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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說 | 天下未亂蜀先亂:大清要完倒計時

原標題:早說 | 天下未亂蜀先亂:大清要完倒計時


前情提要:


1903年,清廷籌建川漢鐵路,朝廷沒錢,故特許民間資本參與,川漢鐵路全長三千餘里,預計需銀七千萬兩,半數向四川民間募集,說難聽點就是攤派,從地主到佃戶,四川當時五千萬人口中,近半都成了川漢鐵路股東。


但鐵路修建因為工料、款項、人事、投資等諸般原因,遷延日久,從籌建到1911年,八年間修了不到20公里。郵傳大臣盛宣懷遂於是年提出將鐵路股權收回為國有政策,舉洋債修完。此雖系務實從權之議,卻有巨大漏洞:沒有考慮川人先期投入的成本。因此,國有方案一經頒行,川人鼎沸,號召保衛路權與路款。


保路運動導火索,盛宣懷簽名的鐵路債券


禍起


清宣統三年七月十五日,公元1911年9月7日。上午八點鐘,鈴聲嘩啷噹搖過,川漢鐵路股東會又將召開了。


不料代表股東羅綸登台報告:「現在有個好消息,督署派了一位軍官來說,頃接閣部電報,持督部堂名帖請我們即到督署去商量辦法。賡即回來報告情形,希望大家不要散會。」大家都說好,於是幾名股東代表離席而去。


剛吃過的早飯還沒消化,大家樂得喝茶,吐痰,沖殼子。一位川漢鐵路公司職員溜了進來,對著幾位相熟的股東低聲說:會場門口都是軍隊,進來出去都不準,可能要搞事。


搞事?啥子事?趙爾豐那個老雜皮,未必敢把哥子們抓起來?



時任四川總督的趙爾豐


但是代表們久出不歸,會場里交頭接弄的議論聲嗡嗡地多了起來。洪雅縣有個代表叫王小舟,表示他願意打電話去四川總督府問問情況。


王小舟打完電話回來,說:叫通了督署,要給剛才去的幾位代表講話,對方說請不來,又說隨便請一位官長來。他們請了周善培周臬台來,我跟他是熟人,就問幾位代表哪時候回來,滿會場都在等他們報告。周臬台說,代表們正在談話,一時回不來,請代表股東們多等一下子。

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七月天,熱得很,會場內又沒有吃的,茶水倒有,越喝越餓。代表們飢熱交迫,忍耐不得。有些人就想先走,哪知一出門就被人堵了回來。一位軍官上台報告:「今天外面突發生暴動搗亂情事,已宣布戒嚴,街上交通斷絕,這個時候出去很危險,請代表們解嚴後再出去。」


代表們大嘩。但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兵根本不跟你說理,他只負責扛把槍守住門口。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沸反盈天。當然也有人想再打電話去問督署,這番卻打不通了。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餓了一天的代表們連吵架的力氣都沒了。有人拿出錢,要看守的士兵幫忙出去買幾塊鍋盔牛肉點下心,回答是:你們搞罷市,通街店鋪都關門了,而且全城戒嚴,哪裡還有啥子鍋盔賣?


終於可以走了。封堵會場的軍隊荷槍而退,走出公司大門,街上站崗的軍警也撤走了。但是街上沒有行人,只有若有似無的月色隱現。代表們搭幫結夥地回宿處,聽得更鼓已經敲了三更。


先人板板,累死球了。趕快回去燙個腳睡你媽的,有事情明天再說。


他們不知道,已經出大事了。


死事


去督署的代表一共是九人,七人是總督指名(一人請病假),三人是自願旁聽。包括諮議局議長蒲殿俊、副議長羅綸、股東會會長顏楷、副會長張瀾、《蜀報》主筆鄧孝可。



四川保路同志會副會長羅綸

聽說,剛走出川漢鐵路公司的大門,帶隊持帖來請人的軍官就翻了臉,將九個人分別管押,像提拿犯人一樣往督署送。這幫兵弁作威作福慣了,想來這有違趙爾豐設計密拿的本意。


從公司到督署,要經過暑襪街、東大街、走馬街。這幾個人誰不認識?尤其是保路同志會各街道分會的同志,一見此狀,馬上就反應過來:趙爾豐要動手了!


