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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她的名字

小說:她的名字

文/蘇童

1

她家隔壁有個胖女孩,與她同齡,名叫顧莎莎。顧莎莎的上身像一隻碭山梨,雙腿像一對洗衣槌,她的身材不知要比顧莎莎苗條多少倍,但是顧莎莎不叫福妹,是她叫福妹。她家的斜對面還有個少女,名叫凌紫。凌紫是她的好朋友,除了臉上有幾顆青春痘,長得算是俏麗的,她自知容貌普通,不及凌紫,幸運的是,她的皮膚好,她的皮膚不知要比凌紫白皙多少倍,這一點,連凌紫也羨慕不已。但是,世上就有如此不公的事,人們親昵地稱胖女孩為莎莎,喊她的好朋友阿紫,她卻被喚作福妹。有什麼辦法呢?要怪就怪祖母賜予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叫段福妹。

長大之後,福妹一直嫌棄自己的名字。

嫌棄到最後,幾乎是痛恨了。她認為這個俗氣而卑下的名字,令她無端蒙羞,它像一個羞恥的記號,刻在她的身上,提前毀壞了她的生活。她質問過父親,為什麼哥哥叫段明,弟弟叫段勇,我要叫福妹?哪怕叫段紅也行,憑什麼讓我叫福妹?段師傅認為女兒無理取鬧,他說,叫什麼還不一樣?你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她心疼你,指望你以後有福氣,你怎麼就不知好歹?她繼續責問父親,為什麼哥哥弟弟的名字是你取,我的名字就要讓奶奶取?父親說,你媽媽生你的時候,奶奶從鄉下來伺候月子,趕巧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跺腳道,誰要她來的?這個鄉下老太婆,害死我了!她對祖母的不敬引起了父親的憤怒,為了這次泄憤,她挨過父親一個響亮的耳光。

2

她一心要更名,與自己的名字一刀兩斷。

擺脫祖母愚昧的祝福,從側面報復父親對她這個生命的輕慢,這讓她感到一絲反叛的喜悅。她在紙上草擬了好多新的名字,拿給阿紫看。阿紫毫不掩飾對那堆名字的鄙夷,什麼姍姍?什麼小潔?什麼美娜?笑死我了,你挖空心思,就琢磨出這些好名字?都爛大街啦!她委屈地叫起來,美娜都不好?段美娜,多洋氣啊!阿紫撇嘴說,還洋氣呢,收購站那個胖阿姨就叫陳美娜,你要跟她同名?你崇拜她?她無趣了,賭氣撕掉那張紙,說,反正哪個都比福妹強,我叫什麼都行,就是不叫福妹了,我一寫自己的名字,就覺得那兩個字張著嘴,笑話我!

阿紫應允她,三天之內為她選擇一個好名字。福妹相信阿紫的品位,天天去催阿紫,但她等來的,不過是段嫣這個名字,雖然擺脫了土氣,看起來還是普通。福妹不解其意,問,段嫣有什麼好?這個嫣字,還那麼多筆畫,寫起來煩死人。阿紫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叫什麼?我叫凌紫,你叫段嫣,我們兩個配在一起,就是奼紫嫣紅,絕配啊。福妹念叨了幾遍段嫣這個名字,還是失望,說,你那個紫很雅緻,我這個嫣,很一般嘛。阿紫說,你懂什麼?凌紫段嫣,你要連起來念,連起來,很好聽的!她聽從阿紫的命令,把兩個名字連起來念,也許她太崇拜阿紫了,也許是暗示的力量,福妹的口腔里發生了奇蹟,那四個字的音節如同花草纏繞攀援,她依稀看見了一片奼紫嫣紅的新世界,兩朵花,她與阿紫,緊緊依偎,真的像兩朵花,呈現出公平的美麗。她愛上了這個名字,它不僅嫵媚,還因為與阿紫的名字配了套,結了盟,顯示出一種強大的不可輕侮的力量。

3

她心裡清楚,在更名的問題上,父親的障礙無法清除,無論改一個什麼樣的名字,他都不會同意,唯一可行的是先斬後奏。她偷偷從家裡拿了戶口簿,約上阿紫,一起去了派出所。

值班民警剛剛處理完兩個家庭的鬥毆事件,白制服的胸口留下了一攤暗紅色的血跡,非常刺眼。對於兩個少女的來訪,他很不耐煩,搗什麼亂?名字能隨便改嗎?未成年人,不得擅自改名,要改名需要家長申請,還要所長批准!福妹不懂得如何與人交涉,更不擅長求人,自然是阿紫替她出頭。阿紫伏在窗口,叔叔長叔叔短地央求了半天,未見分曉,後面的福妹嗚嗚地哭起來了,嘴裡埋怨道,官僚主義,官僚主義!民警說,我這算官僚主義?好,我這個官僚主義,專門對付你的自由主義。又發牢騷說,現在的小姑娘,都讓父母慣壞了,為個名字,有什麼好哭的?叫福妹有什麼不好?不是很喜慶的嗎?她反唇相譏道,既然福妹這個名字好,你為什麼不叫福妹?那民警被她的銳利惹笑了,亮出他的證件說,你讓我叫福妹?那你要不要叫大剛,乾脆我們倆換個名字?

