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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讀 老子與孔子

導讀

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可以說是中國哲學的兩大濫觴,他們的創始人——孔子和老子——更是在千百年來被後人所景仰,以至神話。而這兩位偉大的哲人,又恰好生於同一個時代,這就不得不令我們對那個時期更增添幾分嚮往了。

如果能夠生活在那個時代,老子和孔子的「粉絲」,一定會想親自去看看這二位大哲為後世所稱頌的那次會面,看一看兩位站在人類思維巔峰上的偉大聖哲之間,究竟擦出了怎樣的火花?今天我們就借著余秋雨先生的筆觸,設想一下這個具有歷史性意義的鏡頭。

在河南安陽的殷墟遺址,我曾不斷地向東瞭望,遙想著一條古道上的大批行走者,由東朝西而來。

那是三千三百年前商王朝首都的一次大遷徙,由國王盤庚帶領。

他們的出發地,是今天山東曲阜,當時叫奄。他們的目的地,就是殷,今天的河南安陽。

這次大遷徙帶來了商王朝的黃金時代,也極大地提升了中華民族的早期生命力。我們從甲骨文、婦好墓、青銅器中看到的那種偉大氣韻,都是這次大遷徙的結果。

但是,當時商王朝中有很多貴族是不贊成遷都的,還唆使民眾起來反對,年輕的盤庚遇到了極大阻力。

我們今天在艱深的《尚書》里還能讀到他為這件事發表的幾次演講。這些演講不知後人是否加過工,但我想,大體上還應該是這位真正的「民族領路人」的聲音。

聽起來,盤庚演講時的神情是威嚴而動情的。

我且把《尚書?盤庚(中)》里所記載的他的一次演講,簡單摘譯幾句:

現在我打算領著你們遷徙,來安定邦國。你們不體諒我的苦心,還想動搖我,真是自找麻煩。就像坐在船上卻不願渡河,只能壞事,一起沉沒。你們這樣不願合作,只圖安樂,不想災難,怎麼還有未來?怎麼活得下去?

現在我命令你們同心合一,不要再用謠言糟踐自己,也不讓別人來玷污你們的身心。我祈求上天保佑你們,而不會傷害你們。我,只會幫助你們。

盤庚在這次演講最後所說的話,《尚書》記載的原文倒比較淺顯——

往哉生生!今予將試以汝遷,永建乃家。

譯成白話文大概是:

去吧,去好好地過日子吧!現在我就打算領著你們遷徙,到那裡永久地建立你們的家園。

於是,遷都的隊伍浩浩蕩蕩出發了。

有很多單轅雙輪的牛車,裝貨,也載人。

商族在建立商王朝之前,早就馴服了牛。被王國維先生考證為商族「先公」之一的王亥,就曾在今天商丘一帶趕著牛車,到有易部落進行貿易,或者直接以牛群作為貿易品。這便是中國最早對「商業」的印象。因此,商人馭牛,到盤庚大遷徙時早已駕輕就熟。

至於乘馬,早在王亥之前好幾代的「相土」時期就已經學會了。但不太普遍,大多是貴族的專有。

遷徙隊伍中,更多的是負重荷貨的奴隸,簇擁在牛車、馬騎的四周,蹣跚而行。

向西,向西。擺脫九世衰亂的噩夢,拔離貴族私門的巢穴,走向太陽落山的地方。

西風漸緊,衣衫飄飄,遠處,有一個新的起點。

半道上,他們渡過了黃河。

我們現在已經不清楚他們當時是怎麼渡過黃河的。用的是木筏,還是木板造的船?一共渡了多少時間?有多少人在渡河中傷亡?但是,作為母親河,黃河知道,正是這次可歌可泣的集體渡河,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片大地的質量,惠及百世。

渡過黃河,再向西北行走,茫茫綠野洹水間,有一個在當時還非常安靜但終究會壓住整部中國歷史的地名——殷。

由於行走而變得乾淨利落的商王朝,理所當然地發達起來了。

兩百多年後,商王朝又理所當然地衰落了,被周王朝所取代。

有一個叫微子的商王室成員,順應了這次歷史變革,沒有與商王朝一起滅亡,他便是孔子的遠祖。由此,孔子一再說自己「殷人也」。

大概是到了孔子的前五代吧,孔氏家族又避禍到山東曲阜一帶來了。

孔子出生的時候,離盤庚遷殷的舊事,大概已有七八百年。這一個來回,繞得夠久遠,又夠經典。

那個西遷的王朝和它後繼的王朝一起,創造了燦爛的商周文明,孔子所在的魯國地區也獲得了深厚的滋潤。嚴格說來,當時魯國已經成為禮樂氣氛最濃郁的文化中心,這也是孔子能在這裡成為孔子的原因。