傳言像熱風一樣在蓉城的街道上瘋跑。塵埃與口水不斷加入,傳言又像氣球一樣膨脹。罷市中的成都本來就鬱積著躁動不安的空氣,傳言更像一顆火星濺進了將沸的油鍋。


當王小舟致電督署問訊時,傳言已經變成了:九位代表被當街拿捕,趙爾豐親自審訊,危言恫嚇,誣指造反,羅綸盛氣抗辯,立被槍殺,餘人皆錘鐐丟監。


成都沸騰了。先是附近幾條街的民眾,捧著光緒皇帝的靈牌,擁往督院衙門請願。更遠處的民眾聽說,也捧著靈牌往督署趕奔。短短時間都湊合了千把人,把總府街堵得水泄不通,一堆一堆往督院轅門裡擠。


自有保路運動以來,這是成都第一次完全自發的民眾聚集:主要領導人都被抓了,各地代表又被困在會場里,誰來策動?誰來領導?人人都是熱血衝動,只想著請願救人。


衛兵根本擋不住那麼多人,督院轅門都差點被擠垮!這些人擁進督院前的院壩,高聲喊叫:


先皇帝准許四川人自辦鐵路,為什麼要把爭路的人捉去?


先皇帝有靈,保佑放出九個代表啊!


制台馬上放人哪!

就有人跪地叩頭,痛哭流涕,把光緒皇帝的牌位頓在地上,嘡嘡響。


「人眾拼著氣力向前涌,一面揮著先皇牌位,一面齊聲大喊:『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把蒲先生、羅先生放出來!……』」(李劼人《大波》)


一片哭喊聲中,突然幾聲槍響,子彈飛向空中。


民眾的哭聲驟停了一下,但馬上又響成了一片。龜兒子,那麼多人,老子信你娃敢開槍?


真的開槍了,據說是營務處總辦田徵葵下的命令。子彈不長眼睛,這下子搞到事了哇?院壩內秩序大亂,中彈死的倒卧遍地,受傷的則匍匐著往外爬,還沒有嘗到花生米滋味的趕快往轅門涌,先皇的牌位到處亂拋,有些還被子彈打成了幾片。


事後掩埋登記,入冊的三十二人,多是有家屬認領及慈善總會出掩埋費的,未登記入冊的據說有三百餘人。死者有機匠、小菜販、裁縫、放馬、學徒和管戲班子行頭的、裝水煙的、開診所的以及街正等。


民眾四散。轅門內又衝出馬隊,追趕射擊路人。正在此時,更遠處的居民與城外農民聞聽捕人,裹著白巾頂著牌位來請願,正碰上馬隊開槍,當場又死了數十人。



成都血案中被趙爾豐鎮壓、殺害的民眾


趙爾豐下令關閉成都各城門。這時蒲、羅等人被捕的消息已送往周邊各州縣,同志會員正在大舉趕來,至則不得入,便屯聚在城門外。巴蜀首府,登時成了一座圍困中的孤城。

這是宣統三年七月十五日(1911年9月7日)的事。


五日後,趙爾豐聲稱搜出一張「十路統領」的名單,還有幾顆木刻的統領印,同時,督署計議在成都四門各用一百桶洋油放火,同時在督署舉火,趁勢燒死九代表,謀反之事即成坐實。清兵還將鐵路公司與鐵道學堂股東招待所一併查封。


罷市


罷市、罷課、罷工這些名堂,從前中國也有,但大抵是個別訴求,非關國運。庚子之後舉國狂學西方憲政,才發現有這樣幾種手段有大效用。1905年日俄戰爭中,彼得堡工人大罷工,東京日比谷公園集會,居然影響到兩國的戰爭決策,而拒俄運動、反美華工禁約運動,也讓人認識到中國民眾集體的力量。


