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最好的腫瘤醫院，看見了人生百態

前一段我帶母親去復旦大學附屬上海腫瘤醫院複查。母親的病不算重，為求放心已經來了上海，其實任何一所三甲都足以讓我們安心。但人人心態一樣，既然有更好的選擇，還是去最好的吧，醫院應該不缺我這一個病患，不缺我這一個佔用醫療資源的人吧。

好在多年教育給到的質素尚在，只是早早在網上預約了一個普通門診。專家門診真的要留給那些更加危及的病患。多年前有個姐夫，在老家怎麼都檢查不出來，來到上海才查出脊柱里長滿了腫瘤。頂級醫院的專家門診，也許他們的一次診斷，對病患是生與死的差別。剛讀大學的時候特別喜歡看美劇豪斯醫生，豪斯坐診於頂級醫院的診斷科，常常聽到他和院長爭執：「這樣的病患給我扔去普通門診，不要來浪費我的時間」。我有時候也怕，自己毀掉的別人的生的希望，也會現世報在自己身上。

知乎上有個帖子「協和是一種怎麼樣的存在」。有個小夥伴留言說，「大概就是來了一趟協和，真的沒辦法，我也認了」。我為母親挂號的是一所專門診治癌症的醫院，在這所醫院裡求診的每一個人，都被上帝在一定程度宣判了死刑。大家來這裡，是想求一絲生的希望。為著這生的機會，他們從挂號台開始廝殺，這個不足一平米的小小玻璃窗，透著各式各樣的謊言和百態的人生。

一個50出頭的阿姨突然插到隊伍的最前面，周圍人不滿起來，她大聲辯解道，「我不挂號」。後面的男人立刻回到：「那你幹嘛排隊」。她還想辯解什麼，結果後面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沒過多久，又來了一個想插隊的阿姨，她用上海話說到：「我手術著急做，號頭沒掛出來」。排隊的人們並不相信她的說辭。這時玻璃後面一直默默挂號的工作人員開口了：「你們放心，我不會讓插隊的人挂號的」。隔壁窗口後面是一個文弱的小姑娘，從最後面衝過來一個中年大叔，不知道問了小姑娘什麼，小姑娘惱了，懟了回去。大叔提高了嗓門，「你這什麼態度！，我就諮詢問問。」小姑娘也不客氣：「你自己看看後面有多少人，如果你規規矩矩排隊，我絕對好好回答你。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從最後走到第一位，來一句我就問問。後面的人還掛不挂號了。對於你這種插隊的，我沒有回答的義務。」好想給這中氣十足的小姑娘一點掌聲。

我在挂號台前站了半個小時，瀏覽著每一個挂號病患的故事。窗戶後面的小哥哥抬頭笑著問我，「你怎麼還沒挂號？」我指指六七個人後面排隊的媽媽，「我媽媽在後面，快到啦」。

其實我也不知道，如果母親是其他更嚴重的癌症，我內心的道德是否還保得住。最初母親也和大多數人一樣，以為癌症不會找到自己身上。體檢報告讓她去複查，她拖了三個月才去，從微小癌演變成了淋巴有病灶的早期癌症。這個變化讓她始料未及，從這之後她再也沒有排斥過我安排她來上海複檢。他們站在挂號台前，好像加塞了一個隊，就增加了一絲生的希望。我聽到病人諮詢，我嗓子不舒服應該掛什麼號？「頭頸部腫瘤」，我不要掛脖子，我要掛嗓子。小小的玻璃窗後面一聲嘆息，「你掛不掛，不掛後面還有好多人」。其實挂號台後面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他們甚至沒有醫學常識。但他們比我們見過更多的生死百態，更明白每一個站在窗前的人，都怕被人家奪走了生的機會，這裡不是公平與否，是生死一瞬。

朋友提到泰坦尼克號，最終活下來大多都是婦孺孩童。這也許，是我們的綜合素質還沒有超越生死，還沒有埋入血液。在生死面前，尊嚴、道德、底線都難言保證。

掛到了號，母親開始坐在候診區等待。開診後母親抱怨到，為什麼第一個人看了那麼久。可當她走進診室出來，她再一次抱怨道，為什麼醫生看都不看一眼她的b超報告就直接檢查她的甲狀腺，還讓她重新做B超。我們一面抱怨著醫生早上看的號太少，一面抱怨醫生分給每一個病人的時間太少。好像醫生的時間和我們走的是不同時空。醫生之所以沒看b超報告，是因為結論很明顯左側甲狀腺有個囊腫，醫生要通過手部直接的接觸來判斷。而且你的報告來自一個四線城市的醫院，他們的經驗和能力在這座上海頂級的腫瘤醫院面前，並不是很有話語權。下午母親拿著新檢查的報告去給醫生，醫生掃了一眼擺擺手讓她走了，一年以後再來複查吧，手指已經準備接診下一位病患。在中國龐大的人群基數面前，每個醫生都負擔著幾倍甚至幾十倍的病患。

當你在國外生活過，才會意識到中國的醫療是多麼的方便。一個小小的感冒都可以去最好的三甲醫院，接受那些畢業於頂級名校博士生的診療，扣除醫保個人只需自費6塊便可，簡直廉價到了極點。

14年的時候我在英國讀書，英國的醫療系統叫做NHS，National Health Service。簡單來說全民免費醫療。聽起來特別好。但其實你看病需要預約，不可能像國內一樣，今天不舒服去醫院馬上就可以挂號。在英國生病，首先你要去居住地所在的社區醫院，預約你的全科醫生，由他對你進行診療，決定你是否需要去醫院接受治療。記得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有一次自查發燒，那天是周六，學校的社區診所clinic不開門，我去了附近的hospital，醫生看了看我，你回家吧，周一去預約你的全科醫生。聽說有個小夥伴，預約胃鏡等了7周。

有時候自己都覺得沒有必要去掛一個頂級醫院的號，可在國內沒有醫療分級制度，三甲醫院沒有權利拒絕診療。國內的社區門診也極其不發達，很多基本的功能不具備，再加上公民信任度缺失。即使知道自己的問題在普通門診就可以得到救助，也還是要不惜辛苦早上八點起床，掛一個全中國頂尖的醫院，看一個感冒。前兩天去洗牙，檢查出左側有一個齲齒，心生擔憂馬上諮詢同學，在互聯網準備掛上海九院的口腔科。結果被同學嘲笑了一番，這點齲齒就不要麻煩九院了吧。

哈哈大笑之後，換了長征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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