她們終究知道派出所是個冷酷的地方,再纏下去也是徒勞,阿紫拉著福妹跑出派出所,低聲說,現在什麼事都要走後門的,你要去找李黎明,李黎明他爸爸,是這裡的所長。福妹腦子裡浮現出一個瘦高挑少年的身影,穿一身運動服,膝蓋上毫無必要地綁了兩塊藍色護膝,他不是在刀具廠門口的小廣場踢足球,就是和幾個男孩坐在善人橋上,看來來往往的路人,傻笑,或者無端起鬨。她從來不與陌生男孩打交道,有點畏難,對阿紫說,他們男孩不喜歡我的,你幫我去說說看,你那麼漂亮,李黎明肯定會給你面子。她的奉承取悅了阿紫,但阿紫面有難色,說,聽說那個李黎明是花花腸子,他喜歡跟女孩子接吻的。福妹哎呀叫了一聲,臉色已經緋紅,嘴裡說,什麼接吻?說那麼肉麻,就是讓他親一下吧?阿紫朝她翻了個白眼,你是裝傻還是真傻?親一下是親一下,接吻是接吻,兩回事!又皺起眉頭說,聽說李黎明有個筆記本,專門記錄女孩的名字,吻一個記一個,說是要記一萬個名字,以後去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福妹聽得愣怔,醒過神來,輕蔑地說,吻一萬個?他神經病啊?別人又不是傻子!

要不要去找李黎明,她們誰也不敢拿主意。兩個人盡量避免直視對方,雙方的目光因此顯得鬼鬼祟祟的。路過善人橋邊的水果店,她們聞到了一股水果散發的甜酸味,阿紫說,進去看看,肯定有處理水果賣。架子上果然有一堆桃子,標價是五角錢。阿紫說她要吃桃子,掏掏口袋,又說忘了帶錢,福妹便知趣地掏出她僅有的五毛錢,買了四個桃子。

她們往善人橋的橋堍下走,去石埠上洗桃子。橋洞里似有人聲,她們知道善人橋特有的地形,從石埠上稍微花點力氣,便可爬到圓拱形的橋洞里,遇到大熱天,經常有男孩子聚集在那裡打牌消暑的。但這一次,她們的腳步聲驚動了一個穿綠色連衣裙的女孩,她突然從橋洞里跳了出來,用一塊手帕蒙著半張臉,慌慌張張地奔上石埠,像一支箭,從她們的身邊掠過去了。她們嚇了一跳,回頭瞪著那個綠色的背影,福妹問,是誰?你看清楚了嗎?阿紫說,可能是桃花弄的喬莉,她的眼睛像貓眼睛,有點發綠的。又壓低聲音,吞吞吐吐地告訴福妹,她,那個作風,很那個什麼的。

她們躡手躡腳地下到水邊,蹲在石階上洗桃子,洗得並不專心,兩個腦袋都小心翼翼地轉向橋洞。橋洞里的另外那個人,恰巧是李黎明。李黎明若無其事地站在橋洞里,不僅不躲閃,反而有點炫耀,他的後背倚靠在橋洞壁上,覷了一隻眼睛,叼著香煙,膝蓋上的兩塊藍色護膝在暗處閃閃發亮。福妹和阿紫對視了一眼,用四隻桃子在水裡展開對話。阿紫的桃子撞了一下福妹的桃子,表達的幾乎是驚喜:看看,看看,我沒騙你吧?他在這裡吻喬莉!而福妹的桃子反撞阿紫的桃子,傳遞的是緊張與慌亂,怎麼辦?我們怎麼辦?她用桃子向阿紫討教主意,阿紫是知道的。阿紫站起來,用牙齒慢慢地清理桃子的皮,嘴裡評論的是桃子,她說,處理無好貨,這桃子一點也不甜。

是李黎明先跟她們搭訕的,準確地說,李黎明是在跟阿紫搭訕。他向阿紫揮揮手說,不甜給我吃!阿紫,給我吃個桃子!

阿紫沒有給他好臉色,她說,給你吃個屁。我們買的桃子,憑什麼給你吃?福妹急了,她擔心阿紫的態度會破壞這個難得的機會,舉起手裡的桃子向橋洞示意,我的給你吃,已經洗乾淨了。她把桃子扔給李黎明,回頭看著阿紫,阿紫似乎反感福妹的急功近利,又不便批評她,就對著橋洞照本宣科,我告訴你,福妹的桃子不能白吃的,你要幫她一個忙,到你爸爸那兒走個後門,明天就把她名字改了,她不願叫段福妹,要叫段嫣了!