不過全城「三罷」,在四川肯定是頭一遭。尤其是罷市,畢竟大部分手工業者小商販是一日不做一日不得食,如果罷市通告發出影響不大,或因為生活壓力不能久罷,或因軍警脅迫不能貫徹,做不到全城關門,就會變成全天下的笑柄。


「列位!盛宣懷奏准欽派川人所公請撤換的李稷勛為宜昌總理,係為執行他的喪權辱國之借債合同!盛宣懷是一個賣國媚外的漢奸,李稷勛是一個賣省求榮的敗類,應該約集全省同志一致起來反對,先從省城做個典型。要求全城各界同志實行罷市、罷課,來抵抗郵傳部違法喪權的專橫政策。大家如贊同這個方式,請從今天實行!」


主席羅綸的話音未落,全場的狂呼聲、鼓掌聲已經響成一片。幾百人高呼:「政府要硬搶鐵路了,要打四川了,大家快要死了,還做什麼生意!」


會一散,立即按照昨晚商定的部署,同志一齊往辦事處領取傳單,然後分成兩隊,直奔商業場。


商業場是成都商業的中心區,這裡如能全面罷市,則全城關門可望實現。分成兩隊的用意,是第一隊先進去挨戶發傳單,只簡單地說「請即關門贊助」。第二隊再跟進,發現有懷疑觀望者,再加說明勸導,務使每戶關門。


上午十點,第一隊人馬進人商業場後門。

進程意外的順利。從第一戶開始,商鋪戶主才看完,立即去搬鋪板關鋪門。散傳單的走到哪裡,鋪門就關到哪裡,漸漸第一隊的話都不必說,只要將傳單遞過去,第二隊更是無所事事。偌大的商業場,便只聽見腳步聲和鋪板聲,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先後。


於是領頭者當即將兩隊分成若干小隊,加快進度。說來嚇人,成都府大街小巷,上千上萬家店鋪,幾乎都沒有二話,有些店鋪只有小孩看門,搬不動鋪板,宣傳隊就幫他搬一搬。才大半天工夫,成都的時鐘就停了。


當時的宣傳隊成員石體元回憶說:「成都本是一個肩摩踵接、繁榮熱鬧的大都市,至此立刻變成靜悄悄冷清的現象。百業停閉,交易全無。悅來戲園、可園的鑼鼓聲,各茶館的清唱聲,鼓樓街估衣鋪的叫賣聲,各飯店的喊堂聲,一概沒有了。連半邊街、走馬街織絲綢的機聲,打金街手飾店的釘鎚聲,向來是整天不停的,至是也看不見了。還有些棚戶攤子,都把東西揀起來了。東大街的夜市也沒人去趕了。」


各大街的中心都搭起了臨時牌樓,高及屋檐,寬與街齊,上設香案,中間立「德宗景皇帝」(就是光緒)的牌位。兩邊的對聯是從光緒的上諭中摘出來的:鐵路准歸商辦,庶政公諸輿論。保路同志會街道分會天天在此開會,痛罵盛宣懷、端方、李稷勛等官員。


最狼狽的是各級官員,他們上下衙門,原本就是張傘喝道皂隸凈街,現在見了光緒的牌位,格於規制,只好下來叩頭行禮,步行通過,再行上轎。可是每條街都有牌樓,這……這也太不便了吧?那末,繞行小街?可是這些刁民發現了,再小的巷巷他們也扎個牌樓……很多官爺最後不得不撤轎,跟班拿著衣包,微服步行偷偷溜過去。


