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暾欲谷家世鉤沉

原標題:暾欲谷家世鉤沉


暾欲谷家世鉤沉


陳懇


摘 要


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之上對後突厥汗國重臣暾欲谷的出身、族屬與家世進行了新的考證。回紇首領時健俟斤-菩薩家族屬阿史德部,暾欲谷可能是菩薩之孫,該家族與薛延陀可汗家族關係密切,在吐迷度建立汗國之後被排擠出回紇,逐漸融入南下投唐的薛延陀余部,進而與漠南的突厥阿史德部合流,又隨突厥諸部北返復國。突厥盧尼文《雀林碑》及《闕利啜碑》中可能存在與之有關的證據,元老闕利啜可能與暾欲谷是同一人。同為後突厥重臣的阿史德元珍具有與暾欲谷相似的回紇-薛延陀背景,眾多證據表明,暾欲谷與阿史德元珍是同一人的假說仍具有較高的合理性。

關鍵詞:暾欲谷回紇薛延陀突厥阿史德元珍


經過克利亞什托爾內與護雅夫的論證,暾欲谷與阿史德元珍為同一人的觀點一度獲得壓倒性優勢,不過近來羅新根據其對北族官稱名號制度的系統研究,明確指出「暾欲谷不是阿史德元珍」,從而使這一至今爭論未定的話題再起波瀾。然而,官稱與名號一成不變的假設往往是不能成立的,名號可能會發生改變,而本人和他人對其名號的全稱與簡稱的強調點也可能不同,這就經常導致同一個人以不同的名稱出現在相同或不同的載籍與碑銘中。本文舊話重提,並不是要對以往的爭論作出總結與評判,而是要憑藉筆者近年對回紇-薛延陀阿史德時健俟斤家族事迹的新觀察,特別是對回紇內部王統變易及突厥第二汗國統治集團組成的新認識,重新考察暾欲谷及相關名號,從而對探究暾欲谷其人與阿史德元珍之間的關係,提供一個新的認識角度。


一、回紇-薛延陀中的阿史德


1.1 隋唐之際,北邊有眾多鐵勒部落,回紇為其中的一部,史載回紇的第一任君長為時健俟斤。時健俟斤之子名菩薩,因智勇雙全得眾心而為父所逐。時健死後,部人迎回菩薩,立為首領。東突厥汗國末年,菩薩率部人與薛延陀共攻東突厥北邊,菩薩身將五千騎大破頡利手下欲谷設所率十萬騎,「聲震北方」,此戰之後,局促漠南一隅的東突厥汗國在唐朝打擊下迅即敗亡,漠北興起薛延陀汗國,而菩薩也依附於薛延陀,並開始在土拉河一帶確立統治。其與薛延陀「相唇齒」,說明回紇時健俟斤家族與薛延陀可汗家族有著非同尋常的親密關係;而菩薩新立「活頡利發」的稱號,在突厥官號體制之中,不但高於之前的「俟斤」,也較一般的「頡利發」為高。


1.2 根據《新唐書·回鶻傳》的記述,吐迷度是回紇第一位可汗,其所建汗國可稱之為「回紇第一汗國」。然而,菩薩與吐迷度是何關係?史無明文,將其處理為父子關係並無直接證據。據第1.1節可知,時健俟斤家族與薛延陀可汗家族關係密切,「相唇齒」,但此處吐迷度竟於菩薩死後與諸部「攻薛延陀,殘之」,則其與時健俟斤家族的關係似有不和之嫌。又當薛延陀汗國覆滅、鐵勒部落歸唐分封之時,於吐迷度拜賜之後,史書特地提到兩「它部」的處置,太宗親自出面,為「時健俟斤它部」另設祁連州,為「白霫它部」另設居延州,此處或有隱情,考詳見下。關於太宗額外分封一事,《資治通鑒》卷一九八記載:「又以阿史德時健俟斤部落置祁連州,隸靈州都督。」則此「阿史德時健俟斤部落」即為《新唐書·回鶻傳》的「時健俟斤它部」無疑,而《新唐書·回鶻傳》此處的「時健俟斤」當即菩薩之父、回紇第一任君長。據此可知,回紇的時健俟斤家族屬阿史德部。


