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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彥偉:一隻推子爬過我的頭頂

石彥偉

回族,1985年生於哈爾濱。現居北京,文學雜誌編輯,南京大學在讀文學博士。宗融藝文館創辦人。出版有散文集《面朝活水》《雕花的門》《泰斯比哈》等。曾獲冰心散文獎、中國文學創作新人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北京市文聯「首都優秀中青年文藝人才庫」入選者。

父親將一隻鋥明瓦亮的手推子擎在半空,吹了吹掩埋在刀縫深處的頭髮茬子。那把老推刀在方廳乳白的燈光下跳躍著明媚的光澤,顯得精神抖擻。父親捏了捏刀把,刀就嘎巴嘎巴地唱了兩句,很有力。年輕的父親笑了,像是聽到了骨節生長的響動。

父親又要逼我剃頭了。

剃頭是老說法,父輩們皆這樣叫的。實際上他給我剃頭,絕不是拿剃刀刮,而是用推子推,用剪刀鉸的。這同當時理髮店的招法,並無太多異樣。

95後們沒見過老推子

我卻不願意父親給我剃頭。儘管我得承認,他的那雙手巧得天下無雙。他插隊時干遍了木匠瓦匠水暖匠,種過莊稼趕過馬車,後來成了精通電路的高級工程師,儼然行行領銜。家裡裝修時,他在抹牆的老瓦匠身後抱著膀子看了一會兒,表情無辜,終忍受不了,奪過傢伙式兒自己摔起泥巴來,那牆面就果真平滑了許多。去傢具城買寫字檯,他總嫌這個不受看,那個不禁用,索性回家鋪開場子自己打起來,破板子鋸末子散了滿地。他健實有力的肩膀子一聳一聳地搓著刨子,那瞬間爆出的一朵朵松香濃郁的木花捲,使他春風得意。

一雙好巧手,多少人信服與指望著;我偏偏不。

我總怨他剃的頭太丑笨,太粗澀了。

襁褓中的作者與父母

別家小孩子多是去理髮店的,父親頗不屑。他總以為房舍都砌得,電視機都裝得,剃個頭還不是小菜——也誠然是為了省幾塊錢的。對此我無計可施。一聽那悶雷般深沉威嚴的男中音一催,便只得從超級瑪莉或聖鬥士葫蘆娃中順從地爬出屋去,受刑般地坐在廳堂當心的硬板凳上,嘴一定撅得比鼻子還高。父親卻正消受。他是太滿意他的那雙手了。他嫻熟地從漆黑的桃木匣子里抽出一領方方正正的大紅綢布,刷地一抖,那布便像一大朵紅雲騰飛了起來,又徐徐飄降在我幼小的軀幹上。他圍住我的脖子,問勒不勒得慌,待調得鬆緊恰切了,就用木掐子將領口夾緊。從此我便真如被縛的小禽,插翅也難飛了。

那隻早就蠢蠢欲動的手推子,終於從我的後腦勺小心翼翼地爬了上來。像一隻剛從冬眠中蘇醒的小鼠執拗地爬上山坡田野。爬過

草長鶯飛的春天

爬過愛,還有

負重的流年。

它嘎巴嘎巴地唱著歌,顯然是興奮異常的。那咀嚼青草一樣清脆細微的響聲,伴著兒娃子碎發的墜落,護佑著許許多多個冗長乏味的黑夜。我感到,它在輕輕地噬咬著我,用一隻生動的小嘴,舔著我的後腦,舔著前腦和兩鬢。它起先是涼津津、潮冰冰地爬著,不多時就被我焐熱,真如一隻有了體溫、通了情感的小獸。我竟有些依戀它了。

兩歲的作者與父親

漸漸,粗硬細碎的頭髮茬子,覆上了脖頸與耳廓,父親也想不起來吹,就使我癢得很。他卻總命我不許瞎動彈,這就使我癢至心裡去了。耳聽那窸窸窣窣的眠曲子,不多久便閉了眼瞌睡下去。我只盼父親早些剃完,至於剃成什麼樣子,中看與否,早無心掛牽了。

