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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臨:《紅樓夢》閱讀指引

1.作者為什麼要寫這本書

《紅樓夢》第一回「作者自雲」,多認為是脂硯齋批語。且不管他。我寧願相信真是作者說的話。裡面有諸多信息,是作者想傳達給讀者。

一,作者「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這是緣起。

人沉緬往事,向曾經的日子尋找過去的樂趣,是年齡老了不能有作為,以及失意於人生不抱大希望的時候。

風塵者,世間奔波,疲憊不堪,喻的是不得意的人生,碌碌是忙亂。

自我總結是,「一事無成」。其中辛酸,幾於淚下。

所以念當日女子者,因為當日女子與其相處,正值少年。等你長大,男人在社會上謀生活,妨害障礙、爭競侵奪、嫉妒誹謗者,都是同性。還不如那些當年女子的好。

那段往事倏然想起,於是想敘述給讀者。

二,作者「愧悔」是敘述的主動機。

「愧」的是「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用「罪」可知自責之深,慚愧之重)」,悔的是當年「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

應可注意者,文學表達者有換來稻粱多多,可以詩酒,可以風月,可以交結名士,可以傾動朝野。亦有食不能飽,居不能安,父母不能夠奉養,妻子不能夠歡顏者,曹雪芹是後一類。

據現在人考證,他只有很短的兒童或者少年時代,享受過繁榮似綿的生活。其餘時間多是窮愁潦倒,寂寞壓抑,內心煎熬,於世路艱險中不能溫飽歡悅,以至「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

茅草苫房頂,蓬草遮窗戶的景象,雖然是一種比喻,卻極有酸楚苦澀。

其潦倒的原因「一技無成」。人都得安身立命,成家立業。

安身,就要身子在某一個家庭,某一個工作場,某一個朋友圈子。

立命,就要健康,能糊住口,過得去日子。

成家,就要養妻小,孝父母。

立業,就要有事情做,做的事業有益家國,有利益於人與己。

如此便得有技,或者為官宦,或者為商賈。或者勞力,或者勞心。好讓人與你銀子,買過日子的柴米油鹽。

可是一技無有,如何了得。

所以悔,說當初為何不聽父兄指責引導,師友奉勸關懷。

有人以為是虛辭,文章做法,未必懇切求父兄指導和師友規勸,語帶嘲諷而已。那是看粗略了。

此處大關節,有兩點,一是成家立業之必要,人人不能繞過。二是成家立業之艱辛,包括了世路上正當做人之無奈。所以有譴責人世之一面。

作者敘述之目的,在於提醒讀者,世路艱險中又有另外風光。

此為讀者道出了文學之精神,故事之意義。

這風光,即訴說人性無奈,揭示人性複雜,注目真美善良,在敘述中立一個「真」境界。

人生中還有「晨夕風露,階柳庭花」,有不妨「我之襟懷筆墨者」,寫出來「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使人的心思,汲汲於功利之後,戚戚於人生艱難,沉浸小說,動容惻隱。

2.如何才能讓你愛看

從石頭入世,神瑛侍者下凡,賈寶玉出生開始,《紅樓夢》講了一個人入世到出世的過程。

他寫的是一個人和他的周圍世界。

每個人出生以後,更多的和自己的周圍世界打交道,比如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同事,他的村莊,他的小鎮,那裡面跟他相關的人,直接間接發生關係的人,都會與他的生活、他的心情、他的思想和情感發生影響。

賈寶玉的周圍世界,第一層是他奶奶賈母、他父親賈政、他母親王夫人、他姐元春、他同父異母妹妹探春、賈環、他嫂子李紈、他親侄子賈蘭;

第二層是他伯父賈敬、賈赦、他嬸子邢夫人、他姨娘趙姨娘、他堂哥賈珍、堂嫂尤夫人、堂哥賈鏈、堂嫂兼表姐王熙鳳、他堂侄賈蓉和賈蓉妻;

第三層是他姑父林如海、姑姑賈敏、姑表妹林黛玉、他舅舅王子騰、他小姨薛姨媽、姨表哥薛蟠、姨表姐薛寶釵、表嫂夏桂花、香菱,表妹史湘雲;

第四層是他的僕人花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等丫環,以及茗煙等男僕們,和其他一些照顧他的人;

第五層是鴛鴦等侍女和其他僕人,父親的那些清客們;

第六層是他交往的秦鍾、柳湘蓮、蔣玉函、妙玉等;

第七層是賈玉村等外面的人,劉姥姥他們。

在第一回里,作者借石頭之口,說明本書「寫家庭閨閣瑣事」,是「取其事體情理」。而以往小說,往往是「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他為了符合情理,「離合悲歡,興哀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情理」兩字大可注意。人在生活中,一方面感性地感受生活,一方面又試圖理性地判斷生活。情理即是人的情緒和行為的邏輯。以情理分析,可以看出人何以這樣,何以那樣。從而知道人情如何,世事如何。找到生活的真相,復現當時的情景。為的是讓人信服,「事情應該就是這樣的。」