1.3 關於吐迷度攻滅薛延陀一事,《新唐書·回鶻傳》記作:「多彌可汗以十餘騎遁去,依阿史那時健,俄為回紇所殺,盡屠其宗,眾五六萬奔西域。」而《資治通鑒》卷一九八則記作:「多彌引數千騎奔阿史德時健部落,回紇攻而殺之,並其宗族殆盡,遂據其地。」由第1.2節可知,《資治通鑒》的「阿史德時健部落」當即回紇的時健俟斤家族,薛延陀多彌可汗落難時前去投奔,說明兩者關係非同尋常,茲恰與第1.1節相符;然與《新唐書·回鶻傳》的對應記載相比照,回紇的時健俟斤家族復有屬阿史那部之可能,但《新唐書·回鶻傳》此處的「阿史那」實為「阿史德」之訛誤,尤其結合祁連州設置的其他記載可進一步坐實。 上述分析表明:回紇首任君長所從出的時健俟斤家族出自阿史德部,而吐迷度及其後的回紇首領則轉為另一系統,此一轉變發生於薛延陀汗國覆亡之際。


1.4 不難推想,當薛延陀多彌可汗落難來投時,時健俟斤家族的部人必全力護持之,吐迷度家族則與不滿薛延陀統治的鐵勒諸部共同攻滅之,是役之中,多彌可汗敗死,宗族被屠戮殆盡,與其「相唇齒」的時健俟斤家族可能也傷亡慘重,由此便可以理解嗣後太宗存亡繼絕之舉——為時健俟斤的余部另設祁連州,白霫的余部另設居延州,前者顯然是為安撫前回紇首領部落的餘眾,後者原因未詳,然聯繫到菩薩之母名為「烏羅渾」,白霫地與烏羅渾接,不排除其別部亦含有烏羅渾支系,則白霫別部的烏羅渾部頗有為回紇時健俟斤部姻族之可能,由此太宗安撫白霫余部之舉亦屬情理之中。尤須指出的是,對於薛延陀多彌可汗在滅於回紇吐迷度之際前往投奔的阿史德時健部落,此前學者多未深究,一般都接受了胡三省在通鑒註解中提出的看法,即認為其是指漠南雲中一帶的突厥阿史德部,但這一看法事實上很難經得起推敲,因為薛延陀汗國的統治中心在漠北土拉河流域,與其「相唇齒」的回紇時健-菩薩部落也位於土拉河一帶,而突厥阿史德部則位於遠在千里之外的漠南,那麼薛延陀多彌可汗在逃亡求生的關鍵時刻捨近求遠、南越大磧的異常舉動就顯得極不合情理,並且漠南的突厥諸部已經投降唐朝十餘年,自立尚遙遙無期,又多次替唐朝北抗渡磧南侵的薛延陀軍隊,故也絕無可能在此時收留從前的死敵。時健俟斤余部的這部分回紇部眾應當是投降了渡磧北伐的唐軍,由此被排擠出吐迷度家族統治的回紇汗國,甚而一度被唐人看作薛延陀余部,而這支回紇-薛延陀餘眾的阿史德部在南遷投唐之後,與漠南安置的原東突厥阿史德部逐漸匯合,後來竟成為重返漠北復興突厥第二汗國的中堅力量。


二、暾欲谷的回紇-薛延陀背景


無論漢文史料還是突厥文史料,都沒有明確記載後突厥開國元老重臣暾欲谷的族屬。不過憑藉漢文史料中關於暾欲谷之女為突厥毗伽可汗默棘連之可敦的相關記載,基本可以考定其出自阿史德部。另一方面,在突厥盧尼文《暾欲谷碑》中,「sir(薛)」作為後突厥汗國統治集團的兩大重要支柱之一,被多次提到,顯示出作者暾欲谷對該部族相當熟悉,並且刻意強調其重要地位,這一部族與薛延陀余部密切相關。而從上一節可知,薛延陀余部與回紇阿史德時健俟斤余部關係相當緊密,由此推測,出身阿史德部的暾欲谷可能具有某種回紇-薛延陀背景。


2.1

暾欲谷稱號中的「暾」,在漢文史料有「吞」、「頓」、「統」、「通」等多種形式,在古藏文史料中則有ton一詞,都對應古突厥語的tunton,意為「第一個」,這一稱號在突厥-回紇時代的使用情況,粗略考輯,計有如下例子:


暾:西突厥暾莫賀咄;


西突厥攝舍提暾啜;


西突厥拔塞幹暾沙缽俟斤


後突厥暾欲谷


後突厥阿史德暾泥孰


回紇暾葉護;


吞:西突厥吞阿婁拔奚利邲咄陸可汗;


回紇俱羅勃吞莫賀咄拔固折;


頓:西突厥骨咄祿頓達度;

突騎施葉護頓阿波;


突騎施頓啜護波支;


葛邏祿葉護頓毗伽;


