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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侏羅紀世界在自貢

導讀:比起名不符實的《侏羅紀公園》——那裡的動物大多屬於更晚近的白堊紀——自貢這座博物館,完全是一個侏羅紀世界。

作者:順手牽猴:行腳詩人,業餘攝影師,譯員,熱心動物權益。

從自貢長途汽車站叫車進城。上海一個朋友那天異想天開,約好了飛到重慶看美院校園,然後再去成都看變臉。作為兩個少小不曾入川的中年人,一路全憑一點不靠譜的史地知識,瞎猜著走。自貢是中途的一站,而且是在我這個業餘古脊椎動物愛好者的堅持之下,因為當地有一座出名的恐龍博物館

同行的朋友是一吃貨,上車第一句話就問開車師傅有什麼館子推薦。師傅倒是相當健談,說老街兔絕對不能錯過。「絕對」這個詞絕對有點睛之效。做為北京人,知道的第一個自貢人物,就因為亂說亂動,參與戊戌變法事敗,拉到菜市口就義成仁。近年又有幾個名人,也都是勇於發表意見的,撕逼起來,有種義無反顧的軸勁兒,和北京人看問題「話又說回來了」那種范兒,顯得很不一樣。

介紹完怪味兔頭,師傅又有高論,說自貢是個發國難財的地方;比如抗戰時期就特繁榮,因為沿海不保,這裡的食鹽供應就特別受到倚重。對歷史沒有研究,不知如何看待這種別開生面的說法。前些年,紐約哥大倒是有個中國研究教授在一本書里提到上世紀三十年代,自貢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鹽商們自行組織超越地區的社會網路,轉移資金,開發技術。而這一切,都是在政府控制和外國金融支持之外實現的。

計程車經過釜溪,可以看見河道從城區蜿蜒而過。當年這一帶曲折的水面上,駁船往來,把本地產出的井鹽,沿長江運往各地,情景讓人想起早年間的歐洲鹽城薩爾茨堡。這個城市的現名,就是由自流井、貢井合併而來。兩地均由鹽井得名,可見這項產業昔日的盛況。這一帶當年井架密集,就像石油熱潮時的得克薩斯,隨處所見都是採油的磕頭機。據說曾有美國人把鑽井技術介紹到這裡,可當地人不屑一顧。

本地有名的燊海井,靠著鐵鑽沖鑿的古法,乾隆年間就已超過一千八百多米的鑽探深度。這座井的所在地,後來改造成了博物館,館內還有成包的鹽出售,至於產地究竟在哪裡,就不得而知了。於是筆者忽悠同行的朋友,說這兒產的食鹽都是進貢給皇上的,要論逼格,比布列塔尼的鹽花(fleur de gel)還高。這哥們兒聽了當即買下幾大包,喊來速遞公司物流回家。

自貢另有一家鹽業博物館,就在張飛祠對面不遠,對該行業的來龍去脈有更詳盡的解釋。這裡以前是西秦會館,一座建於乾隆年間的大型院落,飛檐重疊,還有雕飾繁複的戲樓。但筆者此行卻不是要學習本地採鹽業的歷史。到了二十世紀中期,這裡還在繼續打井鑽探,採掘地下資源,只是對象以及從食鹽變成了天然氣。很多深藏地下億萬年的秘密,也就此曝晒到光天化日下。

1985年,自貢東北方大山鋪的一個天然氣設施工地,發現一種獸族恐龍的後顱骨化石。隨後又挖掘出這頭食肉恐龍的部分牙齒、頸椎、脊椎和鎖骨。這些殘損化石全部來自該地區被稱做下沙溪廟地層的早期侏羅紀岩層。由於缺少完整標本,它的分類至今仍有爭議,比如應該劃入斑龍還是虛骨龍科。這個物種被古生物學家董枝明命名為建設氣龍:氣龍(Gasosaurus)是林奈雙名法中的屬名,表示與天然氣公司有關;種加詞constructus意為建設,因為化石發現於建築工地。這種特異的物種命名,在該地區並非沒有先例。