李黎明沒有表態。他眨巴著眼睛,似乎在思索這筆交易是否值得一試。他三口兩口便吃完了桃子,用桃核在河面上打出了一串漂亮的水花,然後表態了。他說,想得美,一個桃子就來走我的後門?你們的面子比地球還大么?

福妹失望地看著阿紫,阿紫的表情有點詭秘,福妹又看一眼手裡的另一隻桃子,對著橋洞喊,那我再給你一個?她想扔第二個桃子,被阿紫攔住了。他這種人,喂多少桃子也沒用的。阿紫跟福妹耳語道,他要什麼,我不是告訴你了嗎?福妹未及反應,聽見阿紫用一種老練的談判者的腔調說,李黎明你聽著,你的要求我知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我告訴你,福妹可不是喬莉,要是讓你那個了,你要保證,不能往本子上記她名字。

福妹要捂阿紫的嘴,來不及了。她聽見李黎明說,你瞎操什麼心,我的花名冊哪能隨便給人看?只有吉尼斯紀錄組委會有權利看。阿紫說,還有一個條件,不能超過一秒鐘,我在旁邊數,嘀嗒一下,必須停止。福妹這時已經羞紅了臉,舉起拳頭在阿紫肩上捶了一下,阿紫,你神經病,你去跟他嘀嗒一下好了!

福妹倉皇地往上跑,聽見阿紫在後面罵,沒出息的東西,你只配叫福妹,就一個嘀嗒,有什麼大不了的?福妹已經快跑到大街上了,忽然覺得自己在錯失良機,嘀嗒,她在心裡數了一下,嘀嗒,其實是很快的,嘀嗒一下,她就可以不再叫福妹了。她站住,回頭朝阿紫看,眼睛裡有了明顯的悔意。阿紫氣咻咻的,叉著腰在台階上走,嘴裡說,氣死我了,段福妹同志,我再也不管你的閑事了。福妹咬著手指思考了兩秒鐘,衝下去挽住了阿紫,不會上他當吧?要是他過河拆橋呢,我們怎麼辦?阿紫氣還沒消,目光兇狠地徘徊在福妹的面孔與橋洞之間,突然大聲地說,李黎明你聽著,人家問你呢,要是你過河拆橋怎麼懲處?李黎明在橋洞里探出腦袋,說,那要看你阿紫夠不夠義氣了,你要是也讓我吻一下,我保證,明天她就可以改名,我要是騙你們,罰款一百元,夠不夠?

李黎明的要求,對於阿紫是無理的,對於福妹,不啻一個好消息。福妹捏了捏阿紫的手,用眼神哀求她,用手勢鼓勵她。阿紫怨恨地拍開福妹的手,嘴裡說,煩死了,陪你走這麼多路,陪你磨破了嘴皮子,還要賠上初吻?這是我的初吻呀,你懂不懂?福妹被她說得害怕,一下亂了方寸,囁嚅道,那就算了,我們回家吧?但是,這次是阿紫拽緊了福妹的胳膊,把她拉到橋堍背光的一側,阿紫謹慎地觀察善人橋橋頭的動靜,橋上無人經過,阿紫忽然下了決心,說,走!我豁出去了,幫你幫到底吧!

福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李黎明面前的,只記得他溫熱柔軟的嘴唇上有一股煙絲味,與父親罵人時口腔里噴發的煙臭不同,李黎明的煙絲味有點香甜。她分不清他臉上的笑意是調皮還是譏嘲,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更多的投向了阿紫那一側。她聽見阿紫用誇張的聲音數時間,嘀嗒,嘀的一聲,煙味來了,嗒的一聲,煙味遠了,那個吻就草草結束了。她的頭腦一下變得暈乎乎的,嘴唇上有點潮,她捂住嘴唇,依稀聽見阿紫說,福妹,你來替我數。她看見那兩個人站到了一起,像兩名格鬥士一樣,面對面地探尋著什麼,李黎明的臉孔向阿紫迫近,嘴唇啟開,李黎明的眼睛裡有一簇熾烈的光焰,它在炙烤阿紫的面孔,福妹覺得他對阿紫的吻很投入,與自己的並不一樣。福妹準備好了數嘀嗒,但是阿紫沒有準備好,阿紫突然捂住了嘴咯咯地笑,阿紫一邊笑一邊叫,太滑稽了,哎呀,笑死我了!然後,阿紫臨陣脫逃,轉過身,一貓腰,從橋洞里跳出去了。

4

為了新名字,她轉了學,從此上學要多走一千米路。

在陌生的鐵路子弟學校,有一個初中女生叫王福妹,還有一個高中女生叫高福梅,鐵路司機的女兒,就在她一個班上。她對高福梅這樣的名字有著本能的懷疑,悄悄地問其他女生,那個高福梅,原來是不是叫高福妹呀?她的懷疑果然被印證,別人誇她賽神仙,她不敢得意,反而有點心虛,說,我瞎猜呢。她努力地在新環境里塑造段嫣的形象,廣交朋友,但對待高福梅是例外,她看見高福梅,就像看見自己的一條不潔的尾巴,總是繞著走。

無論如何,她不再是段福妹,她是段嫣了。新生的段嫣。名正言順的段嫣。唯一的隱患是王德基的小女兒秋紅,她不知怎麼也捨近求遠,在鐵路子弟學校上學,有一次秋紅跟著她進了廁所,問,你不是段福妹嗎?怎麼成了段嫣了?她沒好氣,朝秋紅翻了個白眼,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別來跟我說話!