葛邏祿毗伽葉護頓阿波移健啜;


回紇頓啜羅達干


回紇頓莫賀達干;


統:西突厥統葉護可汗;


西突厥真珠統俟斤


西突厥統吐屯;


東突厥統特勤;

薛延陀統特勤;


薛延陀統毗伽可賀敦延陁;


通:西突厥通設;


ton(吐蕃文):西突厥ton-ya-bgo-kha-gan


tun(突厥文):後突厥tun bilg?tun yig?n irkin


twn(波斯文):回紇twn trx』n


上述26例中,西突厥占10例,回紇占5例,薛延陀占2例,葛邏祿占2例,突騎施占2例,後突厥占4例,東突厥只有1例,而西突厥的名號制度受屬下異姓突厥及鐵勒諸部的影響較大,回紇、薛延陀、葛邏祿、突騎施都是鐵勒中的強部,後突厥中的暾欲谷與阿史德暾泥孰都屬阿史德部,本身即有出自回紇-薛延陀的嫌疑,tun bilg?tun yig?n irkin則可能是暾欲谷屬下回紇等鐵勒部落之首領,因此「暾」這一稱號更像是來自鐵勒部落的傳統,與東突厥本部關係不大,而在後突厥統治集團中採用該稱號的成員,則很可能出自東突厥本系之外的回紇-薛延陀系。


2.2 暾欲谷碑》為暾欲谷本人自撰,其中每次提到「暾欲谷」名諱時,無論是使用全稱還是簡稱,在「暾欲谷」之前必加「毗伽」一詞,而《毗伽可汗碑》在唯一一處提到「暾欲谷」時,使用了「暾欲谷裴羅莫賀達干」的全稱,卻唯獨沒有在前面加上「毗伽」字樣,可見「毗伽」的稱號是暾欲谷本人頗為看重的,而這一稱號在後突厥復國之前,更多地見於薛延陀等鐵勒部落之中,除前面提到的阿史那思摩妻統毗伽可賀敦延陁之外,尚有薛延陀汗國首任可汗真珠毗伽可汗夷男,這也是「毗伽」首次見於可汗號中,而在後突厥復國之前,無論東突厥還是西突厥,其可汗號中都從未出現「毗伽」一詞,可汗號之外的其他名號愚見所及僅有啟民可汗兄子「毗黎伽特勤」一例,然而在後突厥復國之後,「毗伽」的稱號開始大規模流行,如頡利突利可汗曾孫阿史那毗伽特勤、默啜女賢力毗伽公主、毗伽可汗默棘連、頡跌利施可汗骨咄祿之妻頡利毗伽可敦(il-bilg? qatun)、《翁金碑》碑主毗伽沙缽羅貪汗達干(bilg? ??bara tamγan tarqan)、《闕利啜碑》碑主沙缽羅毗伽闕利啜(??bara bilg? küli ?or)、突騎施賀臘毗伽欽化可汗娑葛、堅昆都督骨篤祿毗伽可汗、同羅都督毗伽末啜、突騎施黑姓伊里底蜜施骨咄祿毗伽可汗等等,可汗、可敦、葉護、設、特勤、達干、啜等官號前都頻頻出現「毗伽」字樣,闕特勤葬禮上從突騎施可汗處前來的掌印官之一就叫做「烏古斯毗伽」(oγuz bilg?),汗國末期的拔悉密賀臘毗伽可汗阿史那施與左右葉護回紇闕毗伽骨力裴羅與葛邏祿頓毗伽阿波移健啜也都偏愛此號,至漠北回紇第二汗國時,「毗伽」更成為可汗號中極常見之一部分,由此可見,暾欲谷對「毗伽」稱號的鐘愛很可能來自回紇-薛延陀的傳統。


2.3 《暾欲谷碑》第一石西面第三、四行記載:「在突厥-薛(sir)人民的土地上沒有留下(國家的)機體。留在荒原(直譯:木、石)中的,聚合起來為七百人。其中兩部分騎馬,一部分步行。」同碑同石東面第十八行記載:「我們是兩千人,我們有兩軍。」突厥、鐵勒等多數北族長於馬戰,唯薛延陀獨擅步戰,暾欲谷在碑中如此強調復國元勛中與騎馬者相對的步行者的比重,復雲其有兩軍,結合後突厥汗國中薛延陀的重要地位,似可推想此處的步行者與兩軍之一實指代其中的薛(sir)人,亦即薛延陀余部,而暾欲谷本人很可能正是這一集團勢力的領袖人物,此點也表明了暾欲谷的回紇-薛延陀背景。