我只很深地記得,就在手推子嚶嚶不絕的鳴唱間,父親的男中音又一次低吟了起來,卻不再如召喚我時那般緊促和嚴威。他分明念起一句很老的詩來:

「舉頭望明月——」

我在半夢的懵懂中,彷彿受了啟示,就下意識地揚了頭來,望向窗外的星天。那真是景深很大的一方天,深邃遼遠,卻冷靜得不動聲色。月光像一隻柔軟的手,撫摸著夜晚從不曾睡去的那些潛匿的生靈,使它們安詳而飽滿地生長。我望得有些出神,父親的手卻沒有住,他正借我仰頭的工夫修剪蕪雜的頭頂呢。碎發像北方的小雪,掠過我的睫毛,迷濛一片。

很快的,他復念道:「低頭思故鄉——」

我便順從地微低了頭去。他恍惚又複述了一遍,並將那「低頭」二字讀得很重,引我垂得深些,再深些。我知他要做什麼了。父親多次講過,我的左後腦勺生得有些扁,這使他十分憂心,就總敦促我右側卧去睡,多用右腦著枕,這樣會使左腦的飽滿度漸漸追上。還是有些效果的。而他能做的,只是每臨剃頭時,有意將左半的頭髮多留出一層,觀瞻起來就無甚大礙了。兒子的缺陷只有父親徹知並無曾嘲諷。他只慎重地修補著,侍弄著,那疼惜的情狀儼然農夫之於麥場,園丁之於花圃。

幼年的作者與父親、祖父

幼年的我卻哪裡懂得這些!

我總嫌他手法拙劣,剃起來沒完沒了,誤了超級瑪莉在奔跑中大口大口吃蘑菇,去營救美麗的公主。幾乎是本能所致,這焦灼的不滿早就釀出了一汪淚水,浮動在眼窩內里,只等父親終於收了刀剪,用馬尾刷清掃碎屑時,就猛地扯下紅布射出去,在鏡前審查新變的形容。父親不會剪什麼花樣,頭型就總是直來直去,硬邦邦、光禿禿的。我那時做班長,總要在人前露面揚威的,頂著一頭土包子,就格外沒有底氣。我對著鏡子越看越委屈,備下的眼淚奪眶而出,又不敢直面去抗議,只好哀哀唧唧地跑進屋,不願再出來了。

父親笑看著這一切。

他抖落掉紅綢布上的碎頭髮,抖得撲撲直響,像是旗幟在風中唱。他把布仔細疊成手掌大小,平鋪在桃木匣子底部,吹吹推刀,連同剪子、鐵梳、馬尾刷一起收進匣子,拉上蓋子,像完美了一樁切要的使命。我的不滿情緒,非但沒有使他負罪,倒似乎更加驕矜。

他開始了新的等待。等待一隻推子再一次

再一次,再一次

在他的手中,爬上

我的頭頂。

1994年的作者與父親

幾乎是突然到來的一個下晚,父親再喚我時,我卻不再順從他的話,不再坐到那硬板凳上接受紅布的圍綁了。我鼓足勇氣,憨聲憨氣地對父親說:「我要出去剃頭。」

父親伸到柜子上去取桃木黑匣的手,在空中僵住了。他的波斯人一樣深邃遼遠的眼窩裡填滿了濃稠的暗淡,彷彿一個紀元突然宣告終結,叫人手足無措。

「怎麼不用我了?」他問。

「學校辦了演講比賽,我總得搗持得好些……」

我以為他至少要用那威嚴的男中音阻攔幾句的,可他怔了片刻,便恢復慣常的神色,不再發聲,只默許地掏出爬滿皺褶的五元錢來。那年我十六歲,剛上高中。我的花季從拒絕父親的那把推刀,開始了。