父親大罵了她一頓,之後不得不默認女兒改名的事實,這對於她來說算是極大的仁慈了。父親依然叫她福妹,她不奢望父親會改口,只要求哥哥弟弟改口叫她段嫣。她哥哥段明試著叫了幾次,很快不耐煩了,說,什麼段嫣?太彆扭了,好像是在喊外人的名字,你要是不讓喊你福妹,我以後就叫你喂,好不好?她弟弟段勇則狡詐,只在有求於她的時候叫段嫣,平時,還是口口聲聲叫福妹,她不答應,段勇故意會尖叫,福妹福妹福妹!你耳朵聾了?

桑園裡的那些鄰居知道她改了名,有人是願意成全她的,喊她福妹不答應,便及時地改口,只是他們大多昏庸無知,總是記錯她的新名字,有人記成了段燕,有人記成了段英,阿紫的奶奶最荒唐,她不知怎麼把福妹的新舊名字綜合了一下,喊她燕妹。段嫣很沮喪,向阿紫訴苦說,你聽見了嗎,你奶奶總叫我燕妹!告訴她三遍了,就是記不住。阿紫說,你急什麼?燕妹不比福妹好一點?慢慢來,現在他們不習慣,以後就習慣了。

所幸有阿紫,也只有阿紫,她總是能夠在朋友的窗前,以響亮的聲音,自然地喊出那個新名字,段嫣,段嫣,你出來一趟!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阿紫的聲音證明了段嫣的存在。所以,段嫣對阿紫的依賴,不僅出於友情,還包含著一顆感恩之心。

5

她和阿紫。

她們是奼紫嫣紅的組合。

可惜時光無情。時光無情地摧殘了世界上的許多友誼之花,也包括段嫣和阿紫的這一朵。我們大家都知道,奼紫嫣紅最終成了殘花敗柳,後來的段嫣和阿紫,幾乎是一對冤家。段嫣後來的好朋友是胖姑娘顧莎莎,而阿紫後來再也沒有影子般的女友了,圍繞著阿紫的,都是男孩,其中包括那個李黎明。

友情的破裂大凡是因為背叛,被背叛者往往有很多故事向他人傾訴。段嫣後來告訴過顧莎莎,她之所以與阿紫決裂,是因為阿紫泄露了她最大的隱私,否則,桑園裡的街坊鄰居怎麼會談論李黎明的吉尼斯紀錄本子呢,她父親又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出現在那個本子上呢?她更不能原諒的是阿紫的自私。那天她父親大發雷霆,拉著她去阿紫家裡求證女兒的清白,阿紫沒有幫她。阿紫不肯為她作證,她根本沒有與李黎明接吻,只不過是讓他親了一下,嘀嗒一秒鐘,親一下而已。阿紫只是一味地撇清自己,向自己的父母和祖母賭咒發誓,我不知道她的事情,反正我沒有讓他吻過,反正我凌紫的名字,不在他的本子上,我要騙你們,出門就掉河裡,淹死!

她開始冷落阿紫,與顧莎莎形影不離了。阿紫爭取過這份友情,好幾次跑到段嫣的窗前來,段嫣,段嫣你出來,我們去看電影!這麼喊了幾次,她不予理睬,阿紫意識到那是一種絕交的信號,氣壞了,在外面大喊大叫,段福妹,我算是認識你了,你才是過河拆橋的白眼狼,沒良心!你不配叫段嫣,只配叫段福妹,你就天天跟顧莎莎在一起吧,你們兩個大胖子,去合肥吧!

她也不想看見李黎明,看見他的嘴唇,她會想起初吻這個字眼,心裡莫名地慌亂,然後嘴唇便有點微微的酥癢,那討厭的酥癢感令她感到羞恥。但她很想看見他那個本子,上面記錄的她的名字,是段福妹,還是段嫣?如果是段福妹,如果是那個已經拋棄的名字,她的感受會稍稍好一些。

她沒有勇氣去詢問李黎明,隆重地委託顧莎莎去打聽。顧莎莎自己不敢去,又委託她表哥三霸去問。這倒是個聰明的辦法,三霸在香椿樹街上威風八面,所有人都懼他三分,他找到李黎明,李黎明老老實實地拿出了他珍貴的本子。三霸告訴顧莎莎,他看清楚了,那本子上不過記錄了十來個女孩子的名字,沒有段福妹,只有段嫣,位列最後一位。

