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的三重苦惱
（苗僑偉飾演的黃藥師，源自由華策影視、完美世界影視聯合出品，郭靖宇監製，蔣家駿執導的電視連續劇：《射鵰英雄傳》，2017年）
前言
在牛家村外的樹林中，當郭靖表明自己「並非無信無義之輩」，「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後，黃藥師意圖殺了華箏，卻被黃蓉出手所救。黃藥師眼見愛女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便引用賈誼《鵬鳥賦》中的兩句表達苦悶之情。[1]而此時韓寶駒的反應很有意思，也很有代表性：
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還有什麼苦惱？」朱聰搖頭不答。[2]
黃藥師顯然不像是韓寶駒所說的那樣，武功「練到那麼大的本事」就沒有什麼苦惱了，那麼到底有什麼苦惱呢？
黃藥師有三重苦惱，而且一重更勝一重。
第一重苦惱：悔恨懲罰了無辜的弟子
由於陳玄風和梅超風偷走了下半部《九陰真經》，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陸乘風等四個弟子都挑斷了腳筋並趕出了桃花島，[3]後來他其實非常悔恨：
他早已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近年來潛心創出這「旋風掃葉腿」的內功秘訣，便是想去傳給四名弟子，好讓他們能修習下盤的內功之後，得以回（恢）復行走。只是他素來要強好勝，雖然內心後悔，口上卻不肯說，因此這套內功明明是全部新創，仍是用上一個全不相干的舊名，不肯稍露認錯補過之意；過了片刻，又道：「你把三個師弟都去找來，把這功訣傳給他們罷。」
陸乘風答應一聲：「是。」又道：「曲師弟和馮師弟的行蹤，弟子一直沒能打聽到。武師弟已去世多年了。」
黃藥師心裡一痛，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風身上，她瞧不見倒也罷了，旁人無不心中惴惴。黃藥師冷然道：「超風，你作了大惡，也吃了大苦。剛才那裘老兒咒我死了，你總算還哭出了幾滴眼淚，還要替我報仇。瞧在這幾滴眼淚份上，讓你再活幾年罷。」[4]
在太湖陸乘風的歸雲庄，黃藥師將專門新創的修習下盤內功的秘訣傳給了陸乘風，並讓他傳給其他三位師弟。黃藥師本來就「早已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而當得知姓武的弟子已去世時，「心裡一痛」，「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風身上」，讓「旁人無不惴惴」。
後來在牛家村，梅超風「捨命護師」，因替與全真六子大戰的黃藥師擋下了歐陽鋒的「畢生功力之所聚」的一記蛤蟆功偷襲而性命垂危。[5]
黃藥師「眼見梅超風呼吸漸微，想起數十年的恩怨，心中甚是傷感，忍不住流下淚來。」[6]
之後黃藥師在曲靈風酒館的密室里發現了曲靈風的遺骨和遺物，更是傷心不已：
黃藥師這時已瞭然於胸，知道曲靈風無辜被逐出師門，苦心焦慮的要重歸桃花島門下，想起自己喜愛珍寶古玩、名畫法帖，於是冒險到大內偷盜，得手數次，終於被皇宮的護衛發覺，劇斗之後身受重傷，回家寫了這通遺稟，必是受傷太重，難以卒辭，不久大內高追上門來，雙雙畢命於此。
他上次見到陸乘風時已然後悔，此時梅超風新死，見曲靈風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內疚，……[7]
黃藥師的「心急躁怒」傷了四位無辜的弟子，而不論是孽徒梅超風的「捨身護師」，還是曲靈風的「苦心焦慮」到大內盜寶而死都讓黃藥師苦悶、悔恨不已，並再次留下了眼淚：
黃藥師望著曲靈風的骸骨，呆了半天，垂下淚來，說道：「我門下諸弟子，以靈風武功最強，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便一百名大內護衛也傷他不得。」黃蓉道：「這個自然，爹，你要親自教傻姑武藝么？」黃藥師道：「嗯，我要教她武藝，還要教她做詩彈琴，教她奇門五行，你曲師哥當年想學而沒學到的功夫，我要一股腦兒的教她。」黃蓉伸了伸舌頭，心想：「爹爹這番苦頭可要吃得大了。」[8]
黃藥師為了彌補愧疚和悔恨之情，竟然要將自己一身本事傳給曲靈風的遺孤傻姑。後來我們也知道，他也絕非說說而已。鐵槍廟中黃蓉碰到了被楊康帶出桃花島的的傻姑：
只聽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爺爺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麼你在這裡？」傻姑道：「我不愛跟著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黃蓉道：「是這個姓楊的好兄弟到島上來，帶你坐船，一起來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
柯鎮噁心念一動：「楊康幾時到過桃花島上？」只聽黃蓉問道：「爺爺哪裡去啦？」傻姑驚道：「你別說我逃走啊，爺爺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你甚麼話，你須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爺爺說，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一定不說。你說爺爺要你認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爺在書房裡教我認字，說我爹爹姓曲曲兒，我也姓曲曲兒，他寫了個曲曲兒的字，叫我記住。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兒甚麼風。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
