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斯《柏林蒼穹下》:驚艷視聽
上海舉辦「無盡的行走——維姆·文德斯回顧展」,場面火爆。藉此活動,小眾先鋒將推出一套文德斯作品連載文章。
柏林蒼穹下 Der Himmel über Berlin (1987)
《柏林蒼穹下》一直被奉為文藝片的圭臬,初看會覺沉悶冗長,細品驚見運鏡精良。它對取景的考慮、對黑白與彩色的設計、對攝影機運動的掌控、對聲音及配樂的處理,皆極富創見,讓影片自始至終,都呈現「具體得足以壓倒一切」的影像氣勢。
在上文中,我們引用紐約影評人寶琳·凱爾的評語,「文德斯對於影像的努力大於對敘事的創意」。在筆者看來,這非但不是對文德斯電影創作觀的貶抑,而是在另一個角度上的稱讚之語。當年費里尼的《八部半》在美國上映後,有人撰文批評費里尼「重視畫面甚於思想的形式主義傾向」,但如今歷史已給予影片應有的地位。《八部半》和《柏林蒼穹下》一樣,都是直通電影的本質,它們用影像說故事,讓影像發聲,用影像讓我們產生無數多義的聯想,它們才是當之無愧的電影藝術。
《柏林蒼穹下》能達到如此非凡的視聽效果,有兩位幕後大師功不可沒,其一是法國攝影師亨利·阿勒康,另一位是德國作曲家于爾根·柯尼帕。在對色彩的構思上,文德斯此前一直按照他的「鐘擺拍法」:即興、鬆散的小品電影用黑白二色(多由御用攝影羅比·穆勒掌鏡),如《愛麗絲城市漫遊記》、《公路之王》、《事物的狀態》;基於劇本的、精準的文學改編電影用彩色攝影,如《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錯誤的舉動》、《德州巴黎》。而到《柏林蒼穹下》,影片一方面是即興而為,晚上寫次日拍,另一方面又有彼得·漢德克精準的文字作為對白。不過,影片色彩的處理並非出於這兩者的結合而呈現黑白與彩色的交替,而是源於文德斯對於天使世界與現實世界二者之間情感與哲學上的雙重考慮。
黑白二色本身的單調、乏味,與之呈現出的死寂、灰暗的世界,正符合天使們的特性。片中,達米爾和卡西爾或坐在雕像之上、或穿行柏林傾聽人類心聲,但不能品嘗味道、不能辨識色彩,更不能與凡人建立聯繫,他們與文德斯式主人公一樣,或與世界格格不入,或斬斷了與世界的聯繫,他們的本質是孤獨、疏離。而這種孤獨、疏離的擺脫,與以往文德斯所呈現的一樣,即與他人建立聯繫。我們可以將《柏林蒼穹下》與《愛麗絲城市漫遊記》做一簡單比較:天使達米爾因愛上馬戲團藝人馬里恩,墜入凡塵;菲利普因小女孩愛麗絲的積極主動,融入世界。兩者的母題是一致的,都是在尋找與世界的聯繫,建立自身的身份認同。《柏林蒼穹下》中,當達米爾擺脫孤獨、疏離的處境,視覺上陡然轉向彩色,從黑白的天使世界墜入彩色的現實世界。彩色的斑斕與絢爛,在情感上表徵了文德斯擁抱他人、擁抱世界的願望。
在哲理層面,黑白與彩色的交替則體現了一種認識世界的看法。文德斯說,「黑白意味著你看到了一個人、一處風景、一件事物的本質」,「黑白表現得更多的是本質,而不是表面」。天使作為超凡脫俗之人,他們看不到顏色,只能看到黑白,看到事物的本質,就像他們能夠傾聽人類心靈的聲音,看到人類的靈魂一樣。當天使離開神界、墜入凡塵,便不在擁有洞悉一切的天使之眼,而是擁有一雙普通的凡人之眼,看到五彩繽紛的花花世界。這種哲學觀容易讓身為東方人的我們聯想到禪宗,西方的天使,猶如東方出世的高僧,覺悟世間道理,當天使下凡,便如高僧還俗,進入婆娑世界。但天使畢竟是天使、高僧畢竟是高僧,那樣一種「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的心態,才是最為高明覺悟的境界。所以,片中達米爾來到塵世,我們依然相信他擁有一顆天使之心,這也正是《柏林蒼穹下》整體的基調,溫柔、美好、富有智慧、啟迪人心,決然不像續集《咫尺天涯》的另一番光景。
回到黑白與彩色,掌鏡過《美女與野獸》、《羅馬假日》的黑白藝術大師亨利·阿勒康皆貢獻絕佳攝影。黑白畫面打光極其考究,馬里恩的房間可以布置數不清的小燈、細微的金屬光澤(如馬里恩聽搖滾時腰帶上金屬掛飾)清晰無比。此外,那些極具「上鏡頭性」的黑白畫面,如從橫交錯的鐵路、穿行而過的鐵軌、巨大的橋身、圖書館的內部構造、柏林上空聚合翻飛的鳥群,無不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營造出的氣息也久久縈繞不去。彩色世界則艷麗繽紛,柏林牆的塗鴉、繽紛的街景、馬里恩那一襲鮮紅的長裙……
攝影機運動同樣富有創見,鏡頭如天使之眼掠過、或如天使之姿飄過,令人心動。片中的黑白畫面大多從天使的主觀視角拍攝,如鏡頭緩慢移動,掠過地鐵上的乘客,我們可以感受到達米爾在緩步前行,傾聽人類的心聲;或者鏡頭翻過柏林牆,落入地面,我們也感受到天使如飄過一般。其中一處,卡西爾在目睹凡人跳樓自殺後,情緒處於崩潰邊緣,鏡頭切到一處家暴場景,再切到二戰畫面,而攝影機運動則橫衝直撞,這一「極端猛烈的情緒影像」在當今影片中頗為少見。如此帶有主觀強烈情緒的鏡頭,在法國導演安德烈·祖拉斯基的影片中,或卡拉克斯《寶拉X》中鏡頭猛然撞向工業金屬樂隊一幕方可看見。
除卻影像上的創見,聲音也極富感染力。用窸窸窣窣的畫外音,表徵人類內心的聲音,這一聲音實驗,再次彰顯電影這門視聽藝術的無限可能性。片中,繼續注入文德斯偏愛的搖滾樂,八十年代「生日派對」樂隊分裂,衍生出兩支——「廢棄城市的解脫」樂隊和尼克·凱夫(Nick Cave)的「壞種子」樂隊,兩支樂隊迷幻、旋轉、朦朧的現場搖滾,再次捕捉到影片獨特的詩意與氣氛。而作曲家于爾根·柯尼帕更是在整體上烘托出一種寓言特質,最為華彩的當屬圖書館的「大音希聲」境界,鏡頭掠過棲身圖書館的天使們,一種聖詠般神秘崇高的配樂響徹整個畫面,猶如將「人類所有的知識」和盤托出,震撼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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