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生活》曾使丹麥離婚率大幅上升,結果讓法國人一演
今年誕辰100周年的世界電影巨匠英格瑪·伯格曼,1973年籌拍《婚姻生活》(又譯《婚姻場景》或《婚姻情境》)的初衷,是結合自身及友人的情感與婚姻經歷,用較短時間為電視台製作一部生活化的劇集。它本為緩解一時的經濟壓力,沒想到成為投向人類婚姻制度的炸彈,殺傷力在世界範圍曠日持久。
伯格曼《婚姻生活》海報
近期亮相2018國家大劇院國際戲劇季的來自法國的戲劇《婚姻生活》,便證明炸彈餘威猶在。
該版《婚姻生活》舞美極為簡潔。室內兩條長短不等高矮有別的木質長條凳,窗外幾叢散亂生長的樹枝、一隻空中盤旋的飛鳥,自內至外構建精神學講師約翰和專辦離婚案的律師瑪麗安的起居環境,與伯格曼作品中的雙人床、沙發及法羅島上的自然景色的功用相當,見證這對結婚十載的夫妻從秀恩愛到撕破臉的過程。不過比起伯格曼對觀眾的長時間折磨(《婚姻生活》劇集版長達5個小時,電影版接近3個小時),這版話劇尚算厚道,時長僅90分鐘,對婚姻圍城「相愛相殺」實質的揭示宛若快放,觀眾不必再如坐針氈,身心得以解放,但也因此削弱了原劇集的鋒利。
「看似知道一切,其實對感情一無所知」
從1946年的導演處女作《危機》到早年的《喜悅》《夏日插曲》《不良少女莫妮卡》,從中晚期的《安娜的情慾》《婚姻生活》《傀儡生命》到2003年的最後一部影片《薩拉邦德》,伯格曼涉及愛情與婚姻的電影,無論是以通俗劇的架構展開故事,抑或摒除劇情放置在哲學、心理學層面探討,男女主角的關係均難以善終。這既是伯格曼對童年時父母不幸婚姻的頻頻回望,又分階段側寫父母婚姻對他和異性相處的終生影響。
《婚姻生活》的劇本創作階段,伯格曼和他希冀在法羅島上共度餘生的麗芙·烏曼,已由戀人恢復至導演與演員的合作關係,和情定《呼喊與細語》片場的女演員英格莉·馮·羅森步入他一生的最後一段婚姻。或者因為經歷過太多甜蜜的瞬間與撕咬的時刻,伯格曼從自己及朋友身上取經,寫作「夫妻之間那點事」的過程異常順利。正式拍攝期間,瑪麗安的飾演者麗芙·烏曼由於切身感受過伯格曼給予的柔情與傷害,無縫對接角色,加上扮演約翰的厄蘭·約瑟夫森與伯格曼多次合作,熟悉導演的工作方式及鏡頭要求,《婚姻生活》的排練、拍攝與製作比伯格曼預想的還要順利。
伯格曼《婚姻生活》劇照
瑞典電視台首播之前,英格莉·馮·羅森一度擔心太過私人化的《婚姻生活》不會有人喜歡,並可能影響丈夫與一些朋友的關係,伯格曼贊同。但令兩人意外的是,這部周播的六集電視劇不但在瑞典掀起收視熱潮,很快也在全球引發觀眾對感情關係的探討,伯格曼的朋友甚至沒從故事中發現他們曾被動參與創作。1986年伯格曼接受採訪談到該劇廣獲追捧的原因,坦言自己也並不清楚,或許是因為「它講述了人們對感情、對自身的一無所知。他們受過教育,看似知道一切,但無法處理好最簡單的情感問題,因為唯獨缺失這方面的教育。我想講述一群『感情盲』的故事,他們不了解情感與知覺,對自己或親密的人的內心均缺乏洞見」。
伯格曼禁得住鋪平墊穩慢慢講
愛情與婚姻表面風平浪靜便萬事大吉?殊不知那是波濤洶湧的前兆。《婚姻生活》伊始,約翰與瑪麗安作為幸福家庭的代表,一起接受女性雜誌採訪時,所談的是夫妻和諧,小矛盾的輕鬆化解。但瑪麗安起身照看孩子,約翰直言現在的安穩意味著壞事會隨時降臨;約翰去打電話,瑪麗安則聊到忠貞是一種施予,而非職責或者規定。
法國話劇版《婚姻生活》的開場,同樣由採訪切入,不過是以提前錄製的視頻的形式。男女主人公的大腦袋一如伯格曼的那些特寫鏡頭,將視頻畫面一分為二,或同時出現講述生活的安穩,或交替出場道出潛藏的危機。用與時代相符的媒介翻新複述原作的伏筆,說出導演薩菲·奈布對伯格曼的致敬,也是他想拉近當下觀眾與經典距離的證明——為此導演還拿掉次要角色、僅保留主體劇情的處理,台上兩位明星演員的年齡與著裝,也明顯比麗芙·烏曼與厄蘭·約瑟夫森年輕現代。