三、阿史德元珍的回紇-薛延陀背景

3.1 在投奔骨咄祿叛軍之前,元珍任職單于府檢校降戶部落,按照迴避與牽制的慣例,其出身於突厥阿史德部的可能性不大,當時有薛延陀部落前往投奔阿史那伏念叛軍,伏念被平定後,追隨骨咄祿的叛軍中可能即有薛延陀人,而在單于府下二十四州都已叛亂、突厥阿史德部為叛亂組織者與掌握實權者的情況下,單于府長史王本立不太可能再派一個出身突厥阿史德部的人去招降,所以實際情況很可能是:當時王本立並不了解叛軍中也有薛延陀人,也不甚清楚元珍所從出的阿史德部同突厥的阿史德部有何關係,而元珍很可能正是出身回紇-薛延陀余部的阿史德時健俟斤部落,因此當其前往投奔叛軍時,「骨咄祿得之,甚喜,立為阿波大達干,令專統兵馬事」,即是因為其特殊的身份可以招攬更多的薛延陀人加入,有助於穩固與擴大突厥復國運動的統一戰線。


3.2 《資治通鑒》卷二〇三記載:


是歲,突厥餘黨阿史那骨篤祿、阿史德元珍等招集亡散,據黑沙城反,入寇并州及單于府之北境,殺嵐州刺史王德茂。右領軍衛將軍、檢校代州都督薛仁貴將兵擊元珍於雲州,虜問唐大將為誰,應之曰:「薛仁貴!」虜曰:「吾聞仁貴流象州,死久矣,何以紿我!」仁貴免胄示之面,虜相顧失色,下馬列拜,稍稍引去。仁貴因奮擊,大破之,斬首萬餘級,捕虜二萬餘人。


據此,元珍所率軍隊對薛仁貴極其忌憚,顯然之前直接或間接吃過其苦頭,且程度頗高,故而記憶深刻。考薛仁貴之戰功著在安東與安北,「三箭定天山」威震漠北,仁貴還迎娶投降部族之女子為妾,當時漠北的實際統治勢力是以葯羅葛回紇為首的九姓烏古斯-鐵勒部眾,這些鐵勒部落投降唐朝之後有可能協助傳播薛仁貴的威名;而薛仁貴之前剛剛同漠南的突厥及薛延陀部落之間發生過接觸,彼此配合協同征伐過奚、契丹叛軍,這也有助於拓廣薛仁貴的威名在漠南突厥-薛延陀部落中的流傳,因此,阿史德元珍麾下除突厥本蕃部落之外,很可能還雜有不少曾經從屬於回紇-薛延陀的鐵勒部落。


3.3 《元和姓纂》與《通志·氏族略》都提到元珍曾為「瀚海侯」,「瀚海」一名向與回紇有關,而與突厥本部無涉,是為元珍出身回紇的又一則旁證;此外,漢文載籍提到元珍時有「阿史德」/「阿史那」之異文,而在提到時健俟斤時也存在類似現象,則進一步暗示:元珍可能出於回紇-薛延陀的時健俟斤家族,其族姓「阿史德」在當時常被誤為「阿史那」。


四、《雀林碑》中的回紇-薛延陀痕迹


《雀林碑》又稱《喬連碑》或《喬連石雕》,因其碑文簡短,又殘缺不全,國內學者對其尚無研究,僅有耿世民及劉戈等人的簡要介紹。《雀林碑》一般被認作是迄今為止年代最早的突厥盧尼文碑銘,緣於其中提到的「頡跌利施可汗」(ilteri? qaγan)正是後突厥汗國創建者骨咄祿的可汗號。克利亞什托爾內是《雀林碑》較早期的研究者,他從中釋讀出了「暾[欲谷]」(ton[uquq])一詞,結合碑上的阿史德與阿史那印記,推論該碑銘可能是暾欲谷協助骨咄祿統率後突厥人平定九姓鐵勒、重返漠北郁督軍山之後不久建成的。後來的研究表明,這一釋讀尚存爭議,ton[uquq]也可釋讀為tolqutoluq,若然,則《雀林碑》中就並沒有出現「暾欲谷」之名,不過這對克氏關於該碑創建背景的研究結論並無實質性影響,因為其中出現的其他專名及印記,已足以證明克氏之推論。


