的。那麼,誰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接近屈原的詩人呢?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有必要看一下《漁父》中另一段話——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從中不難看出,漁父是一個通透世事的人,他勸說屈原就連聖人都要遷就世人而你又為什麼這麼剛呢?細細思量,漁父的生存哲學跟後世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何等相似啊!司馬遷曾說,以屈原這樣的才華,走到哪個國家去,不可以發揮才幹啊?言下之意很是惋惜。

自從漢武帝實施董仲舒的「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後,中國士大夫都浸泡在儒家的思想裡面。此時的孔氏思想並不單單是儒家思想,而是摻雜了道家、法家和陰陽五行家的眾多學術的一種合流思想,它的核心似乎變成了以陰陽學說為核心的圓滑變通的處世哲學。於是後世雖不乏「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杜甫和「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淹,卻難得一見像屈原那樣為保持自身純潔而選擇自盡的文人。

郭沫若說,他的時代的確是群星麗天的時代,而他在這個時代中尤其是有異彩的一等明星。我想說,在漫長的中國歷史天空里,屈原都是尤其有異彩的一等明星。那麼又回到之前的問題,在文學史上以相同的方式熠熠生輝的詩人還有誰呢?

回溯文學史,直到將目光放到20世紀才發現與屈原相近的詩人(李白醉酒投江太過仙氣飄飄)——王國維、朱湘和海子。令人驚奇的是,他們在古典詩歌的傳承上還有著深刻的淵源。當王國維自沉於昆明湖,意味著純粹中國傳統文化的凋零;當朱湘投身於采石磯,意味著中國最後的古典主義正漸行漸遠;當海子卧軌于山海關,意味著最後一份對詩歌的古典和現代的掙扎入土為安。橫跨二千多年的歷史長河,在屈原身上一出現就達到巔峰的古典浪漫主義在他們身上閃耀而後熄滅。下面一一分析王國維、朱湘和海子之死。

王國維於1927年6月2日年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魚藻軒,終年50歲。他留了一封遺書,其中寫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對於王國維為什麼自殺,坊間呈現一種羅生門式的解讀。這就像魯迅所概括對《紅樓夢》的解讀: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那麼有人從把王國維之死解讀為殉身清廷,也並不奇怪。畢竟民國時期王國維梳著小辮子的形象不免有些滿清遺老的意味,也成為清華園的一道獨特風景。但是,這並不能代表王國維是一個愚忠於清廷的人,因為他堅守的東西並非是政治層面的而是文化層面的。關於這點,有王國維生前的兩位好友的挽辭為證。

陳寅恪《挽王靜安先生》:敢將私誼哭斯人,文化神州喪一身。越甲未應公獨恥,湘纍寧與俗同塵。我儕所學關天意,並世相知妒道真。贏得大清乾淨水,年年嗚咽說靈均。

吳宓輓聯:離宮猶是前朝,主辱臣憂,汨羅異代沉屈子;浩劫正逢此日,人亡國瘁,海宇同聲哭鄭君。

陳寅恪和吳宓都提到了屈原,不難看出在他們的心目中王國維是和屈原隔著歷史長河遙相呼應的。並且在陳寅恪對王國維還有更為直接的解讀: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所以,王國維遺書中 「世變」指的是文化世界之變,「再辱」指的是人格心靈被當世文化所辱。

陳寅恪和吳宓在後來的日子裡,經歷了王國維不曾經歷的屈辱與磨難,但他們並沒有選擇跟王國維一樣。我無意去對比這兩種人格的高低,也並不認為自盡於人世就一定比順應社會更崇高。但是我們應當注意到,王國維的死是一種平靜的死,不是一般意義上想不開,而是跟屈原一樣,通透世事後為保全純粹人格而不得不死。

二千多年前的一個落魄貴族,二千多年後的一個落魄書生,一個標誌著古典浪漫主義詩歌的開端,一個意味著古典文化時代的終結,他們都用如此剛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以保全自己純粹的靈魂和人格。但王國維更像是一個學者,而不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

朱湘被魯迅譽為「中國濟慈」,這是對他才華的極高評價。而他也的確才華橫豎都溢,不在徐志摩、聞一多和之後以古典性新詩揚名的戴望舒之下。但他一而再再而三跟自己過不去,最終投江結束自己短暫的生命。

在清華專攻文學時朱湘肆意蹺課,抵制齋務處的早餐點名制度,終於因記3次大過被開除,成為第一個被清華開除的學生。婚後第二年又因機緣巧合回到清華,並獲得赴美學習的機會。在美國讀書時因同學說了句「中國人像猴子」,又憤而退學,輾轉多個學校最終什麼學位也沒拿到。在安徽大學任教,由於校方將自己主持的「英文文學系」更名為「英文學系」,便發誓再也不教書了。離職後,向來清高的朱湘竟毫無生計,四處流浪。這位曾經穿著筆挺西服、神情傲慢的大學教授,一度住在黑暗狹小的碼頭飯店裡,低聲下氣地問人借錢。而他一個未滿周歲的兒子,因為沒有奶吃,哭了7天後活活餓死。