黃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爺爺罵你，爺爺不好，傻姑好！」傻姑聽了很是高興。黃蓉道：「後來怎樣？」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爺更加生氣。[9]
黃藥師將傻姑帶回桃花島後從教她的「曲」姓開始認字，還告訴她父親的名字，結果還「老是記不得」，黃藥師「就生氣了」，罵她「傻得厲害」。這種情況下，傻姑自然感覺桃花島不好，想要回家。
但是，黃藥師面對這樣一個智力低下的傻姑也並沒有放棄，而是耗費了極大的心力：
當年黃藥師後悔一時意氣用事，遷怒無辜，累得弟子曲靈風命喪敵手，因此收養曲靈風這個女兒傻姑，發願要把一身本事傾囊以授。可是傻姑當父親被害之時大受驚嚇，壞了腦子，不論黃藥師花了多少心血來循循善誘，總是人力難以回天，別說要學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識幾個子，學會幾套粗淺武功，卻也是萬萬不能。但十餘年來，傻姑在這明師督導之下，卻也練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謂一套，甚實只是每樣三招。黃藥師知道什麼變化奇招她是決計記不住的，於是窮智竭慮，創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這六招獃獃板板，並無變化後著，威力全在功勁之上。常人練武，少則數十招，多則變化逾千，傻姑只練六招，日久自然精純，招數雖少，卻也非同小可。[10]
黃藥師雖然沒有能夠將一身本事傾囊已授給傻姑，但用了十餘年的時間，「窮智竭慮」為她量身創出了三招章法、三招叉法，而且「非同小可」。
黃藥師對傻姑付出的心血越多就說明他對自己的弟子，特別是四個無辜的弟子越愧疚。可以想像一下：當他督導傻姑認字、練功時會想到什麼？
懷著無比苦悶的心情，陷入無窮無盡愧疚、悔恨……
然而，黃藥師還有比對弟子們因愧疚、悔恨產生的苦悶更沉痛的苦悶……
第二重苦惱：愛妻英年早逝
黃藥師的妻子借閱周伯通下卷《九陰真經》，「只看了兩遍，可是她一字不漏的記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寫了出來給她丈夫。」[11]
數年之後，由於該書被陳玄風和梅超風偷走，懷孕中的黃藥師妻子又苦苦思索，想再次默寫出來，結果「心智耗費竭」，油盡燈枯而英年早逝：
他不答話，滿臉怒容的望著我，忽然眼流下淚來，過了半晌，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
「原來黃夫人為了幫著丈夫，記下了經。黃藥師以那真經只有下卷，習之有害，要設法得到上卷後才自行修習，哪知卻被陳玄風與梅超風偷了去。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經默寫出來。她對經的含義本來毫不明白，當日一時硬記，默了下來，到那時卻已事隔數年，怎麼還記得起？那時她懷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寫下了八千字，卻都是前後不能連貫，心智耗竭，忽爾流產，生下了一個女嬰，她自己可也到了油盡燈枯之境。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終於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12]
愛妻去世後，黃藥師一心想殉情：
原來黃藥師對妻子情深意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時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後，屍身又不免受島上啞仆糟蹋，於是去大陸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這艘花船。這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無異，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泊在港之時固是一艘極為華麗的花船，但如駛入大海，給浪濤一打，必致沉沒。他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駕船出海，當波涌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洒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臨到出海，總是既不忍攜女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終於造了墓室，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這艘船卻是每年油漆，歷時常新。要待女兒長大，有了妥善歸宿，再行此事。[13]
黃藥師建造了「花船」，本欲攜妻子葬生大海，但是「既不忍攜女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於是就先給妻子造了墓室，「要待女兒長大，有了妥善歸宿」後與妻子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可見他是多麼深愛他的妻子，而「每年油漆」也說明他每年甚至是時時刻刻都在懷念亡妻，心裡的傷心與苦悶實在深重。