段嫣得知這個消息,一下就哭了,跺腳道,該死,該死,剛改的名字,就給弄髒了!顧莎莎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陪她聲討了李黎明,順帶著抨擊了阿紫,忽然靈機一動,說,你別叫段嫣了,去跟那種人配什麼套?乾脆再改一次名字,跟我配個套吧,你叫段菲菲算了!她抹乾眼淚,說,你說得輕巧,好不容易改了名字,派出所怎麼會讓我再改一次?除非等到十八歲,法律規定,滿了十八歲,你愛叫什麼名字就叫什麼名字。顧莎莎叫起來,等到十八歲?還有兩年呢,萬一李黎明的本子公開了怎麼辦?萬一他真破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全世界都看得到段嫣這個名字,你不是臭名昭著嗎?她被顧莎莎說得面色如土,發狠道,真要有那麼一天,我跳河自殺!顧莎莎觀察她的表情,看不出來那是真話還是假話,顧莎莎說,要不,讓我爸爸去找謝叔叔?他們是老朋友,謝叔叔是市局的,管李黎明他爸爸。看段嫣開心起來,顧莎莎又適時地強調說,不過有個條件,不準反悔,我們先說好,你得叫段菲菲,跟我配套!

她把家裡的戶口簿悄悄交給了顧莎莎,也把第二次更名的重任交給了顧莎莎。但等了兩天,顧莎莎那邊毫無動靜,她擔心父親發現,去催顧莎莎。未料顧莎莎的口徑改了,說她爸爸與謝叔叔現在沒那麼熱絡了,找他辦事要送禮的。又吞吞吐吐地說,謝叔叔是個煙鬼,最喜歡抽中華牌香煙。她聽出顧莎莎的意思,問,送一包?顧莎莎撇嘴道,一包香煙,那叫什麼送禮?她當即大叫,一條?中華牌香煙那麼貴,我怎麼送得起?你爸爸不是敲竹杠嗎?顧莎莎有點不悅,你怎麼冤枉我爸爸呢?他又不抽煙的。她自知失言,吐了舌頭說,不就是改個名字么,有那麼貴嗎?顧莎莎說,我爸爸說了,改一次名字好辦,改了又改才難辦的,我也沒辦法,要不你把戶口簿拿回去,你還是叫段嫣,等到十八歲再改吧。她僵立在顧莎莎的小房間里,不肯去接戶口簿,也不甘心放棄,腦子裡盤算著自己攢的私房錢,突然抬頭看著顧莎莎,問,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顧莎莎思考了一下,表態道,我只有十多塊錢,都借給你好了。她冷笑一聲,你們家那麼富,你只有十塊錢?鬼才信,我就知道你是小氣鬼。顧莎莎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打開了她的小錢包,段嫣不願意檢查那個空癟的紙錢包,賭氣道,算了,我還是叫段嫣吧,我就準備以後跳河自殺吧。她拿過戶口簿準備走了,聽見顧莎莎突然叫道,你們家不是有個紫銅腳爐嗎?我爸爸說了,舊貨市場有人收紫銅腳爐,一百塊一個!她一愣,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說,那是我媽媽的遺物,拿腳爐去賣錢,我媽媽的陰魂會不會來找我算賬的?

6

那隻紫銅腳爐,為她獲得段菲菲這個名字,立下了汗馬功勞。

但顧莎莎的功勞另當別論,因為逼迫她花了那麼多錢,她心裡對顧莎莎始終有怨氣,說不出口,積在心裡,形成了偏見。她覺得顧莎莎俗氣,比不上阿紫,但是,重新選擇是不可能了,阿紫已經不再理睬她,而她與顧莎莎的友誼之間,瀰漫著一隻紫銅腳爐笨重碩大的陰影,不知怎麼就顯得別彆扭扭的了。

她擔驚受怕了一段時間。還算幸運,賣掉的是一件過時的器物,家裡沒有人需要紫銅腳爐取暖,也沒有人發現它已經從家裡徹底消失。只是在很多年之後,段菲菲在自己的婚禮上,聽姨媽問起那隻紫銅腳爐。姨媽說那是母親當年的陪嫁,她們姐妹四人出嫁,每人都有一隻紫銅腳爐做陪嫁,因為她們有一個共同的氣虛的毛病,一到冬天雙腳就冰冷冰冷的,穿多少襪子也沒用,烤了腳爐就好多了。也許是心虛,她說她不記得那隻腳爐了,而且刻意貶低了腳爐的功用,她說,現在誰還用那種老古董?還要燒炭,多麻煩,再說我的腳從來不冷。姨媽說,你可別那麼說,你跟你媽媽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身體隨她,氣虛,會腳冷的,現在你年輕,等以後生了孩子,老了,你就知道了,腳爐是個好東西。