問題在於,原汁原味的伯格曼,是否已經不為現在的觀眾接受?同樣在1986年的採訪中,伯格曼已表示過這種擔心。他不確定隨著人們生活節奏的加快,《婚姻生活》中的真實揭露,會否顯得過時陳舊,不具備存在的價值。今天看來,伯格曼的擔憂並無必要。日子過得越快,人們越無暇思考婚姻的意義。社交工具深入各個角落,加劇婚姻的千瘡百孔,維持表面的平和也漸漸成為痴心妄想。電影《完美陌生人》中的幾對夫妻,無論新婚燕爾還是相處多年,恩愛面具下皆有種種不堪。《婚姻生活》在當下,只會更加具有棒喝作用。
伯格曼《婚姻生活》劇照
而與約翰和瑪麗安有過交集的人物,看似身份次要,實則與兩人構成對應,法國版話劇的刪除有損情節的完整,也減弱了原作的警醒分量。《婚姻生活》第一集里來約翰與瑪麗安家中做客的皮特與卡特里娜,是一對嫻熟共舞死亡之曲的夫婦,兩人無法一塊兒生活但始終沒有分開,逐漸沉淪為籠中困獸,互相折磨變成家常便飯。他們在《傀儡生命》中成為伯格曼利用心理學分析兩性關係的實驗對象是幾年之後的事,此刻如同一記雷鳴,炸向約翰與瑪麗安紙糊般的婚姻。約翰與瑪麗安一旦扯下裝點婚姻的遮羞布開始互相攻擊,便發現中產家庭的出身、受過的高等教育、從事的職業,對他們分析、看清自身沒有任何助益,他們與皮特和卡特里娜並無區別,都是身處煉獄的可憐蟲。
與上述兩對夫妻形成對比的是,瑪麗安的母親談起她與已故丈夫的婚姻生活,她說兩人長相廝守的基礎並非彼此相愛,而是對許多問題保持沉默,不拿出來討論。有趣在於,瑪麗安工作中遇到過一位與母親年紀相仿的老太太,她與丈夫的相處之道和瑪麗安的父母區別不大,但在兒女成年後,她卻希望離婚。兩對老年夫妻身上是否有伯格曼父母的影子不得而知,伯格曼無法認同上一代人處理婚姻問題的方式的態度卻異常鮮明,他認為藏著掖著屬於用紙包火,老太太渴望走出圍城值得點贊。而婚姻問題的最大癥結,伯格曼看來是夫妻房事的和諧與否,指出男女生理及心理需求的本質不同,只不過上一輩人羞於談論,約翰與瑪麗安則擺上檯面。
正因上輩人與同齡人就婚姻紛紛現身說法,約翰與瑪麗安的惡言相向與大打出手才不是孤立的樣本,具備社會學、人類學的意義。法國版的《婚姻生活》從頭至尾只有二人戲的緊湊處理,無疑把兩人放置在了「孤島」——儘管舞台手段簡單而高妙,單純依靠兩條長凳的不同組合方式、演員服裝的差異、光線的忽明忽暗,便將場景區分,暗示時光流變,指向夫妻關係的脆弱,卻難以消弭觀眾置身度外的觀感。而該劇的肢體衝突比起伯格曼的作品又少又輕,比如簽署離婚協議的戲份,伯格曼讓約翰對瑪麗安兩番拳打腳踢,舞台上的男人只是差點掐死曾經深愛的妻子,則讓該劇帶給觀眾的不少震懾止於生理反應。
同樣無解的婚姻 法國人偏愛光明的尾巴
法國版《婚姻生活》去沉重化的最大原因,或許與法蘭西民族熱情浪漫的天性有關。伯格曼的崇拜者之一,特呂弗分別於1970年、1979年拍攝的《床笫風雲》與《愛情狂奔》(「安托萬系列」五部曲最後兩部),劇情與伯格曼的《婚姻生活》並無區別,無非夫妻漸生罅隙、丈夫出軌、兩人離婚、各自開始新的生活,但特呂弗的鏡頭下,一切麻煩都能輕鬆化解。法國人大概骨子裡推崇簡單明快好聚好散,「殘酷戲劇」的理念雖由法國戲劇家安托南·阿爾托提出,並在全世界開枝散葉,但法國人似乎並不買賬,莫里哀的喜劇在這片國土才是王道。同樣亮相今年國家大劇院國際戲劇季的另一部法國戲《德·浦爾叟雅克先生》,正是出自莫里哀之手,愛情的純潔與美好一直被劇中人以及台下的觀眾相信。
但理性的伯格曼只會相信他的眼睛和經歷,並用鏡頭冷靜還原愛情與婚姻的真相。《婚姻生活》當年的播出,刺激瑞典關於家庭問題諮詢的電話增加了一倍、丹麥的離婚率大幅度增長,伯格曼對此表示很開心,因為這表明「人們從他人的故事中看到了自身,開始坦誠地相互傾談,他們也許會說可怕的話,但不必再把責任攬在身上或者一味忍受,可以選擇離開。有些人也許想離婚很多年了」。
不過也是伯格曼自己的話,《婚姻生活》「也表達愛的可能性,某些片刻的豐盈之感以及人類向善的能力」。劇集結尾,各自有了新家庭的約翰和瑪麗安重新生出愛的能力,再度一夜溫存,讓觀眾感慨又感動。自此一別32年後,兩人在《薩拉邦德》中再度相逢,收尾畫面也是相擁而眠。身體雖然垂垂老矣,心靈卻煥發比32年前還要暖人的愛意。
文|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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