除「頡跌利施可汗」之外,《雀林碑》中還出現了「頓毗伽」(tun bilg?)和「頓移健俟斤」(tun yig?n irkin)等詞,關於「頓」與「毗伽」的稱號來自以回紇-薛延陀為代表的鐵勒傳統的討論,已見於本文第2.1節及第2.2節,此處的「移健」也與之類似,除見於參與反抗默啜的回紇別部首領移健頡利發及推翻後突厥的葛邏祿頓毗伽阿波移健啜之外,還見於《闕利啜碑》中薛俟斤之子移健啜,更頻繁地見於載後世西域出土的回鶻文文獻中,顯是極為常見的回鶻人名號,則「頓毗伽」與「頓移健俟斤」很可能正是擁護、追隨以暾欲谷為領袖的薛延陀-回紇阿史德系的鐵勒部落的代表人物,而其中的「頓移健俟斤」即使不是後來的「回紇別部首領移健頡利發」,也很可能是其父輩或同族人,「回紇別部」一稱,正是相對於之前為後突厥所逼南下投唐、遷徙到甘涼地區的瀚海都督回紇葯羅葛系而言;關於「回紇別部首領移健頡利發」與薛延陀及阿史德之關係,本文第6節中還會論及。


《雀林碑》中另一引人注目之點,是位於雕像左下部的一上一下兩個印記。其中下方的印記與見於《闕特勤碑》、《毗伽可汗碑》及《翁金碑》上方的突厥可汗家族印記即公山羊形線圖的「阿史那印記」極為相似,而上方的印記克氏則推測是「阿史德印記」。問題在於,究竟是哪個「阿史德」?是突厥阿史德還是回紇-薛延陀阿史德?筆者認為答案當是後者,《唐會要·諸蕃馬印》中的記載其實已經有所暗示,再結合《雀林碑》上的印記,則基本可以確認此一推論。在《唐會要·諸蕃馬印》中,關於「阿史德馬」的記載共出現三次,其對應的三個馬印也各不相同。關於「阿史德馬」的後兩次記載是位於「蘇農馬」與「執失馬」之間的「闥阿史德馬」和「拔延阿史德馬」,屬於「定襄府所管」,顯然這四種馬正對應《新唐書·地理志》中關內道突厥府州之定襄都督府轄下四州:阿德州、執失州、蘇農州、拔延州,其中「闥阿史德馬」對應阿德州(阿史德州),則「闥阿史德」當為突厥阿史德。關於「阿史德馬」的前一次記載則頗奇怪:「阿史德馬,與蘇農、執失同類,在陰山北庫延谷北,西政連州……」記載的相鄰位置,之前有赤馬、余沒渾馬、苾羽馬、俱羅勒馬等,都與磧北回紇馬同種或相類;之後有思結馬、匐利羽馬、契苾馬、奚結馬等,則都與磧南突厥馬同種或相類;唯獨此處的阿史德馬,介於磧北回紇馬與磧南突厥馬之間,既「與蘇農、執失同類」,當更接近磧南突厥馬,然而其地理位置則頗特殊,「西政連州」一語,殊不可解,岑仲勉認為系「今祁連州」之訛,所見甚是,聯繫到唐廷曾設祁連州安置薛延陀阿史德時健俟斤部落,又其馬印較定襄府管下之闥阿史德更接近《雀林碑》上之阿史德印記,故此阿史德當為回紇-薛延陀阿史德。


由此可知,後突厥汗國統治集團中之阿史德,其核心部分實並非突厥本部之阿史德,而是回紇-薛延陀之阿史德,暾欲谷與元珍,無論其是否同一人,都屬此一集團,並且應為其領袖之一,唐廷所記阿史德馬印,當為後突厥時期交往獲知,與突厥本部之闥阿史德有所不同,正是這一情形的反映;而突厥本部阿史德的衰落,則可能與單于都護府叛亂時期奉職、溫傅等突厥阿史德部酋對可汗阿史那伏念的背叛與離棄有關,另外也可能與唐廷對其首倡叛亂的殘酷鎮壓不無干係。

五、《闕利啜碑》與暾欲谷


《闕利啜碑》中出現了另一個「暾欲谷」,即??qan tonyuquq,耿世民譯為「齊干·暾欲谷」,芮傳明則譯為「赤汗暾欲谷」,此人為碑主毗伽闕利啜之父,故又稱「元老闕利啜」(uluγ küli ?or)。關於此暾欲谷與《暾欲谷碑》碑主毗伽暾欲谷之關係,至今爭議未定,不過據巴贊研究,《闕利啜碑》的意識形態是最接近《暾欲谷碑》的,即都屬於保守的老突厥派,在碑文中有意識地拒絕使用新突厥派崇奉的漢人曆法,僅從這一點來說,元老闕利啜已存在與毗伽暾欲谷相似的背景;其次,《闕利啜碑》中提到元老闕利啜卒於八十歲時,這也與毗伽暾欲谷吻合;再次,根據大澤孝對《闕利啜碑》較新之錄文,元老闕利啜實卒於毗伽可汗時期,而非以往認為的骨咄祿或默啜時期,這就再一次與毗伽暾欲谷之卒年吻合。