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自貢以南的宜賓附近一處築路工地,發現了殘損的脊椎骨化石,後被認定屬於一種巨型的蜥腳類恐龍。就是那種頭部細小,頸尾超長,四足行走,以植物為食的恐龍。一般認為,在地球北部的勞亞大陸,這些巨型動物生存在晚三疊紀到白堊紀之前,這幾千萬年時間。由於上述化石發現地點,是金沙江馬鳴溪渡口附近一處築路工地,加之現場工作人員的口音差異造成誤解,中國的古生物學之父楊鍾健教授將其命名為建設馬門溪龍(Mamenchisaurus constructus)。

大山鋪恐龍遺址

做為一種需要「動土」的學科,古生物學在十九世紀工業革命時期得以狂飆突進式發展,正是因為開礦、築路這些經濟活動,將大量深埋地下的史前秘密,帶到了地面。1851年,倫敦水晶宮舉辦的首屆世博會上,尚處於原始幼稚階段的恐龍形象,第一次進入大眾視野,並引發了一場文化熱潮。當時的主要物種,比如禽龍,就是因為缺少完整的化石證據,而被誤認為像蜥蜴那樣匍匐行走,並將一隻特化發育的角質拇指,誤判為鼻子上的獨角。

糾正這個錯誤,還要等到1878年,在比利時西部的貝爾尼薩爾(Bernissart)煤礦深處,幾十具完整的禽龍化石被意外發現。這些標本呈現了這種早已滅絕的史前動物的大致形態,同時提示它們很可能具有群居的習性。此外,最早的始祖鳥標本之所以會在德國南方的索倫霍芬被發現,也是因為當地採石場出產石板印刷需要的頁岩。至於新的恐龍富礦,更是因為出現通往美國西部的大鐵路,否則梁龍、三角龍、霸王龍之類的巨獸明星,不知還要埋沒到幾時。

發現的同時,也是一個破壞的過程。十九世紀寇普、馬什之間不擇手段的「龍骨戰爭」,為了彼此之間的同業競賽,不惜毀掉對手新發現的化石。科技驚悚大家邁克爾·克萊頓的遺作《龍牙》,就記述了這段歷史的一些細節。據說大山鋪地區最早出現恐龍化石碎片,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但未及發掘研究,就被石油公司修建停車場的推土機群,鏟了個一乾二淨。對於一個百廢待興的趕超型社會,明白化石、文物可能要比汽車、工廠更值錢,往往先要付出天文數額的學費。

直到十年後,獲准進場的董枝明教授及其團隊,在大山鋪地層發現了數以百計的新物種,其中包括後來根據這位科學家,以及所在地區命名的蜥腳類董氏大山鋪龍。這座古爬行動物公墓的發掘現場,後來建起了自貢恐龍博物館,也是筆者此行的目的地。從所謂「亞洲第一恐龍博物館」、「東方龍宮」這些說辭,不難看出當初建館的用意,絕不限於社會科普教育。

大山鋪恐龍遺址

走近博物館所在的國家地質公園,就會見到一座首尾兩端大跨度伸展的淺灰色水泥建築,略似一頭蜥腳類恐龍,頂部突起一排三角形脊刺,梁龍或是馬門溪龍,說不清更像哪一種。整座展館的造型,讓人想起羅伯特·文丘里在《師法拉斯維加斯》一文中討論過的草根建築方言,把具象的裝飾元素用做表達意義的符號。周邊園區遍植各種蕨類植物,以及蘇鐵、銀杏,模擬中生代自然生態,枝葉間還有若干機器驅動的恐龍復原像或隱或現。