事實上，黃藥師是經常來愛妻的墓室訴說相思之苦的：
……忽然之間，母親向天空飛去，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見母親漸飛漸高，心中惶急，忽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在叫著母親的名字，這聲音愈來愈是明晰。
黃蓉從夢醒來，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著氈帷在喃喃說話。她一定神間，才知並非做夢，父親也已來到了壙室之中。她幼小之時，父親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近年來雖較少來，但這時聽到父親聲音，卻也不以為怪。
她正與父親賭氣，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只聽父親說道：「我向你許過心愿，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了給你，好讓你在天之靈知道，當年你苦思不得的經到底是寫著些什麼。一十五年來始終無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這番心愿。」[14]
黃藥師此時在愛妻的墓室「喃喃說話」，叫著名字，而黃蓉幼小之時，也就是妻子離世不久時，他更是常常抱著女兒來到妻子的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心中的相思與苦悶實在不是常人可以感同身受。
向因《九陰真經》而死的亡妻許願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給她，好讓她在天之靈知道，當年「苦思不得的經到底是寫著些什麼。」
本來連黃蓉也並不知道這回事情的，她只知道黃藥師不離開桃花島只是單純地為了練成《九陰真經》：
黃蓉笑道：「爹，你怎麼來啦？剛才那個姓裘的糟老頭子咒你，你也不教訓教訓他。」黃藥師沉著臉道：「我怎麼來啦！來找你來著！」黃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極啦，好極啦！」說著拍掌而呼。黃藥師道：「了什麼心愿？為了找你這鬼丫頭，還管什麼心愿不心愿。」
黃蓉甚是難過，她知父親曾得了《九陰真經》的下卷，上卷雖然得不到，但發下心愿，要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從下卷而自創上卷的內功基礎，說道《九陰真經》也是凡人所作，別人作得出，我黃藥師便作不出？若不練成經中所載武功，便不離桃花島一步，豈知下卷經被陳玄風、梅超風盜走，另作上卷經文也就變成了全無著落。這次為了自己頑皮，竟害得他違願破誓，當下軟語說道：「爹，以後我永遠乖啦，到死都聽你的話。」
黃藥師見愛女無恙，本已喜極，又聽她這樣說，心情大好，說道：「扶你師姊起來。」黃蓉過去將梅超風扶起，陸冠英也將父親扶來，雙雙拜倒。[15]
在歸雲庄黃藥師意外現身時，黃蓉「喜」的同時「甚是難過」，因為連累父親「違願破誓」了，即知道父親的願望和誓言是為了自創《九陰真經》上卷的內功基礎，並練成「練成經中所載武功」。縱然「下卷經被陳玄風、梅超風盜走，另作上卷經文也就變成了全無著落。」但是誓言還是在那裡的。
這也是梅超風所知道的黃藥師「立誓不離桃花島」[16]的原因，也是她和陳玄風敢偷《九陰真經》的重要原因。陳梅師徒的叛變連累師母英年早逝，縱然這樣，黃藥師依舊不破誓言，不曾出島追捕，而是遷怒於其他弟子，然後自己「閉門生氣」：
陳玄風與梅超風學藝未成而暗中私通，情知如被師父發覺，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時受刑必極盡慘酷，兩人暗中商量，越想越怕，終於擇了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東面的橫島，再輾轉逃到浙江寧波。
陳玄風臨走時自知眼前這點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餘，成名不足，一不做二不休，竟摸進師父秘室，將黃藥師視為至寶的半部《九陰真經》偷了去。黃藥師當然怒極，但因自己其時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心愿未償，不能自違毒誓、出島追捕，暴跳如雷之際，竟然遷怒旁人，將餘下弟子一一挑斷大腿筋脈，盡數逐出了桃花島，自己閉門生氣。[17]
陳玄風所指的師父「其時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心愿未償，不能自違毒誓、出島追捕」中的「誓」是和黃蓉知道的是一樣的。不過，他們都不知道，自從愛妻死後，黃藥師不離開桃花島不再是為了自己能練成《九陰真經》了，而是要焚給妻子，是向亡妻「許過心愿」的，要燒給她的。這樣就更不能離島了，因為知道上半卷經文的周伯通就被他困在桃花島：
郭靖道：「你輸給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勝，也不在這裡了。他打得我重傷嘔血，我逃到這洞里，他追來又打斷了我的兩條腿，逼我把《九陰真經》的上卷拿出來，說要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經書藏在洞內，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強搶奪，我就把經書毀了。他道：『總有法子叫你離開這洞。』我道：『咱們就試試！』
