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的軌跡
黃曆甲戌年，伴隨叮叮咚咚的榔頭聲，一條烏漆漆的鐵軌從日落的天際延伸到方團圓居住的小鎮來，躺在這片幾百年不變的天空下。時隔不久，綠皮火車穿過黑暗的隧道，或者穿過大片的原野，從未知的地方來，又回到未知的遠方去。
這時候，方團圓正和幾個小兄弟在街角的黑牆下圍住隔壁街的一個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就動了手腳。但聽得北邊傳來不小的動靜，他們就扔了那孩子，最後忘不了踹一腳，就飛奔了去。隔壁街的那個孩子，一邊低聲罵著，一邊吐唾沫擦了一把泥灰的臉，也飛奔了去。
不知道那時的他們為什麼會對一條破鐵軌那麼熱情，都跑來看第一趟火車，甚至爬到樹頂上了。「耶，連起來的鐵皮盒子。看到了。」有幾個孩子叫著。方團圓鄙夷地說：「什麼鐵皮盒子，那是火車，火車。」其實，他也不是很了解這個輪子不走馬路而是滾在鐵軌上的鐵盒子究竟是什麼，只是從街口麻將鋪那裡聽到大人都紅著臉地議論著火車要開來了。嘎嘎，火車逼著人的眼開過來，方團圓頭皮一陣發麻，可就一剎那火車就駛遠了。他不知道，鐵道局不會在這種南方的小鄉鎮設站的。所有的火車只是匆匆而過，不會入站，停夠幾分鐘。
方團圓無數次打赤腳走在這些枕木上，感覺貼著枕木的腳板透涼透涼的，然後玩跳枕木格子的遊戲，或者丟石子，比誰丟到的枕木格子更遠，直到天晚風涼。他不知道，每一次火車開過，他們都閃躲，可是火車還是會帶走年少的時光。
在吃晚飯前的幾分鐘，方團圓回到家裡，不會遲一點，不然會挨媽媽的罵，也不會提前多少時間，捨不得少玩一會兒，久而久之，便與媽媽達成了一種默契。方團圓剛進家門，便跑去問媽媽：「火車把帶走的東西送到哪裡？」
媽媽的手在花斑的圍裙上擦一把，「火車會把東西送到太陽升起的地方，天一黑你就找不到那地方了……我說，你再玩得這麼晚，就不用回來了，去把爪子洗一把。」其實，媽媽是想說，她也不知道，所以逝去的東西就回不來了。
方團圓若有所悟，舔了舔嘴唇，說：「那我就呆在火車上就可以到那個地方啦。」
媽媽沒有說話，因為她也不知道怎麼說。隨後，她側著臉，只是輕輕地說：「那你只會一直在路上，什麼也沒留下，什麼也帶不走。」
方團圓不懂，吃過晚飯，趁著媽媽走進廚房的空暇，從家裡一溜沒影了。街口那邊，那個被揍過的孩子帶了幾個隔壁街的孩子回來報仇。方團圓也被拉了過去，這一架卻沒打起來。這正應驗了總結打架的那句話，幾個人的遭遇戰打得最慘烈，傷得最重，甚至傷人性命，而幾十或者上百人的群架往往打不起來，因為夥同的人越來越多，難免就有互相熟絡的。這次，隔壁街里有一個孩子是方團圓這邊街的一個孩子的親戚，說是表親。帶頭的孩子說，戰鬥隊伍里有內奸，就是這親戚倆，先把內奸解決掉。結果，兩幫孩子沒有互相打起來，就窩裡鬥起來了。方團圓也稀里糊塗地跟著大夥，把那個倒霉蛋揍了一頓。最後，那孩子還被剝光了衣服，才帶著紅紫的淤痕一崴一崴地走掉了。
那之後，方團圓就跑到鐵軌邊上，一屁股坐在那裡，就感覺屁股冰涼的，然後以一種無聊的姿勢半躺著，看了鐵軌很久，看到烏黑的鐵軌盡頭連接上漆黑的夜空。直到一輛披著夜色的火車開過來，鳴笛蓋過周圍葦草里的蟲鳴，方團圓才趕緊從鐵軌那跑開，在跑出幾十來米的時候停下腳步，弓著身子喘息，回頭看那透著黃澄澄的光亮的車窗，像是百鬼夜行的燈火。緊接著，方團圓就跑掉了。
方團圓十七歲那年對小鎮邊的鐵軌已經不再熱情了，那些許多事也不再記起。他只是偶爾偷偷開著家裡的嘉陵摩托車經過鐵軌，找幾個哥們去開心，從這一邊到那一邊。可是這次火車正從不遠處開過來了，停也停不住。方團圓不想停下來等，而是想一笑而過，就擰了一把手柄加大油門。他不由地想起了那部名為《阿郎的故事》的電影。或許已經記不起電影講述的大部分故事，可是他現在腦海里又浮現著這一幕，在能清晰地看到像素點的十四寸彩色電視機屏幕上，男主角騎著一輛拉風的摩托車，自在地風馳在公路上，神氣煥發。
風吹起地上的沙，吹動鐵軌兩邊的野草花。
那個時候，在這個與鐵軌交叉的路口，人影稀少，方團圓只看到前邊有一個老人。他已經停下來了，推著一輛老式的小摩托車，在默默地等待著。方團圓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每一條深深的皺紋，還有他車前斑駁銹跡的鐵籃子，裡面放著的塑料袋透出幾件菜蔬的顏色。他大概是獨居的老人，否則不會買這麼少的菜，從菜市場回來，卻在這裡停下了。
綠皮火車終於呼嘯而過，漸漸消失在另一頭。這時，隔著鐵軌，方團圓在這一邊，老人在那一邊。在模糊的視線中，老人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正在後邊顫顫巍巍地經過這路口。
方團圓躺在鐵軌旁的石礫上，格子襯衫多處刮破了，血漸漸把衣服染紅。他恍惚覺得，那一剎自己失去了所有青春的勇氣。他彷彿明白了媽媽話里的意思。
*原發表於《羊城晚報·花地版》2016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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