自貢恐龍博物館外觀

仿古景觀延伸到展廳內部,只是所有植被都從實物改為立體透視布景。大廳中央和四周,都有修整裝架後的大型恐龍化石,特別是體格超大的蜥腳類,比如合川馬門溪龍及其近親天府峨眉龍。因為每節頸椎更長,而且數量達到19節,它們的頸部長度超過體長的一半。和倫敦、柏林、洛杉磯等地的自然史博物館相比,這的做法或許和猶他恐龍紀念館更接近。那些一線大館很少保證一頭恐龍身上,能有兩塊骨骼出自同一個體。相比而言,這裡的展品不是從各地收購彙集,這裡本身就是化石的原產地點

從礦坑周邊的觀景走廊,可以看到恐龍墳場挖掘時的情景,眾多屍骨化石彼此枕藉交疊,其中不少椎干、肢體,仍然按照動物生前的原樣連接。

這在極大程度上有助於我們這些外行的觀眾,用想像復原這些滅絕超過億年的史前動物。就像古生物學家巴克爾所說,這個學科不是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歷史學。然而歷史並不一定總要敘述成為遙遠往昔的莊嚴迴響。生物進化的史詩也可以是動作片,同時包含各種社會行為。你會看到一頭體型輕薄的鳥足類靈龍,被食物鏈高端的永川龍咬合在利齒之間;也可以看到巨大的峨眉龍悉心護育孵化不久的幼雛。

氣龍正在追殺一隻靈龍

對於筆者這個年歲的人,恐龍的育雛行為屬於比較新潮的知識。早年間到處都在鬧運動,稍微靠譜點兒的話題往往和地底下的東西沾邊,比如文物、化石什麼的。當時能搜羅到的科普讀物里,都把恐龍描繪成物種進化史上的失敗者,尤其是腕龍、馬門溪龍這類體格巨大的蜥腳類。它們遲緩獃滯,終生泡在湖沼中,靠水的浮力輔助四肢承載笨重的軀體。如果此說成立,這個種群統治這個星球長達一億六千多萬年,就會非常難以想像。與此同時,我們所屬的哺乳動物,則未顯示出相對於恐龍的競爭優勢。

改變成見的是兩本書,一本虛構,一本紀實。虛構那本是克萊頓的《侏羅紀公園》,大家都熟。書中普及了「恐龍復興」運動以來的一線觀念,比如恐龍或為恆溫動物,具有複雜社會協作能力。瓦爾特·阿爾瓦雷斯的《霸王龍與末日撞擊坑》,則提出了造成恐龍滅絕的元兇,是天外星體撞擊地球的假說。按照這種說法,如果不是那次意外的大滅絕事件,哺乳動物在生存競爭中基本無緣勝出;而人類也就更沒有機會出現在這個行星表面。後來我們還知道今天鳥類的祖先,就是六千五百萬年前沒有滅絕的一支獸族類恐龍。

比起名不符實的《侏羅紀公園》——那裡的動物大多屬於更晚近的白堊紀——自貢這座博物館,完全是一個侏羅紀世界。這裡不會涉及羽毛、飛行,這些最酷的話題,就像在遼西的朝陽、北漂。但你卻能看到另外一些罕見的標本,比如蜥腳類的完整頭骨。再有就是可以看到一些蜥腳類恐龍的過渡形態。或許正是它們的某一支後裔,在白堊紀的南方大陸繼續繁衍,進化成銀龍那樣重達百噸的巨獸,代表了進化的另一條路徑。它們創造的記錄,特別是體量方面,此後再沒有被任何物種追平過。

拍照拍到手機沒電,博物館也開始轟人了。晚上還要去燈會,本地要打開的最後一個三俗項目。感覺紐約的時報廣場也沒有那裡人多。各種西洋名勝造型的彩燈,或許可以代表本地對於外部世界的興趣。當然還有恐龍。它們從來沒有離開過話題。

附:多年前《人民畫報》對恐龍博物館的報道。圖源自貢網

1986年第9期《人民畫報》報道。收藏家姜小平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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