此外,尚有另一證據可將闕利啜家族與暾欲谷家族聯繫起來,這就是《闕利啜碑》中提到的元老闕利啜之稱號??qan.筆者認為,??qan正是漢譯「時健」之突厥語原文:「時健」的中古音,高本漢構擬為*?i-g?i??n,蒲立本構擬為*d??-g?an?,與??qan基本接近,「時」、「健」二字中古分別屬於禪母與群母,用禪母的「時」和群母的「健」來對譯?音和qan音,在當時並不少見,前者的例子,可以舉出中亞粟特地區昭武九姓之一的石國,唐代漢譯別名又作「赭時」,其粟特語原文為?a?,「時」正對譯?音;後者的例子,則可以舉出中亞地區的呾剌健國,《新唐書》作「多勒健」,其波斯語原文為talaqan,「健」正對譯qan音。然則漢文「時健」正可對譯突厥文??qan.


「時健/??qan」與「移健/yig?n」相類似,都是鐵勒人喜愛的稱號之一,其本義分別為「母系外甥、表弟兄」與「侄、甥」,然而在用作稱號時,並不一定都具有與本義直接關聯的含義。見於漢文載籍的「時健」稱號有如下例子:


回紇菩薩之父時健俟斤;


薛延陀阿史德時健俟斤;


同羅頡利發時健啜;


西突厥公主時健大官;


處密時健俟斤


龜茲王蘇伐疊時健莫賀俟利發

吐火羅使持健;


上述前兩人,本文第1節已考定為同一人;同羅為鐵勒強部,與回紇-薛延陀關係密切,其馬印與薛延陀相似,在後突厥汗國末期之「阿史那革命」中屬於阿史德一系;西突厥公主、處密、龜茲與吐火羅則均屬西突厥,其稱號受鐵勒影響強烈;另外還有一例,見於中亞穆格山出土粟特文書,其中提到迪瓦什梯奇(Dīvāshtīch)之前的噴赤干領主為ck?yn cwr βylk??,馬小鶴譯為「奇金啜毗伽」,並指出其為突厥式稱號,此人出自胡祿屋部,為西突厥十箭咄陸部落首領,筆者認為,ck?yn cwr βylk??之突厥語原文似即??qan ?or bilg?,則依唐代漢譯習慣可擬作「時健啜毗伽」,「時健啜」與薛延陀汗國覆亡時的同羅頡利發同名,而其稱號中兼有「毗伽」,再次佐證西突厥之稱號受到鐵勒的影響強烈。


根據大澤孝之較新錄文,元老闕利啜的稱號發生過三次變化,第一次是為??qan tonyuquq即「時健暾欲谷」加上了apa即「阿波」的稱號,第二次是晉陞為??bara ??qan küli ?or,即「沙缽羅時健闕利啜」,第三次則是為küli ?ortonyuquq即「闕利啜暾欲谷」加上了?ab??即「車鼻施」的稱號,由此可知,元老闕利啜的稱號並非一成不變,「時健暾欲谷」可能是其早期的稱號,而第一次所加的「阿波」稱號也許正可以和阿史德元珍投奔骨咄祿之後被立為「阿波大達干」一事相聯繫。若上述論證可從,則元老闕利啜又名時健暾欲谷,即為出自回紇-薛延陀阿史德時健俟斤部落之暾欲谷,自號毗伽暾欲谷,其一子為沙缽羅毗伽闕利啜,其一女則為毗伽可汗正妻娑匐可敦,這一勘同,或許可從其中找到更為堅實之論據;此外,《闕利啜碑》中所述闕利啜葬禮規格之高,凸顯可汗家族對其之倚重,而如此地位,似乎也只有阿史德暾欲谷這一可敦家族才能與之相配。


六、回紇二統之交嬗


見諸史籍的第一位回紇首領,是隋末的時健俟斤,其子菩薩繼位後,率領回紇擊敗東突厥大軍,成為隨後建立的薛延陀汗國最重要的支柱,這一系統治氏族出自阿史德部,與突厥本部關係密切,其姻族則很可能為霫/白霫部。在薛延陀汗國覆亡時,多彌可汗前去投奔唇齒相依的回紇阿史德部,遭回紇另一系首領胡祿俟利發吐迷度追殺,宗族被屠戮殆盡,回紇阿史德部也傷亡慘重,此後回紇的統治氏族便轉變為吐迷度所從出的葯羅葛部。


