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英琦：墨彩璀璨大美無言
文 /支英琦
大眾報業集團社委、高級編輯山東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拜訪著名旅美畫家張宏賓先生，是在秋天裡的一個午後。
窗外，蓊鬱的青山正在秋風裡漸漸變得五彩斑斕。一束陽光從繁枝密葉間透射進來，照著牆壁上掛著的幾幅畫作，飽滿的色彩與飄逸的線條神奇地融合，虛實相映中呈現恍兮惚兮的渾茫氣象，墨彩璀璨中氤氳著獨特的審美感悟——這些作品與眾不同，幾乎直逼你的視野。
面前的畫作，按體例和內容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異域的街頭即景，慵懶的酒吧或咖啡店，巨大的遮陽傘下，一張張金髮碧眼的面孔與玻璃瓶里插著的曼陀羅花次第幻現。陰影強調著陽光的質感，橙色的液體和泛起的泡沫洋溢著空氣里的活力，但無限延長的街道和天空，又令人感到無處不在的喧嘩與騷動;另一類是京劇人物：生旦凈末丑粉墨登場，唱念做打各顯神通，招搖的旗子，誇張的動作，生動的臉譜。無聲的畫面上，依稀可聞漸漸遠去的鼓點的鏗鏘，而舞台上正在上演的是既往的人間悲喜劇，又彷彿是現實生活的百態萬象。
迷幻的海濱。流淌的慾望。變幻的臉譜。漂浮的世像------面對這樣的畫面，既有的看畫經驗就顯得單薄而平面了。這倒不是因為畫家用的材料和工具的與眾不同，也不是構圖與設色的精準獨到，而是因為他的作品帶來一種似夢似幻、蘊含哲思和詩意的調子。畫中出現的人物和建築物，儘管有著清晰的尺度和造型，京劇臉譜和動作也有板有眼，一切都很正常，但給人的感覺是透過這些表象可以窺到畫外的東西。那些看似平面的畫是立體的，是分幾層的，越是往裡就越是奧妙莫測。那些畫也是在說話的，不管你是否會聽。
這批畫，是張宏賓先生在美國的家中完成的，一周前剛剛帶回國內。在此之前，也曾陸陸續續看到過宏賓先生不少作品，壁畫、水墨畫、油畫、重彩畫、絲網版畫等等，畫種多姿多彩，畫面五彩紛呈，映現出畫家藝術之旅上融通中西的執著求索。而眼前的畫作，線條簡潔而筆力周全，磅礴淋漓而美之沛然，有股難以言盡的清寧厚重之氣，有種妙悟本真的圓融之境，在文化的深處與中國傳統的脈絡緊緊連通著。
不妨，我們靜下心來，細細品賞他的《喀什集市》。
畫的是新疆喀什市集的場景。近景是兩位衣飾鮮艷的維族姑娘，一位姑娘頭頂滿滿一筐紅紅的鮮果，正步履輕盈地走來;另一位姑娘騎著毛驢，卸下貨物的另一頭毛驢相伴而行，從毛驢揚蹄不前的動作和姑娘被風吹得鬆散的頭巾來看，一定是從遠處趕來，有些倦了。在她們的身後，集市交易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位須髯飄飄的老者正和蹲下的中年人熱烈地談著生意，好學的青年人也在側身觀摩。邊陲的集市熱鬧而多彩，近午的陽光瀉下瀑布一樣的熱情，從畫面上似乎可以聽到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和毛驢的嘶鳴聲，聽得見陽光嘩啦啦的聲浪，一切皆欣欣然。
如果我們把欣賞的目光停留在這裡，也可以為畫家精準的造型能力和駕馭場面、營造氛圍的高超技法而頷首讚許了，但如果試著把目光從熱熱鬧鬧的集市場面向上看，巨大的白色遮陽布的上面，是起伏有致的建築物，白色的紋飾和黑色的拱廊令人感到莫測而肅穆，似乎和下面熱熱鬧鬧的集市互不相關。這時，湛藍湛藍的天空出現了，它包容著陰影和沉默，也吞噬著喧嘩和慾望，任憑這個世界一如既往地喧囂著，正如它一如既往地孤獨。
張宏賓的繪畫，總是充滿著形而上的意味，那些線條和色塊構成的世界，常常給人恍若夢境的感覺。他的畫形式感是很強的，畫里的一切都真實可感，但似乎又是轉瞬即逝的，如同沙漠上依稀可見卻遙不可及的蜃景。系統瀏覽張宏賓先生的畫作你會發現，那些清晰的街道、繽紛的人物、飛揚的馬鬃和肅穆的建築，更像是一種符號，一種眼神，引領著我們走進畫面背後的精神奧境，和他的畫筆一起沉浸且迷戀著。
當夢境與現實糾纏不清的時候，藝術產生了。