她嫁給了捲毛小莫。是那種偶發的愛情,帶來一個差強人意的婚姻。她在著名的紅玫瑰理髮店做理髮師,捲毛小莫常來店裡推銷洗髮水,漸漸就混熟了。小莫看她的眼神,有火苗隱隱地燃燒,她早發現了,但那火苗不能打動她,因此視而不見。直到有一次小莫來店裡,徑直坐到椅子上,點名要她理髮,她知道他要表白了,她都想好了如何拒絕他的表白,但小莫什麼都沒說,在她為他刮鬢角的時候,他突然抓住她的手,額頭頂著刮鬍刀的寒光,吻了她的手背。她保持了足夠的冷靜,從鏡子里審視他的嘴唇,愛情從那兩片嘴唇上噴薄欲出,然後她檢查自己的手背,手背上有隱隱的一小片亮光,似乎來自一個遙遠的時空。她想起了善人橋下的初吻,想起了李黎明的嘴唇,她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就濕潤了。

婚後第二年,她有了個女兒。姨媽的預言漸漸應驗,她的身體在產後發生了奇怪的變化,特別怕冷,尤其是腳,一到冬天,她就覺得腳冷,而且,她開始厭惡小莫的捲毛,覺得那獅子般的腦袋天天鑽在她胸前,忙那件事情,一切都很臟。小莫為她留了平頭,也不在意她腳冷,但她的性冷淡成為了他的煩惱。不知從哪兒聽說的偏方,他從自己的父母家裡找出了一隻紫銅腳爐,買了一袋子木炭回家,對她說,你天天給我烤烤腳,把腳烤熱了,你對我就不會是那個態度了。有一個冬天的夜晚,小莫沒有回家,她抱著女兒,一邊烤著腳爐,一邊看電視連續劇,突然接到小叔子火急火燎的電話,問她家裡有沒有三千元錢。她覺得蹊蹺,盤問再三,小叔子掛掉了電話。她是聰明人,預感到那是風月場上的治安罰款。他去撈誰?還能是誰呢?她有了不祥的預感。當場就撥小莫的手機,撥了好幾遍之後,她終於聽見了小莫疲憊的聲音,說他人已經在廣州,要談一筆生意,過幾天才能回來。她當即慟哭起來,你在廣州?你還能回來?我知道你幹了什麼事!你永遠也別回來了,永遠別進我家門,算我當初瞎了眼睛!

丈夫的背叛,她是不能容忍的,更何況這門婚姻,她本來就是屈就。她與小莫的離婚之戰,打了三年之久,起初並沒有那麼決絕,一方面是孩子妨礙了她的決心,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不宜啟齒,那段時間小莫的生意波瀾起伏,她守著看結果,不僅是給小莫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可惜小莫內債未清,外債越欠越多,開始有人跑到紅玫瑰理髮店來,拿了欠條出來找她要債。她徹底死了心,再也不願意等下去了。

有一天她抱著孩子回香椿樹街的娘家,路過善人橋的橋堍,正好看見阿紫和李黎明從一輛寶馬轎車裡出來。她很久沒見過阿紫和李黎明了,聽說他們在海南做汽車生意,做發達了,她總是不相信,認為是阿紫家放出的虛榮的風聲,沒想到他們真的衣錦還鄉了。她注意到阿紫容光煥發,好像是換了一層皮膚,看起來比從前要漂亮許多,那一身時髦的裝扮不是由廉價衣物堆砌的,是貨真價實的名牌,阿紫頸鏈上那顆鑽石的光芒,幾乎刺傷她的眼睛,她情感上傾向於是假貨,但理性告訴她,那也許是真的。她以前總是不敢看李黎明,現在無所謂了,她斜著眼睛看李黎明。李黎明戴著墨鏡,穿白色西服,他的嘴唇被香煙熏得厲害,不再那麼紅潤了,但那兩片嘴唇之間,飄浮著某些往事,像煙一樣,若有若無的。她記得李黎明少年時代的妄念,那個什麼吉尼斯世界紀錄,此後再也沒聽說過下文,她心裡並沒有多少慶幸,反而戚戚然的,暗自猜測,海南島不是到處見海嗎,那本子,一定是被阿紫扔到大海里去了吧?

7

離婚之後,多少有點寂寞,她首先修復了與顧莎莎的友誼,兩個人又成了朋友。

顧莎莎還是胖,永遠處於減肥的各個療程之中。她經常到紅玫瑰來,有時候來做頭髮,有時候是為了等她,一起去附近的健身中心做熱瑜珈。她不算胖,只是害怕發胖,顧莎莎站在她身邊,像是一面反射鏡,反射了她殘存的風韻,但是,也就是這點安慰了。她承認顧莎莎命比她好,嫁得比她好,顧莎莎和她丈夫名下有好多套房子,光是收租金,就衣食無憂了。她與顧莎莎一起出行,吃飯,打車,甚至旅遊,總是等著顧莎莎掏錢買單,嘴上不忘感謝,心裡是不以為然的,她覺得自己的命運遭受如此的不公,總是要有人償還,顧莎莎,不過碰巧是一個償還者罷了。