葯羅葛部很可能是被突厥征服之前回紇內部的傳統強部,為從阿史德部手中奪取回紇的統治權、進而稱霸整個漠北,吐迷度蓄謀已久,不惜勾結割據金山的東突厥余部車鼻可汗阿史那斛勃,與其結為姻親,而在漠北鐵勒歸順唐朝、設立六府七州之後,吐迷度對外為唐朝之瀚海都督,統管漠北諸府州,對內自稱可汗,成為漠北鐵勒諸部事實上的統治者,這便是葯羅葛氏所建的漠北回紇第一汗國。


另一方面,殘存的回紇阿史德部和白霫部與薛延陀余部聯合起來,在唐朝的安撫下休養生息,在征討奚、契丹等蕃族叛亂的戰爭中,他們同先前投降唐朝的東突厥余部也逐漸走到了一起,最終在調露年間的單于都護府叛亂爆發之後,他們擺脫了唐朝的統治,回到漠北又征服了鐵勒諸部,迫使親唐的回紇葯羅葛部及其盟友契苾、思結、渾三部渡磧南下,撤退到甘涼之間,至此,漠北的突厥第二汗國宣告成立,而回紇阿史德部復成為汗國中最重要的支柱,一如六十年前在薛延陀汗國中那樣。當此之時,漠北回紇的統治氏族遂又轉變回為阿史德時健俟斤一系,而其首領毗伽暾欲谷很可能正是時健及菩薩之直系後裔。


在默啜統治時期,暾欲谷一度被貶抑,其部落氏族很可能也受牽連遭到排擠,本文第4節中曾提到《雀林碑》中有頓移健俟斤,與反抗默啜統治南下投唐的回紇別部首領移健頡利發可能為同一人或其父輩族人,而與移健頡利發一同南下的鐵勒四部中,除了以殺死默啜的頡質略為首的拔野古和傳統強部同羅、仆固之外,又一次出現了以比言為首的霫部。毗伽可汗默棘連即位後,作為其岳父的暾欲谷重新出山,其部落氏族也再度得勢,而當暾欲谷、默棘連歿後,以暾欲谷之女娑匐可敦為首的阿史德部長期把持朝政,終於引發了後突厥汗國末年的內戰,此即《九姓回鶻可汗碑》中所謂「阿史那革命」。


七、「阿史那革命」與回紇葯羅葛之二次建國


「阿史那革命」發生於漠北突厥第二汗國末期,初為後突厥宗室諸阿史那氏起兵反對被後族阿史德氏把持之汗廷,而內亂迅即擴大,局勢遂一發不可收拾,各方爭相招引外蕃及異族勢力介入助戰。至內亂後期,混戰各方逐漸形成兩大陣營,一方為拔悉密、葛邏祿和回紇,其盟主為以阿史那施為首領的拔悉密,另一方為阿史德、阿布思等部及其把持下之毗伽可汗系阿史那汗室,亦即突厥本部與忠於其統治之鐵勒諸部。

這一對比頗耐人尋味,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此處與拔悉密、葛邏祿結盟的回紇並非當時漠北回紇的主部阿史德系回紇(即唐人眼中的「回紇別部」),而是十餘年前因不堪唐朝地方官吏打壓從甘涼叛亂北返之葯羅葛系回紇,其首領護輸、逸標苾父子為甘涼末代瀚海都督回紇承宗之族人,俱出自吐迷度一系。而逸標苾在後突厥內亂之初選擇與拔悉密、葛邏祿結盟,也是淵源有自——當時把持汗室之阿史德系乃其宿敵,絕難接近,而早在百年之前,吐迷度謀建漠北回紇第一汗國之時,曾先與割據金山之突厥車鼻可汗聯姻,其時車鼻國內之主要部落即為拔悉密與葛邏祿,而車鼻之子羯漫陀統領拔悉密,降唐後置新黎州,車鼻治下之葛邏祿降唐後則置狼山州與渾河州,也都歸回紇葯羅葛統領之磧北燕然都護府(即安北都護府之前身)管轄;另一方面,暾欲谷與闕利啜曾分別擊破過拔悉密與葛邏祿,是則後兩者對突厥國家並不忠誠,甚至可以說是叛服無常,並且同阿史德部積怨甚深,正基於此,北返之後孤掌難鳴卻又處心積慮欲再建回紇汗國之葯羅葛與之一拍即合,遂趁突厥內亂之機,建立聯盟,共同反對阿史德,先推拔悉密首領阿史那施為盟主,利用其阿史那血統之號召力,推翻宿敵阿史德把持之後突厥汗室,待勝局已定後,便立即敗盟,聯合歸順之鐵勒諸部,將拔悉密與葛邏祿各個擊破,「數歲之間,復得我舊國」,於是,時隔百年之後,回紇葯羅葛部又一次在漠北建立了汗國。