一個人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幸福,一下子搗得粉碎?為什麼要脫離安適的環境,走上飢餓寒冷而又恥辱的道路?同時代的女作家蘇雪林曾發出這樣的疑問。對此,朱湘自己的解釋是「向失望宣戰」。

清華、海歸、教授……這些都是多麼高大上的名頭。「中國濟慈」的雅號,也可以讓他在中國的詩壇風頭無兩。魯迅也沒有稱讚其他人為「中國雪萊」或是「中國拜倫」。那麼在生活並不那麼糟的時候,朱湘是對什麼失望呢?請注意,朱湘所說的「向失望宣戰」並不是在連基本生活都維持不下去的時候,窮困潦倒是「向失望宣戰的」結果而非原因。所以,對於朱湘之死,不能簡單的以窮困潦倒或是妻子的一句話去解釋。是的,像他那樣一個天才詩人,很早就像屈原一樣感受到了「舉世皆醉我獨醒」的孤寂。他感受著別人感受不到的東西,並以在別人看來跟自己過不去的方式與世界周旋著,最終不得不早早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朱湘所寫的「投入泛濫的春江,與落花一同飄去,無人知道的地方」 與屈原的「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在情感上是何等的相似啊!他們都沒有將死亡作為無可不走不得不為之的選擇,頂多稱作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吧。於是,死亡意識在他們的詩中呈現了與眾不同的美感。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朱湘和屈原正是看到了生之極致後才選擇死亡的。死亡在他們身上不再體現為一種衝動,而是一種深思熟慮,一種蓄謀已久的選擇。

「葬我在荷花池內,耳邊有水蚓拖聲,在綠荷葉的燈上,螢火蟲時暗時明——」,朱湘是那麼的鐘情於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就像時刻蘭草以為配的屈原一樣,那樣的期望與高潔之物為伴。

朱湘還有一首以荷為題的《採蓮曲》,被視為其代表作。「小船啊輕飄,楊柳呀風裡顛搖;荷葉呀翠蓋,荷花呀人樣嬌嬈……薄霧呀拂水,涼風呀飄去蓮舟。花芳,衣香,消溶入一片蒼茫;時靜,時聞,虛空里裊著歌音。」這是多麼優美的一首詩啊,美得那樣古典,美得那樣浪漫,美得那樣純粹。典雅清純的東方少女和幽遠雅緻的樂聲歌聲交融,花香伴著衣香,漿聲和著歌聲……此情此景,與楚辭的憧憬幻想和傳統的田園詩歌是多麼貌合神似!加上朱湘本人對「中國雪萊」這一稱呼的蔑視,認為這是一種崇洋媚外的表現,再三表示「我只是東方的一隻小鳥」、「只想聞泰岳嵩間的白鶴」。如此種種,無疑證明從作品到人格,朱湘都是無比接近屈原的。同時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過渡這一歷史進程,使得把朱湘稱為最後一位純粹古典詩人也不為過。

再回到之前的《採蓮曲》,大家容易以為這是一首完全歡快的詩。「涼風呀飄去蓮舟」「虛空里裊著歌音」這一略顯突兀的結尾,或許還會被詬病為敘述的不成熟。然而,這正是朱湘的天才之處啊。即使在那麼歡快的詩境之中,他都能發現人生的虛無。再細想,那不正是他對個人死亡的一種預想嗎?詩人本身就是那蓮舟,歌音便是他的詩歌,詩人離去了,詩歌依然裊裊回想。只可惜,高傲如他,天才如他,留下的作品卻並不為後人稱道甚至知曉。所以,採蓮曲並不是一首多麼歡快的詩歌,結尾的虛無改變了整首詩的感情基調。這不由讓我想到海子,他的代表作《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被稱為代表作,作為積極向上的詩歌選入了高中語文課本。可是,這真的是一首單純正能量的勵志詩嗎?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週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不知大家是否注意,一切都是從明天起。海子所說的明天究竟意味著什麼?明天真的存在嗎,他是否倒在了今天的晚上?是的,他確實倒在了今天的晚上。明天,僅僅是一個遙遠的期許。就像我們常說的,從明天開始我要怎麼怎麼樣,海子這首詩的語境又何嘗不是這樣?