小區的理髮店開了有些年頭了,對於我竟還陌生。我怯怯推開那扇門,佯作很有底氣的樣子招呼道:「剃頭——理髮。」

店姑娘讓我躺在洗頭床上,褪去眼鏡,用纖細柔軟的手在我的頭頂攪拌,使我局促不安。溫熱的水流汩汩地澆灌而至,劣質香波的氣味滋蔓開來,鋪滿口鼻,那香味是如此突兀和生澀,並不能醉人。洗畢,她用擦頭巾包住我的頭——很像是電視劇里剛洗完澡的家庭主婦,示意我自己擦乾。那頭巾有一股沒洗乾淨的腐味,我就在腹誹那姑娘為何不先自己聞一聞。

電動推子嚶嚶嗡嗡地叫起來了。

它生來就是熱的,仍從我的後腦勺爬上來,與頭髮的摩擦中發出更強烈的均勻的滋滋聲。那聲音很刺耳,像是電刨子在啃咬木板。可我一想到這電推子會立即使我的頭變得整飭有型,不再豁牙露齒,也不再像磨鈍的手推子一樣動輒夾住某根髮絲,痛得我哎喲哎喲直叫喚,便覺得五塊錢花得實在值了。

幾天以後,我在演講比賽中得了冠軍。

父親很欣喜,囑母親燒了幾道好菜來慰勞。我打趣道:「還不是頭剃得好——人家那是用電推子剃的,你的早過時了。」

「不就是電推子么,說有就有。」他很不服氣。

我以為他一定在同我一樣逗趣,一定放棄了再給我剃頭的念頭。一個月後,我正要出門理髮,他卻叫住我,拉開那個黑匣子的蓋兒,竟提出一把新嶄嶄的電動推刀!

我驚愕了。

不就是剃個頭么,出去多方便,幹嗎硬要你來剃呢!我心說。父親那股犟勁太天真了,他大概以為有了電推刀就能把我的心召回到那把硬板凳上,被他用紅布裹起來的。我不願薄他的興,只好強忍寂寞,又被做了一回試驗。那隻電推子爬上來的時候,我明顯感到父親的手在微微抖著。他竟拿不穩那把新刀了。

就在那一次,父親給我留下一副極慘敗的頭型,連日來不曾緩解:這自然成了我從此拒絕在家剃頭的口實。我說你兒子大了,學校里活動多,要做主持人,要演出比賽,形象上不能不講究。父親很內疚,像一隻闖了禍的老山羊在角落裡溫順地聽著,黯然無光的眼神顯得楚楚可憐。他的男中音不再威嚴和響亮;我們之間的角色幾乎在瞬間發生了移轉。

我成了理髮店的回頭客,同店姑娘聊得火熱

我習慣了她手指的力度

水流的溫度。香波不再香得刺鼻

一如擦頭巾也不再很臭。

一晃六年,我在另一個城市讀完大學,又把根扎在北京。

六年沒有在家長住。這其間,算不清多少形形色色的男女給我洗過頭剪過頭,多少花花綠綠的電推子爬上來又爬下去。年少時,父親用那把老掉牙的手推子在耳邊製造的嘎巴嘎巴頗有節律的響聲,同故鄉的許多人一樣,已離我很生疏了。

2015年的作者與父親在深圳

每臨年關回家,見到久別的父親,都覺得蒼老許多。他是有著典型的回族人的形貌,記得小時候許多親友都說他長得像費翔;去日本訪問時,地鐵上一個女孩半開玩笑地嘆道:中國竟有這樣的美男子——她自然把中國男人想丑了,但父親當年的英俊與才氣是讓人印象深刻的。這實在很茫遠了。眼前年復一年偶見的父親,已皺褶滿面,鬢角霜白了。他素來沒有戴過帽子的,這兩年卻不知從何處弄來一頂鴨舌帽,很土很幼稚地頂上,彷彿唯此才能安寧下來。我是知道的,父親在為他那一頭早謝的頭髮憂愁了。他口上說這是祖傳,你老爺爺、爺爺都是四十歲就謝頂,我都五十多了,早該如此;又說聰明的人才會謝頂,如此才有范兒。可暗地裡,他卻四處尋著偏方,那頭髮非但沒能茂盛起來,倒顯得愈發孤寡荒涼了。