正是在這樣的動亂背景之下,暾欲谷家族發生了分裂,由毗伽可敦率領的一支南下降唐,留處漠北色楞格河故地的一支,則與葯羅葛政權合作,代居高位,其後世輾轉高昌、內地,至或遠徙海東高麗,繁衍成為偰氏等大族。


八、暾欲谷與阿史德元珍


《闕利啜碑》中出現的「暾欲谷」,使羅新認為,「tonyuquq作為一組官號(組合),在突厥第二汗國時代使用(得)並不罕見」,而據本文第6節之論證,這兩者很有可能是同一人,即「毗伽暾欲谷」實為「時健暾欲谷」的另一個稱號,後者即「元老闕利啜」,是毗伽沙缽羅闕利啜之父。事實上,tonyuquq作為一組官號,在突厥第一汗國時代當已出現,毗伽暾欲谷的tonyuquq一稱很可能正是從前人承襲而來。此處提出關於暾欲谷得名的一種推測:根據本文上述之論證,暾欲谷出自阿史德時健俟斤-菩薩家族,從年齡上看,暾欲谷生於薛延陀汗國覆亡前後,當為菩薩之孫輩,其父之出生時間則可能距東突厥汗國覆亡前後不遠,從闕利啜父子稱號中都帶有「闕利啜」來看,很可能「暾欲谷」這一稱號也出現在暾欲谷之父即菩薩之子的稱號之中,考菩薩在馬鬃山一戰中大破東突厥之欲谷設(五千破十萬),威震大漠南北,回紇由此而興盛,很可能菩薩正因此將所敗敵人之稱號作為自己新生兒子之名,而「欲谷設」可能則是「暾欲谷設」(tonyuquq ?ad)之省稱。薛延陀汗國覆亡後,阿史德時健俟斤余部內遷唐朝,被安置在新建之祁連州及東皋蘭州,暾欲谷便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出生成長,是以其在自撰碑銘中起首便說「我,毗伽暾欲谷,生長於唐朝」(bilg? tonyuquq b?n ?zümtabγa? ili?? q?l?nt?m)。


再看阿史德元珍,其出生時間難以確定,但從其事迹背景來推測,當與暾欲谷為同時代人;元珍早年曾為質於唐朝京城,對漢地人文及邊塞軍情都有一定了解,這也是骨咄祿起事後元珍前去投奔時骨咄祿得之大喜的重要原因之一;「元珍」顯然為漢名,其蕃名原文,經克氏等人論證,已基本確認正是tonyuquq,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骨咄祿起事前所屬之雲中都督舍利元英,「元英」顯然也是一個漢名,其蕃名原文當為ton alpton baγa,亦即漢文音譯之「吞阿婁拔」或「頓莫賀」,因當時隸屬於唐朝,不少突厥-鐵勒官員都有漢名,而在復國之後,民族主義意識迅即復活,其又恢復蕃名本稱,亦屬自然。


元珍之蕃名既與暾欲谷相同,其時代復相接近,其事迹與功勛又相匹敵,其在後突厥國中地位與尊寵又相吻合,加以本文上述諸方面之論證,其為不同二人之可能性顯然已非常之小。是則漢文載籍中毗伽可汗時期復出之暾欲谷正是骨咄祿復國初期之重臣阿史德元珍,不過其時唐人已無法將漢名「元珍」與其蕃名「暾欲谷」相聯繫起來了。那麼,暾欲谷在自撰碑銘中為何絕口不提曾經在唐朝為官之經歷呢?羅新正是以此質疑同一人說,在筆者看來,這仍然可以用民族主義意識的復活與強化來解釋,作為親身經歷亡國與唐朝統治的前突厥-薛延陀貴族之餘部,又系「光復元勛」暨「國之支柱」,暾欲谷無疑屬於汗國統治集團中的保守派即「老突厥派」,在這樣的背景下,「曾經貴為唐朝的官員」當然就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經歷,而是不堪回首、需要刻意避諱的屈辱往事了。


(本文作者為中國文字字體設計與研究中心工程師)

來源:《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三十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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