海子是離我們非常近的一位詩人,並且因為種種原因他在當今也受到了一些重視。每年的三月都會有許多人前去查灣祭拜,想來他的作品應該也算是為大家熟知,在此便不多做介紹。我也曾在大學時前往查灣祭拜海子,下面便講講我去到海子家鄉的一些切身體會吧。

在這之前不得不說一下一件遺憾的事情,那就是去到安慶竟沒能想到要找尋一下朱湘的家鄉。更遺憾的是,如今想著要去祭拜一下朱湘,竟發現浩翰的網路里竟找不到朱湘安息之地的半點線索。至於紀念館之類,就更不要說了。為此,不免感到悲哀。

言歸正傳,說回海子。2014的時候海子紀念館還沒建成,去查灣祭拜海子的人一般都由海子的父母招待。對此,我感覺到非常愧疚。因為當海子80多歲的老母親坐在矮凳子上一邊讀海子的詩一邊落淚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每當有人來訪海子母親便不得不提起海生,便會流下思念的淚水。她已經思念陰陽相隔的海生三十多年了,也留了三十多年的淚水。而我們的到來並不能給她帶來多少撫慰,因為遠道歸家不應該是我們,而應該是海子啊!「母親又坐在家鄉的矮凳子上想我」,當海子蒼老的母親流著淚讀起海子的這句詩,我也忍不住落淚了。

三月的時候,查灣農田裡的麥苗剛剛長出不久。我不由問海子母親,海生被稱為麥地詩人,他寫的麥地是故鄉的麥地嗎?她說,不是,他寫的是北方的麥地。那一刻我才發現儘管那麼多人解讀海子的詩,但對海子理解最深的或許是海子母親。因為她對海子的愛是凝聚的,而海子的愛卻是發散的。海子愛自己的母親,同樣也愛哺育自己的文化;海子愛自己生長的故鄉,同樣也愛精神世界的家園;海子熱愛自己的生命,同樣也熱愛天才短命的死亡意識。

看到海子的墓地,不由想起「明天醒來我會出現在哪一隻鞋子里」。跟朱湘一樣,海子也在自己的詩歌里進行了許多次的死亡試驗和歸宿安排。

毫無疑問,海子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保持了一顆聖潔的心。「亞洲銅,亞洲銅,看見了嗎?那兩隻白鴿子,它們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在《亞洲銅》中,屈原是純粹傳統文化的象徵。海子自己也曾說過:我希望能找到對土地和河流——這些巨大物質實體的觸摸方式……《詩經》和《楚辭》像兩條大河哺育了我。

但從詩歌的傳承上來說,海子受到西方詩人的影響要比朱湘深。馬雅可夫斯基和葉賽寧這二位短命的天才詩人,應當是海子死亡意識的一個重要參照物。從他並無太多起伏的生平來看,海子對純潔的體悟更多的是從思想層面出發的。海子所處的時代正好是改革開放之初,工業文明正轟轟烈烈的開展。我更傾向於認為他的死是殉文化和詩歌之神,在這點上是與王國維相近的。

而屈原呢,他的自儘是在自身與時代經過鏖戰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改變不了世界而做出的選擇。再重看朱湘的生平,他的高傲、他的天才以及他最終的選擇都跟屈原是多麼的相似。一個被國君放逐的落魄貴族,一個被時代放逐的落魄文人,落魄卻又都能高傲的選擇自絕於世。

所以,我認為朱湘是最接近屈原的詩人。

儘管我這篇文章的本意是寫文學史上的聖潔靈魂,但在結尾之時覺得還是要對照一下我們當今的時代。

想起了紅樓夢中妙玉的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是啊,誰不想自己純潔無暇,但生活哪能盡如人意。況且,我們在想著如何純潔的同時,還想著要變得強大變得高貴。對純潔的要求自然而然隱居幕後,僅僅成為一種夢想。悲哀的不是屈原不是王國維不是朱湘也不是海子,而是我們,他們的純潔無暇映襯著我們的庸俗可笑。

我並沒有否認社會制度在兩千多年的時間裡取得的進步,就像封建時期每一個朝代都有人抱怨人心不古一樣,那些人何嘗不知道傳說中的堯舜時代並非如想像中的那樣美好,抱怨人心不古僅僅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批判性期待。人類社會從懵懂的原始社會歷經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到共產主義社會,這無疑是進步的過程。而進步的動力從最早的來自自然界的威脅,到對土地的爭奪,一切都是清晰的。可是當我們從農業文明進化到工業文明,再到今天的商業文明,社會發展的矛盾點似乎越來越表現為人和人之間的競爭。我沒有說商業化本身是不好的,畢竟商業本身就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它本身也具有強烈的約束效果,一種類似於道德的約定俗成。我只是感覺有些悲哀,悲哀這個時代似乎再也不需要純粹的浪漫主義詩人了。

儘管,或許任何一個時代都不歡迎那樣純粹的詩人。就像每年的端午節,我們都會裝模作樣地紀念屈原,實際上卻奉行著「我們不能改變社會,卻能夠改變自己」這樣的犬儒主義,把屈原的純粹人格踩在腳下。

他們都對我們當今的時代構成一種反問:什麼是浪漫主義文學,什麼是純粹的詩人?尤其是在如今這個「的得地」和「再在」不分都能通過寫雞湯文被稱為優秀作家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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