這年春節,我盤算著給他帶回點什麼。吃穿他都不愛,我唯願他能變得精神起來,就在購物籃里加了一盒治脫髮的首烏套裝。我到家將年貨一樣樣地掏出來,他見這東西,卻埋怨起來,說根本不會管用,還很貴,要五十元,以後再不許買。

他摘去那頂鴨舌帽,照鏡摸著稀疏的頭髮,自嘲說:「祖傳的,沒治。」又回頭調皮地抬眼看我,忽然照我那一頭又黑又亮的頭髮狠抓了一把,笑說道,「你也跑不了,年輕時頭髮越好,禿得越早!」

我臉上迎著笑,不禁有些哀憐。心氣倔犟的父親確已對他的頭髮失去了耐性,對面容不再生著渴望。他大抵唯願兒子活得出息、面容精神些,便也心滿意足了。

除夕日,我們同去祖父家團聚。

老人滿面喜色地迎我進屋坐下,便把父親拉到一邊,悄悄地說著什麼。半天不見回來,我便去尋看。旁屋裡,父親正給祖父剃頭呢。依舊是用大布圍好,不同的是,工具實在用不上推刀,只那麼幾根,剪刀鉸一鉸便很足夠了。祖父微收著下頜,眯縫著眼睛,順從地一動不動,那安詳幸福的表情宛如一個熟睡的嬰兒。剃得舒服了,老爺子緩緩地說,樓下公園裡是有很多免費為老人剃頭的,他不稀罕去,他習慣了父親的手法,說他剃得最好。

頭髮都沒幾根了,好與不好何從談起呢!祖父孩子般的話,引我發笑。但父親聽了,是一定要慰悅的。祖父其實說了公道話。父親這大半生,大概也只有我,曾說了他那麼多的不好。我望著父親不再健拔的背影,看著祖父偶爾飄落的稀疏的白髮,彷彿他的頭髮也在劈里啪啦地掉下去,喉嚨里忽然湧起一股酸味。我不知哪裡來的念頭,故作輕鬆地說:「既然剃得好,就手給我也剃剃吧。」

父親的手住了片刻,才緩緩接續著剪下去。

「爺爺家裡沒有電推刀,怕剪不齊。再說你頭髮也不長的。」他停頓了一會兒,復說,「到北京工作了,形象須講究,還是出去剪得好些。」

父親變了。我心頭一沉,只覺得入了一條無可迴轉的隧道。一時間,童年那許多父親燈下剃頭的畫影,紛紛浮現出來。一隻手推子嘎巴嘎巴地唱著歌,爬上我稚嫩的頭頂。父親用低沉的男中音,抑揚頓挫地讀著古詩: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低頭,思故鄉。

就是在這俯仰之間,我看到了那麼深邃的星空,看到了白蒙蒙的月光;我聽到了春草生長的聲音,花開的聲音,還有秋蟲夜下的淺唱。是從不讀書的機械古板的理工科的父親,用最樸質的詩句,給了我最初的文學與美的啟蒙。

我真想重新坐到硬板凳上,被他用通紅的大布圍緊,做一隻插翅難飛的小禽。可父親的沉默告訴我,那小禽早不堪受縛,它已絕然飛遠,一去無歸。

原載《散文世界》2010年第4期

2017年作者與父親在南京浦口

朱自清《背影》中寫到的車站

本期編輯 | 瑟瑟

圖片來源 | 尕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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