她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第二次婚姻,試著與幾個男人見過面,但所見總是不如所聞,臆想中的那個男人,始終沒有出現。她捫心自問,認定自己不是一個壞女人,於是確信自己運道不好,一定是在哪裡不小心犯了什麼忌諱。哪裡需要糾正?如何糾正?她自己不知道,要去問別人了。聽說掃帚巷裡有個算命大師,她拉著顧莎莎一起去求教。那大師相了她的面,問了她的生辰八字,說她本該是享福的命,只是取了菲菲這個名字,大錯特錯,她命里缺水,要忌草木的,怎麼能菲菲呢?她一拍大腿,幾乎尖叫起來,怪不得!然後她問大師,要是我叫段嫣,是不是命會好一點?大師在紙上塗塗畫畫,點頭承認,用這個嫣字,會好一點。她用譴責的目光看著旁邊的顧莎莎,似乎提醒她,你聽聽,聽聽吧,我一生的不幸,都是因為我的名字跟你配了套,你那麼幸運,我這麼不幸,都是我的名字為你犧牲,成全了你!顧莎莎很窘,過後慷慨地採取了補救措施,掏出錢包,讓大師給女友再起一個好名字。於是,段瑞漪這個名字被大師隆重地寫在一張紅紙上,熏香片刻之後,她幾乎是顫抖著把那張紅紙裝進了包里。

她第三次更名,趕上了末班車。派出所的人看著她的戶口簿,說你這個人有意思,改名字像換衣服一樣的?算你來巧了,最後一個機會,晚來一個月,就不讓你改了,我們已經拿到了文件,下個月開始,嚴禁公民隨便改名!

8

她作為段瑞漪的生活,開始得有點晚了。

名字被矯正以後,命運依稀也被矯正,她真的感謝掃帚巷的算命大師,段瑞漪這個名字帶給了她幸福,遺憾的是,幸福顯得很短促。那年秋天她遇上了馬教授,一個喪妻的知識分子,年紀稍大,研究光纜的,除了懂得深奧的光纜技術,還懂得疼愛女人。她陷入了與馬教授的戀情之中。因為自己無知,她特別崇拜馬教授的知識,總覺得他乾瘦的身體隱藏著無限的能量,這些能量會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很奇怪,與馬教授在一起,她從來不覺得腳冷。她慷慨地向他付出了自己封存已久的身體。馬教授對她的乳房很迷戀,但是他不無擔心地指出,她乳房裡的那個硬結有點問題,應該去醫院看看。她解釋說是乳腺增生,好多女人都有,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在意這個?馬教授憂傷地說,不是我在意,是你自己應該在意。又坦白地告訴她,他的前妻就是乳腺癌去世的。她一下愣住,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是乳腺癌,三十多歲就離世了。她又驚又怕,說,這毛病不可能遺傳吧?老天爺憑什麼專門欺負我?我要是再得這個病,世上還有什麼天理?

果然就是遺傳,她的乳腺癌已經悄悄地發展到中晚期了,事實證明,老天爺對她似乎是有成見的。她在醫院裡哭了半天,與顧莎莎商量要不要聽醫囑,立即做乳房切除手術。顧莎莎說當然要聽,怎麼能不切?保命要緊啊。她沉思良久,苦笑道,保了命,馬教授就保不住了,他最喜歡我這裡了。

她捨不得放棄與馬教授約定的香港之行,把手術通知單塞到包里,陪馬教授一起去了香港。白天,馬教授要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她一個人去逛街,在幾家有名的金鋪之間來來往往,想給自己買一條白金項鏈,等到項鏈掛到脖子上,涼涼地垂到鎖骨以下,她忽然覺得這是個錯誤,一個即將失去乳房的女人,還有什麼必要裝飾她的胸部呢?這樣,項鏈沒買成,她臨時改主意,挑了一條手鏈。

那些香港的夜晚嘈雜而潮濕,她與馬教授同床共枕,腦袋貼得很近,她向馬教授傳授她的逛街心得,他聽得很耐心,然後她開始控訴邪惡的命運,他小心地附和,終究敵不過睡意,打起了呼嚕。他們依然親密,但彼此的身體,其實失去了聯繫。她在黑暗中凝視馬教授攤開的手掌,似乎看見那手掌里握著一根銀色的長度無限的光纜,它穿過旅館的窗子和窗外的街道,穿過不遠處燈火通明的維多利亞灣,抵達彼岸,抵達全世界。全世界的聲音和圖像都濃縮在馬教授的手裡。她崇拜他的手。之後她開始凝視自己的乳房,它們仍然豐碩而結實,看起來很性感,但是,那已經是一首輓歌了。她輕輕地抓住馬教授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馬教授沉在睡夢中,手先醒了,熱情地揉摸一番,忽然驚醒,翻身坐起來,驚恐地瞪著她的乳房,說,對不起,瑞漪,對不起,我忘了。