「這麼一耗，就對耗了一十五年。這人自負得緊，並不餓我逼我，當然更不會在飲食之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計的誘我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虛而入，占這個臭便宜。[18]
黃藥師為了《九陰真經》的上卷和周伯通在桃花島對耗了十五年，而黃蓉離家出走以至於黃藥師破誓也與周伯通有關係：
黃蓉與郭靖在張家口第一次遇見時，曾告知離家的原因：
黃蓉眼圈兒一紅，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幹麼呀？」黃蓉道：「爹爹關住了一個人，老是不放，我見那人可憐，獨個兒又悶得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給他吃，又陪他說話。爹爹惱了罵我，我就夜裡偷偷逃了出來。」[19]
黃蓉因可憐周伯通，「便拿些好酒好菜給他吃，又陪他說話」，結果惹惱了一心想拿《九陰真經》上卷的黃藥師。黃藥師也罵了黃蓉，結果黃蓉就「夜裡偷偷逃了出來。」後來在桃花島周伯通和郭靖也曾提起此事：
眼見郭靖臉有難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這裡一十五年，只盼有人能來和我拆招試手。幾個月前黃老邪的女兒來和我說話解悶，我正想引她動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來啦。好兄弟，我一定不會摔得你太重。」[20]
最終，黃藥師為了尋找賭氣離家出走的愛女「違願破誓」，離開桃花島尋找女兒，並在太湖歸雲庄找到了。
愛女是黃藥師十五年來只是「每年油漆」那艘花船，沒有殉情，活了下來的最重要的原因。然而，他卻發現黃蓉喜歡的郭靖是多麼不合自己的脾性，苦悶更深……
第三重苦惱：女婿不合己意
歐陽鋒和洪七公前後腳跟來到桃花島求親，黃藥師本來是更喜歡歐陽克的，非常不喜歡郭靖，決心將獨生愛女許給歐陽克：
洪七公笑道：「你這侄兒人品不端，哪配得上藥兄這個花朵般的閨女？就算你們二老硬逼成親，他夫婦兩人不和，天天動刀動槍，你砍我殺，又有什麼味兒？」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向女兒望去，只見他正含情脈脈的凝視郭靖，瞥眼之下，只覺得這楞小子實是說不出的可厭。他絕頂聰明，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精，自來交遊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瞧他站在歐陽克身旁，相比之下，歐陽克之俊雅才調無不勝他百倍，於是許婚歐陽之心更是堅決，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當下想到一策，說道：「鋒兄，令侄受了點微傷，你先給他治了，咱們從長計議。」[21]
黃藥師認為郭靖「這楞小子實是說不出的可厭」，而「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後來黃藥師對「傻不愣登」的郭靖產生了一些好感，甚至認為對黃蓉的痴情大合自己的脾胃：
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雲庄時已自不同，適才這一下確是他救了黃蓉的性命，但見這傻小子為了自己女兒奮不顧身，對他的惡感登時消去了大半，心想：「這小子性格誠篤，對蓉兒確是一片痴情，蓉兒是不能許他的，可得好好賞他些什麼。」眼見這小子雖是傻不楞登，但這個「痴」字，卻大合自己脾胃。[22]
儘管很喜歡郭靖的「痴」，但是依舊是堅持「蓉兒是不能許他的。」
後來郭靖在「三道試題」比試中贏了歐陽克，成為了黃藥師的准女婿，不過黃藥師心裡一直還是有坎，直到梅超風死後才正式接受郭靖：
黃藥師哼了一聲，岔開話題，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兒，你也去罷。」
他本來於郭靖的魯鈍木訥深感不喜，心想我黃藥師聰明絕頂，卻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豈不讓武林人笑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輕重的胡開玩笑，說郭靖盜了梅超風的《九陰真經》。他信以為真，任由郭靖乘坐膠船出海，直欲置之於死；後來誤信靈智上人捏造的黃蓉死訊，終於重見愛女，狂喜之下，也就不再追究舊事，強要與意中人分開，更得女兒說明原來是周伯通大開玩笑，自己釋然於懷；再見梅超風至死不忘師恩，而下場卻又如此慘酷，心想：「超風與他師哥玄風有情，若是來向我稟明，求為夫婦，我亦不至於定然不準，何必干冒大險，逃出桃花島去？總是我生平喜怒無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終究不敢開口。倘若蓉兒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猶如超風一般……」思之實是不寒而慄，這「靖兒」兩字一叫，那便是又認他為婿了。[23]