在文化的意義上,曲阜,這個出發點又成了歸結點。這一個來回,繞得也是夠久遠,又夠經典。

孔子知道,自己已成為周王朝禮樂制度的主要維護者,但周王朝的歷史樞紐一直在自己家鄉的西邊,他從年輕時候開始就一再地深情西望。三十四歲那年,他終於向西方出發,到名義上還是天下共主的周天子所在地洛邑(今洛陽)去「問禮」。

他已經度過了自己所劃定的「而立」之年,確立了自己的人生觀念和行為方向,也在社會上取得了不小的聲譽,因此他的這次西行有一點派頭。魯國的君主魯昭公為他提供了車馬僕役,還有人陪同。於是,沿著滔滔黃河,一路向西。

從山東曲阜到河南洛陽,在今天的交通條件下也不算近,而在孔子的時代,實在是一條漫漫長路。

孔子一路上想得最多的,是洛陽城裡的那位前輩學者老子。

千里奔波,往往只是為了一個人。這次要拜訪的這個人,很有學問,熟悉周禮,是周王朝的國家圖書館館長。當然,也可以說是檔案館館長,也可以說是管理員,史書上記載他的身份是「周守藏室之史」。這裡所說的「史」,也就是「吏」。

老子這個人太神秘了,連司馬遷寫到他的時候也是撲朔迷離,結果,對於他究竟比孔子大還是比孔子小,孔子到底有沒有向他問過禮的問題,歷來在學術界頗多爭議。我的判斷很明確,老子比孔子大,孔子極有可能向他問過禮。做出這種判斷的學術程序很複雜,不便在一篇散文中詳細推演。

記得去年在美國休斯敦中央銀行大禮堂里講中國文化史,有一位華裔歷史學家遞紙條給我,說他看到有資料證明,老子比孔子晚了一百多年,請我幫助他做一點解釋。我說,你一定是看到有的史書里把老子和太史儋當做同一人。老子曾經西出函谷關,太史儋也曾經西出函谷關去找秦獻公,而太史儋出關的時間是在孔子去世一百多年之後,事情就這樣搞混了。

此外,也有一些學者根據《老子》一書中的某些語言習慣,斷定此書修編於孔子之後。我的觀點是,更可信的資料證明,把老子和太史儋搞混是漢代初年的事,按照老子的出世思想,他怎麼可能出關去投奔秦獻公呢?至於書中的語言習慣,則與後世學派門徒的不斷發揮、補充有關,先秦不少古籍都有這種情況。

我相信孔子極有可能向老子問過禮,不僅有《禮記》、《莊子》、《孔子家語》、《呂氏春秋》等古籍互證,而且還出於一種心理分析:儒道兩家頗有對峙,儒家如此強盛尚且不想否認孔子曾向老子問禮,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難於否認。

接下來的問題是,孔子向老子問了什麼,老子又是怎麼回答的?

這就有很多說法了,不宜輕易採信。其實,各種說法都在猜測最大的可能。

我覺得有兩種說法比較有意思。一種說法是,孔子問老子周禮,老子說天下一切都在變,不應該再固守周禮了。另一種說法是,老子以長輩的身份開導孔子,君子要深藏不露,避免驕傲和貪慾。

如果真有第二種說法,那就不大客氣了。但在我想來,卻很正常。當時,孔子才三十多歲,名聲主要在故鄉魯國,遠在洛陽的老子對他並不太了解。見到他來訪時帶有車馬僕役,又聽說是魯昭公提供的,老子因此要他避免顯耀、驕傲和貪慾,是完全有可能的。

按照老子的想法,周王朝沒救了,也不必去救。一切都應該順其自然,那才是天下大道。過於急切地治國平天下,一定會誤國亂天下。因此,最好的歸宿是長途跋涉,消失在誰也不知道的曠野。

孔子當然不贊成。他要對世間蒼生負責,他要本著君子的仁愛之心,重建一個有秩序、有誠信、有寬恕的禮樂之邦。他的使命是教化弟子,然後帶著他們一起長途跋涉,去向各國當權者遊說。

他們都非常高貴,卻一定談不到一起,因為基本觀念差別太大。但是,憑著老子的超脫和孔子的恭敬,他們也不會鬧得不愉快。

魯迅後來在小說《出關》中構想他們談得很僵,而且責任在孔子,這是出於「五四」這代人對孔子的某種成見,當然更出於小說家的幽默和調侃。

認真說起來,這是兩位真正站在全人類思維巔峰之上的偉大聖哲的見面,這是中華民族兩個精神原創者的會合。兩千五百多年前這一天的洛陽,應有鳳鸞長鳴。不管那天是晴是陰,是風是雨,都貴不可言。