人可以相信意料之外的事情,但它必須在情理之中。

以情理推測,則敘述就得十分謹慎小心。

你必須藉助生活經驗、情感經驗、閱讀經驗,讓人覺得似曾相識,果真如此。細節必須真實,情節必須合理,人物言行必得有他的性格邏輯,故事發生必須符合生活邏輯。

「情理」使主觀的敘述變成了受監督和制約的行為,監督和制約的目的是為了讓讀者這個客觀,認同敘述,然後才能沉浸其中。

「情理」使主觀最小化,客觀最大化。以「情理」觀之,任何人的行為都可以解釋得清,人與人的區別不是想像的那麼大,在不同的處境下,不同的氛圍里,不同的身份和遭遇的人,會有不同的行為。

以「情理」觀之,小說人物是平等的,應該都是可以同情式的理解的。大邪大善不是人的本來面目。

以是言之,我們可以設想,假如《紅樓夢》中的人物,每個人敘述一遍賈府和大觀園中發生的故事,每個敘述都會有利己的一面,又都有相互不同而產生的更加接近真相的敘述效果。

如果賈環敘述紅樓夢故事,他會不會是萎瑣的,不待人見的呢?

如果迎春講大觀園的故事,她會不會是「比死人只多一口氣」呢?

既然故事是按「情理」寫,人物則為「情理」中人,那麼讀者理解小說,就不應該只同情某一些人,或者某一部分人,而應該把同情給予每個人物,想像每個人物何以如此,有沒有他的合理性和他的無奈。

3.在最孤獨的時候,只有往事可以慰藉

曹雪芹三十歲的時候寫《紅樓夢》,他其實想寫的是一個「多餘的人」。

女媧補天,煉五色石,用三萬六千五百塊,只餘一塊。

而這塊棄石,最感羞辱者,乃獨獨自己一個人,在全天界,不可被用。

寂寞孤獨自不必說。無能感,無助感,萬般掂量算計,勞心苦形,變成「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他哭的時候,會想著命運不公,「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別人都好好的,為什麼我倒霉,為什麼我無能,憑什麼說我無能,我不能用,為什麼無能者再沒有第二人?」

人人都是關著門生活。人在落魄窮困時候,總以為別人正幸福滔天。

不知道人與人相較,只有煩惱的不同,沒有誰免得了煩惱。

他要下凡造劫歷世的時候,那僧道不是說他「只好做一塊墊腳石」,任人踩踏,地位低下,命運沉淪於谷底么?

所以,他回過頭來,簡直是要寫一本《青春萬歲》,好給自己的少年時代做總結:

最早的表兄妹之間的青梅竹馬,性成熟的遺精和性夢,上學,看見死亡,青春歲月的種種回憶。

這一場夢,止於成年。

所以現在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收束極好。

《紅樓夢》的大本事,是神瑛侍者要下凡,那絳珠仙子說,人家灌溉過我,我也下凡,報答灌溉之恩吧。或者說,賈寶玉要下凡,林黛玉打算跟著。

於是一干人馬,聽說了這件事情,紛紛跟著,包括史湘雲,薛寶釵,以及賈母他們。

他說他想講述的是一些女子的故事。但也可以解讀為,女子代表內世界,家裡。男子代表外面的世界,家外。

如此,則小說借家內世界的溫暖,來喻家外世界的無情。

有道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為什麼會這樣呢?五世,皇上就不給你襲官了吧。

林黛玉的父親,祖上襲過列候,到林如海已經五世,所以從科第出身。賈家到賈寶玉這代,也是第五世了。

假如賈府風平浪靜,一切如願,到賈寶玉長大結婚,他就要離開家世界,到外面的世界了。

他要不要買個官呢?他要不要科第出身呢?

他成年生活的榜樣,無非是林如海,科第出身。賈敬也是,賈赦和他父親是襲官的,賈璉是捐的官。或者他像賈珍賈蓉之流。

他還有沒有其他選擇呢?

也或者像賈雨村吧,奮力上進,謀得一官半職。

所以我們萬不可因為賈寶玉討厭讀書,反對科舉,就以為這主題好,反抗了萬惡的封建社會。

反抗某一個罪惡制度,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在制度裡面,它罩住你全部的生活,你個人如何反抗得了。

就如同我們現在的孩子。你會不會勸你家孩子說,就是,這討厭的高考害了我娃,咱不高考得了。

所以說,「天下無能第一,世上不肖無雙,」實是心痛之語。

人之可憐,可悲,就在於小能,無能,哪怕自以為大成就,大輝煌者。這是生的無奈。

所以童年的回憶就好。青春是青春的通行證。過了青春這個村,就不能進青春這個店了。

假如賈寶玉二十三四,已經結婚,或者三十三四,他鑽到十三四、十五六的少女堆里,然後說,姐姐,我給你淘胭脂,你讓我吃一口胭脂吧。又或者說,姐姐,我給你梳頭髮吧。那些少女們就要叫來男僕,一頓打,看你再花心大痴,沒個眼色。