經歷種種誤會與悲劇後，黃藥師終於不再糾結郭靖的「魯鈍木訥」，不再要求女兒「強要與意中人分開」。不過正當「溫馨無限」之時，雙鵰帶來華箏公主等人遇險的訊息，不久黃藥師得知郭靖竟然是蒙古的金刀駙馬，特別是他表示「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後，非常惱怒，揮手向華箏下了殺手，結果黃蓉出手救了華箏。[24]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相救華箏，楞了一楞，隨即會意，知道若是自己將這番邦女子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哼，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兒，但見她神色凄苦，卻又顯然是纏綿萬狀、難分難捨之情，心不禁一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痴如狂，雖然時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現下斗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兒，無可化解，當下嘆了一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
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什麼？」朱聰也低聲道：「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做的章，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一隻大爐子被熬煉那麼苦惱。」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還有什麼苦惱？」朱聰搖頭不答。[25]
回到了文章開頭，眼見愛女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黃藥師引用賈誼《鵬鳥賦》中的兩句表達苦悶之情。而韓寶駒的反應則是：「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還有什麼苦惱？」
人們似乎總會認為比自己強很多的人無憂無慮，沒有苦惱，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惱。路遙在《平凡的世界》里有關類似的論述：「世界上有些人因為忙而感到生活的沉重，也有些人因為閑而活得壓抑。人啊，都有自己一本難念的經；可是不同處境的人又很難理解別人的苦處。」[26]
韓寶駒的反應體現了他沒有深刻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一本難念的經」的道理，他以為黃藥師武功蓋世就沒有苦惱了，那是因為他並不真正了解他的「處境」，自然也就很難理解他的「苦處」、「苦惱」。
通過深入分析、了解，我們可以看出來黃藥師的「苦惱」實在是深重，絕非我們普通人可以感同身受。
實際上，就算郭黃後來成婚生子，黃藥師仍然不喜歡郭靖，所謂：「落落寡合，生平實無知己，雖以女兒女婿之親，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27]
結語
黃藥師的三重苦惱，一重勝似一重，對徒弟尤可以儘力補救，對愛妻只能想著待時機成熟殉情相會，而對女兒選擇的女婿則徹底毫無辦法，唯有妥協與接受。
然而，黃藥師可以因為女兒一再推遲殉情時間，自然也可以為了女兒接受女婿，對他來說也是不幸中的萬幸，更何況最終證明女兒的選擇是正確的——郭靖黃蓉自1206年張家口相識，攜手走過67年，分別在85歲和82歲時雙雙在襄陽城殉國。[28]
致謝
感謝於小川同學幫忙尋找配圖並把關。
感謝文大師通讀全文並鼓勵我多寫這樣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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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參見金庸：《射鵰英雄傳》，廣州出版社，2013年第2版，第886-897頁。以下所引內容若無特別說明，均出自此書。
[2]第897頁。
[3]第335頁。
[4]第503-504頁。
[5]參見第874頁。
[6]第879頁。
[7]第884頁。
[8]第885頁。
[9]第1170頁。
[10]金庸：《神鵰俠侶》，廣州出版社，2013年第2版，第500頁。之後所引《神鵰俠侶》內容，若無特別說明，均出自此版本。
[11]第582頁。
[12]第583頁。
[13]第659-660頁。
[14]第659頁。
[15]第501頁。
[16]第342頁。
[17]第146頁。
[18]第584頁。
[19]第235頁。
[20]第585-586頁。
[21]第616頁。
[22]第622頁。
[23]第882-883頁。
[24]參見886-897頁。
[25]第897頁。
[26]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二十六章，參見：
http://www.prwx.com/book/21642/5979516.html。
[27]金庸：《神鵰俠侶》，第503頁。
[28]郭靖和黃蓉生卒年考可以專文詳述，主要參見：《射鵰英雄傳》第123、125、159、166、218、231、280和659頁等，以及金庸：《倚天屠龍記》，廣州出版社，2013年第2版，第9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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