她用枕頭捂住自己的胸部,先是笑了兩聲,然後就哭起來了。

9

世界上只有馬教授一個人,叫過她瑞漪。

她喜歡他用渾厚的男中音,叫她瑞漪,那聲音傳遞出一些讚美,一些祝福,還有一絲溫暖的愛意。但可惜,馬教授後來改口稱她為小段了。她質問他,你為什麼不叫我瑞漪了?馬教授的解釋聽起來很真誠,叫你瑞漪,嘴巴總是張不大,舌頭很緊張,有點累啊。她知道那只是事實的一半,事實的另一半是合理的退卻,是禮貌的躲避。那是他的權利。她清醒地認識到,段瑞漪這個名字帶給她的不是幸福,只是一堆篝火,或者是另一隻紫銅腳爐而已,僅供禦寒之用,而所有的火,遲早是要熄滅的。

她不捨得澆滅馬教授剩餘的火苗。有一次她從醫院跑出去,帶上嫂子給她燉的紅棗蓮子湯,攔了輛計程車,直抵馬教授的家。辛辛苦苦地爬到五樓,敲門無人應,她怏怏地轉到南面,仰頭觀察馬教授的陽台,一眼看見晾衣桿上有一隻黑色胸罩,像一隻巨大的黑蝴蝶,迎風飛舞。她愣怔了幾秒鐘,打開保溫壺,對準花圃里的一棵月季花,把紅棗蓮子湯一點點地倒了個乾淨。壺空了,她又仔細看了眼五樓陽台上的那隻胸罩。大號吧?她鼻孔里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肯定是大號。

與馬教授分手,是與幸福的假象分手,也是與段瑞漪這個名字分手,她很心痛。住院化療的那段時間,護士叫段瑞漪的名字,她無端地覺得那聲音缺乏善意,總是慢半拍才答應,不僅是抵觸,她心裡有一絲深切的恨意,不知是針對護士的,還是針對自己的名字。她對護士說,別叫我段瑞漪了,你能不能喊我段菲菲?要不叫段嫣也行,我原來叫段菲菲的,以前還叫過段嫣,奼紫嫣紅的嫣。護士埋怨她說,你那麼多名字,我怎麼記得住?菲菲不是很好嗎?又好記又上口,誰讓你亂改名的?你這個漪字我不知道怎麼念,還去查了字典!她半晌無語,低頭看著自己的胸部,說,是啊,這個漪字有什麼好的?害你去查字典,害我丟了乳房。

她幻想以乳房換生命,但一切都晚了。再完美的乳房,切了就無用,什麼都換不回來的。後來我們聽顧莎莎說,她比醫生估計的多活了半年,比自己期望的,則至少少活了半個世紀。

那年冬天遭遇罕見嚴冬,她的彌留之際,恰遇一場暴雪,親人們都被困在路上,病房裡只有她老父親一個人陪護。她看著窗外的鵝毛大雪,認為是茫茫大水,說,這麼大的水啊,都漫到三樓了。段師傅說,不是水,是雪,外面在下大雪。她說,不是雪,是水,我命里缺水,臨死來了這麼大的水,還有什麼用呢。過後她看見有人蹚水來到了窗前,她對父親說,她來了。段師傅以為她牽掛自己的孩子,說,你放心,小鈴鐺馬上就來了,你哥哥去學校接她了。她搖頭,說,不是小鈴鐺,是她來了,我看見她了。段師傅猜她看見了亡母的幽魂,你看見你媽媽了?媽媽跟你說什麼了?她還是搖頭,說,不是媽媽,媽媽不敢來,怕我埋怨她。是鄉下奶奶來了,她蹚這麼大的水來罵我,罵我活該,她問我呢,給我取了那麼好的名字,我為什麼鬼迷心竅,非要給改了?

段師傅以為那是糊塗話,他記得女兒只是在襁褓里見過祖母,怎麼會認得祖母呢?所以他問,真是你奶奶?她什麼樣子?她說,乾乾瘦瘦的,黑褲子,打赤腳,右邊眉毛上有一顆痦子。段師傅很驚訝,那確實是他鄉下母親的基本模樣。然後他聽見女兒嘆了口氣,說,算了,還是聽奶奶的話好,我以後還叫福妹吧。

10

我們香椿樹街居民後來送到殯儀館的花圈,名字都寫錯了。即使是馬教授和顧莎莎的花圈,名字改成了段瑞漪,其實也是錯的。遺囑需要尊重,一切以家人提供的信息為準,被哀悼的死者不是段瑞漪,不是段菲菲,更不是段嫣,她的名字叫段福妹。

段福妹。聽起來,那是一個很遙遠的名字了。如果不是去參加這場追悼會,誰還記得她有過這個土氣而吉祥的名字呢?

——完——

作者簡介:蘇童,大學期間開始學習創作,1983年發表小說與詩歌處女作。當過教師和文學編輯。現居南京,為江蘇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主要代表作為中篇小說《妻妾成群》《紅粉》《罌粟之家》《三盞燈》,長篇小說《米》《我的帝王生涯》《河岸》《黃雀記》,另有《西瓜船》等百餘篇短篇小說。本文來源《作家》若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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