罷市從七月初一開始,半個月不見停息,反有愈演愈烈之勢。內外交迫之下,趙爾豐才搞出了七月十五捕人開槍的大動作。


獨立


同志軍搞七月圍城,成都變了孤城一座。沿途交通被截斷,各縣向首府的解款全停。這時出現了所謂「水電報」。


一般記載,「水電報」由同盟會員龍鳴劍於城南農事試驗場發明,他們將幾百片塗了桐油的木片投入錦江,順水漂向川南各地。木片上寫著「趙爾豐先捕蒲、羅,後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


「水電報」仿製品


這裡要插一句,為什麼木片只往川南傳遞?因為川南素來是四川的亂源。辛亥之前,同盟會依照孫中山「奪取長江上游」的方針,在四川發動五次武裝起義,除第四次在川北廣安舉事,另外四次全在川南發生。連清廷組建新軍,也規定只招川北人,不招川南人。


據犍為人寧芷村說,他當時正好搭船從嘉定(樂山)回犍為,沿江看見許多木片,撈起來看,上面有不同的寫法,大都是報告消息,主張抗糧抗捐,組織同志軍,堅持力爭等等。而且他看見很多人在岸邊守候「水電報」,這時只不過成都閉城後的第三天。


七月廿八日(9月20日),傳來消息,朝廷命岑春煊來川「助理剿撫」,而且朝廷對川漢鐵路的意見也很不統一。盛宣懷仍是秉持此前不準郵電互通保路消息的政策,認為隔絕輿論,有助於平息風潮。不過郵傳部管不著報館,他求助朝廷,希望民政部能出面,「嚴禁各報登路事」。然而民政部大臣桂春持反對意見,認為只要保證報紙報道「不得故作危詞」、「不得附和亂黨語氣」,亦不必「過分束縛」。


這一來明顯看出,朝廷也在剿撫之間因循,而且「撫」的意見頗有後來居上之勢。又過兩天,岑春煊《告蜀中父老子弟書》的電文也傳到了四川。這位前任四川總督很動感情地呼籲父老平息事態,並擔保「春煊必當為民請命,決不妄戮一人。」



奉命來川「助理剿撫」的岑春煊


而且他還向外界表示,平息四川亂事,有三條對策:一、發還商股;二、釋放蒲殿俊等;三、請朝廷下詔罪己以收人心。


這些對策完全與趙爾豐的舉措相反,趙當然深感不安,作為因應,他一面致電朝廷,力阻岑春煊來川,並有「岑不來猶可若,岑前來恐終無寧日」之語,另一面,也向川內表示和解的意向。


9月23日,同志軍自動解成都之圍,四鄉的米炭蔬菜得以進城,成都人的便溺垃圾也可以運出去,這座古城忍受了一個月的罷市,半個月的圍困,終於恢復了生活的正常。

武昌起義爆發,趙爾豐再也打不起精神來「平亂」了。眼瞅著全川有數十州縣已經聲稱獨立,川邊平藏的部隊被同志軍擋著回不了省城,重慶聽說革命黨活動頻繁,還有那個端方端老四,待在資州,似乎隨時來取己而代之,趙爾豐無復往日威風,也默許手下跟諮議局那幫立憲派你來我往地商量,尤其是聽得傳言說「宣統爺從北京跑了」,嚇得趙總督一身冷汗:大清朝……怕是要完。



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


磨來磨去,總督衙門提出了一個「官定獨立條件」,主要強調「不排滿人」「安置旗民生計」「不論本省人與外省人視同一樣」「不準有仇官言動」,這些是趙爾豐為自己與下屬、旗人提出來的條件,其餘如保護外國人、保護商界、不準仇殺搶劫、維持藏邊防務,倒是跟紳方提出的獨立條件一致。


條件談定,11月26日上午,趙爾豐將關防大印移交給新成立的軍政府。11月27日,「大漢四川軍政府」宣告成立,趙爾豐發表《宣布四川自治文》,蒲殿俊發布《大漢四川軍政府宣告獨立書》。


四川人從保路到反清的鬥爭,到此有了一個轉折點,但「天下未亂蜀先亂」,巴蜀的亂局,這才剛開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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