他們長揖作別。

稀世天才是很難遇到另一位稀世天才的,他們平日遇到的總是追隨者、崇拜者、嫉妒者、誹謗者。這些人不管多麼熱烈或歹毒,都無法左右自己的思想。只有真正遇到同樣品級的對話者,最好是對手,才會產生著了魔一般的精神淬礪。淬礪的結果,很可能改變自己,但更有可能是強化自己。這不是固執,而是因為獲得了最高層次的反證而達到新的自覺。這就像長天和秋水驀然相映,長天更明白了自己是長天,秋水也更明白了自己是秋水。

今天在這裡,老子更明白自己是老子,孔子也更明白自己是孔子了。

他們會更明確地走一條相反的路。什麼都不一樣,只有兩點相同:一、他們都是百代君子;二、他們都會長途跋涉。

他們都要把自己偉大的學說變成長長的腳印。

老子否認自己有偉大的學說,甚至不贊成世間有偉大的學說。

他覺得最偉大的學說就是自然。自然是什麼?說清楚了又不自然了。所以他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本來,他連這幾個字也不願意寫下來。因為一寫,就必須框范道、限定道,而道是不可框范和限定的;一寫,又必須為了某種名而進入歸類,不歸類就不成其為名,但一歸類就不再是它本身。那麼,如果完全不碰道、不碰名,你還能寫什麼呢?

把筆丟棄吧。把自以為是的言辭和概念,都驅逐吧。

年歲已經不小,他覺得,盼望已久的日子已經到來了。

他活到今天,沒有給世間留下一篇短文、一句教誨。現在,可以到關外的大漠荒煙中,去隱居終老了。

他覺得這是生命的自然狀態,無悲可言,也無喜可言。歸於自然之道,才是最好的終結,又終結得像沒有終結一樣。

在他看來,人就像水,柔柔地、悄悄地向卑下之處流淌,也許滋潤了什麼、灌溉了什麼,卻無跡可尋。終於滲漏了、蒸發了、汽化了,變成了雲陰,或者連雲陰也沒有,這便是自然之道。人也該這樣,把生命滲漏於沙漠、蒸發於曠野,這就誰也無法侵凌了,「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

「大」,在老子看來就是「道」。

現在他要出發了,騎著青牛,向函谷關出發。

向西。還是古道西風,西風古道。

洛陽到函谷關也不近,再往西就要到潼關了,已是今天的陝西地界。老子騎在青牛背上,慢慢地走著。要走多久?不知道。好在,他什麼也不急。

到了函谷關,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聽說過了。守關的官吏關尹喜是個文化愛好者,看到未曾給世間留下過文字的國家圖書館館長要出關隱居,便提出一個要求:能否留下一篇著作,作為批准出關的條件?

這個要求,對老子來說有些過分、有些為難。好在老子總是遇事不爭的,寫就寫吧,居然一口氣寫下了五千字。那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道德經》,也就是《老子》。

寫完,他就出關了。司馬遷說:「莫知其所終。」

這個結局最像他。《道德經》的真正結局在曠野沙漠,沒有留給關尹喜。

魯迅《出關》中的這一段寫得不錯:

老子再三稱謝,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樓,到得關口,還要牽著青牛走路;關尹喜竭力勸他上牛,遜讓一番後,終於也騎上去了。作過別,撥轉牛頭,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開了腳步。大家在關口目送著,走了兩三丈遠,還辨得出白髮、黃袍、青牛、白口袋,接著就塵頭逐步而起,罩著人和牛,一律變成灰色,再一會,已只有黃塵滾滾,什麼也看不見了。

老子的白口袋裡,裝著他在關口寫作並講解《道德經》的報酬——十五個餑餑,這又是魯迅的小說手法了。我喜歡魯迅對於老子出關後景象的散文化描寫,尤其是把白、黃、青全都變成灰色,再變成黃塵的色彩轉換。而且,還寫到關尹喜回到關上之後,「窗外起了一陣風,颳起黃塵來,遮得半天暗」。老子會怎麼樣,很讓人擔憂了。

不管怎麼說,這是中國第一代聖哲的背影。

關尹喜是怎麼處理那五千個中國字的,我們不清楚,只知道它們是留下來了。兩千五百多年後,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世界上幾千年來被翻譯成外文而廣泛傳播的著作,第一是《聖經》,第二是《老子》。《紐約時報》公布,人類古往今來最有影響的十大寫作者,老子排名第一。全世界哲學素養最高的德國,據調查,《老子》幾乎每家一冊。

清心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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