除非像納博科夫,寫那個中年男人,在舌尖上斟酌,慢慢喊出,「洛……麗……塔」,還得一再聲明自己「好色而不淫」,那女人們會說,「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不相信男人那張嘴。」

資格轉瞬就沒有了。賈寶玉結婚後,如果還糾結於「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薛寶釵不答應的,每天的油鹽醬醋茶等著他籌辦,而且那時候薛寶釵和賈寶玉都已經專屬,再不能「心無定主」了。

我們如果一直想著,這群孩子的故事,是六七歲到十八歲之間的一段故事,那我們對人物的理解就會更加寬容:從上小學到高中畢業,這段時間的人生,不能用成年人的眼光來要求。

當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她六歲。賈寶玉七歲,薛寶釵九歲。

不能小看這樣的年齡差。我們都有這樣的人生經驗:一群孩子在一起,年齡大的和年齡小的,會有不自覺的角色認同。大的自會以為自己應該成熟,懂事,禮讓,小的自會以為別人就應該讓著她,她就可以霸道一些。

同時,相差幾歲,對人生的理解,人生經驗的掌握,會有比較大的不同吧。

賈寶玉又為主,林薛又為客,這是另一個視角。

4.多虧了兩個領路人

甄士隱是最先出場的小說人物。

甄與賈,喻真與假。甄士隱分明有喻意,普遍以為是真事隱。如賈雨村者,賈語存。其實也不必如此明確。比如甄士隱,也可以說真士隱去。賈雨村,喻假欲存亦可。文字的趣味,在於有好多歧義,人見人殊,各自讀出自己的發現。也可以竟如文字的本義,賈雨村,雨霧籠罩的鄉村。

甄士隱是一座橋樑。

故事經由他置換場景。

他在蘇州城外的十里街仁清巷住。仁者,溫仁也,清者,輕淡貧寒也。

一個小鄉紳,卻是神仙一流人品。這是接續前面的石頭下凡,一眾人物入於紅塵,需要世間有個見證。

見證人不能是凡骨俗胎,眼濁心暗。

這個是要窺破天機的人,所以他不能久住人世。

在民間故事裡,經常有知道天機的人,受到「天譴」的故事。

甄士隱一出場,第一件事是做夢。

在大夏天打盹,卻直接夢見僧道帶著一眾人物下凡。還知道這下凡的人裡面,有絳珠草得神瑛侍者甘露灌溉,所以有恩欲報,神瑛侍者凡心偶熾,要下凡經歷世事,於是絳珠草跟去還淚報恩。還見著了那塊通靈寶玉。

曹雪芹此處,要揭示石頭所記,以神瑛和絳珠草之因緣糾葛,為故事主線。其他人物都是跟隨配合,烘托神瑛侍者賈寶玉和絳珠草林黛玉之命運戲劇。

甄士隱通過入夢出夢,把天上故事和人間故事連接了起來。

他正要進入太虛幻境的時候,忽聽一聲晴天霹靂,就醒了過來,卻看見一僧一道從遠處走來。夢裡的幻,開始成為現實中的真。(第一回)

甄士隱是以真帶假,通過他帶出賈雨村。

但同時,也是以賈演真。

首先,他在姑蘇,而林如海也是姑蘇人氏,只是在甄士隱隱去、賈雨村中了進士、又被參賦閑、教授林黛玉之時,才早一個月來到維揚一帶,做了鹽政官員。

甄士隱在姑蘇城,林如海也在姑蘇城。通過甄士隱,帶出賈雨村,再帶到林黛玉,進入賈府,是為一線。

甄士隱女兒甄英蓮由丟失、到薛家、進賈府,是另一線。

甄士隱的命運又可以和林如海的命運進行比較:

一,性情相似。都是讀書人,在資助和幫助賈雨村時,都有忠厚之心。

二,都是子息不旺之人,甄沒有兒子,五十歲時才有一女,三歲時被拐。林的兒子三歲夭折。

三,命運似都孤苦。林如海四十多歲喪妻,女兒寄養岳母家。甄女兒被拐後,命運波折。

四,兩人的女兒交集到賈府。

作者試圖引起讀者關注的一個問題,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

以小說論,不虛構想像,無以編織故事,烘托氛圍,推動情節,塑造人物。是以必有用假以像真。

然此假必有所本,則此假比真「真」有更多的真。此假所本的,不是從現實中按圖索驥,樣樣必得有現實的模型。只是說明這一真,是更近於人生真相、人心真相、情理真相的真。所以要讀者不必泥於真假,又不必看錯了真假的根本。

有意思的是,賈雨村的名字是賈化,字時飛,號雨村。他代表了假的進。假者,更多的是假託之意。他送林黛玉進賈府,判甄英蓮或者香菱歸薛蟠,從而使故事開始推演。

而甄士隱和林如海,則把各自的女兒交了出去,然後退隱到在故事的背景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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