應該說，在當今藝術家群體中，張宏賓先生是特立獨行、成就卓著的一位，也算得上是清醒和低調的一位。早年，他受教於一批學貫中西的著名教授如張光宇、張仃、龐薰琹、吳冠中等，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高等美術人才，嚴格的學院教育使他打下了深厚的繪畫功底，也深深影響著畫家的藝術人生。大學畢業後，他響應號召從北京來到山東，先到濰坊再至濟南，參與了山東師範大學美術系的創辦並擔任系主任，為山東培養了不少美術精英。1987年，張宏賓應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的邀請赴美國講學，後來又以「傑出藝術家」的身份在美國定居下來。其間，畫家深受西方現代繪畫藝術和文化思潮的影響，這也促使他從當代世界繪畫潮流中開始了對中國繪畫傳統的回望，開始了融通中西的創新實踐。早些年，曾經看到過畫家繪製在高麗紙上的重彩畫，他借鑒畢加索、米羅等西方繪畫大師的造型與色彩，濃郁的東方情調和鮮明的西方色彩有機融合，呈現出既水墨淋漓又斑駁燦爛的神奇效果。面貌獨特的作品一經推出便受到美國公眾的矚目和歡迎，成為美國畫廊中重要的畫種,畫家也被譽為在國外「最成功的中國藝術家」。幾十年來，他澄靜精神，澡雪靈府，潛心繪事，搜妙創真，終於探索出以現代畫風蘊含東方神韻的全新的藝術語境。
張宏賓的繪畫藝術是卓然不俗的，即使把古今中外優秀畫家的作品擺放在一起，張宏賓的畫也是可以一眼就看出來的。如果單單從視覺上來看，「好色」是張宏賓繪畫的鮮明特點之一。純度極高的紅、綠、藍色有節奏地點綴穿插於畫面之間，而黑墨與留白又總是在關鍵部位恰到好處地分割畫面空間，在色彩的斑駁迷離中建立起秩序。這種層次分明、節奏明快、色相飽和、調性統一的色彩運用，在宣紙繪畫中是不多見的。繼而，當我們從繪畫的更廣深處來看，他的畫，構圖、光影和彩墨似乎是西方式的，張力飽滿，色彩清雅亮麗。而筆墨、意境又是中國式的，彩墨淋漓，漫漶璀璨，特別是線條簡勁飄逸，有顧愷之「春雲浮空，流水行地」的暢快。
張大千曾經說過：「一個人能將西畫的長處熔化到中國畫里來，看起來完全是中國畫的神韻，這要有絕頂的聰明天才和非常勤奮的用功。」誠如斯言，一個優秀藝術家風格的嬗變和形成，註定是與他的生活情態與內心氣象是聯通的。所以，我們在看張宏賓的畫時，總感覺畫面上盈滿淋漓元氣。比如他的作品《天馬行空》，隨意潑灑的彩墨如雲如煙，恣肆漫延;無羈的野馬像沒有約束的精神，自由馳騁，騰雲遠去，渾茫中有著清晰可感的力量。這樣的繪畫，虛實相映，無心卻有意，既富有現代繪畫的抽象意趣，又深得中國水墨格物致知的文化精神，生髮出「恍兮惚兮，其中有象」的獨有韻致。再比如他的《邊塞風情》，幾匹颯然矗立的駿馬踞於畫中，旁邊是幾位身著亮麗民族服裝、精氣神十足的青年男女。畫是用毛筆在宣紙上畫的，勁健的線條、飽滿的色彩和豐富的肌理，渾然天成。色彩的自由流溢與墨線的圓轉穩定，呈現出語言的豐富性與畫面的整體性。畫面有著鮮明的形式感，你會隱約看出壁畫、水墨畫和油畫的影跡，而這些影跡早已轉化為活潑潑的生命氣息，彷彿是畫家將個人的性情沉浸在線條和色彩里。於是，同樣的材料，同樣的畫面，就多了無限的回味，豐富和感動著看畫人的心靈。
張宏賓樸素本色的性格里，蘊藏著一種不可救藥的唯美氣質和理想主義色彩。他對於創作的態度嚴謹到近乎苛刻，每一幅畫，他都傾注了情感在裡面，人物，動物，花草，建築，都有著準確的造型，生動的姿態，內蘊更是飽滿而豐富。他特別鍾情於畫馬，是否因為馬的洒脫不羈暗合著他自由奔放的性情?畫中的駿馬無論飛奔還是站立，一律是充滿力量的，簡勁的線條的飽滿的色彩，使馬兒的形態溫暖可觸，似乎拍拍手，它們就會揚鬃奮蹄從畫里跑出來。他還鍾愛畫民族人物，鮮艷奪目的衣飾好像能飄起來，而那一張張微笑的臉上，始終充滿著陽光，充滿著和諧美好的景象。
回首近代繪畫史，自從林風眠借鑒西方現代藝術開創彩墨畫法，使中國畫形成一個別開生面的新畫種之後，許多藝術家都曾探索，把中西兩個系統的藝術語言融合在一起而獨出己境，可惜成功者寥若晨星。可以說，張宏賓的彩墨創作提供了又一個成功的樣本。他以東方的文化智慧、借鑒西方的表現手法，創造了一個可以馳騁思想、自由呼吸的大美之境，而他的畫作，如同他的情懷，骨血裡面還是中國的，這是無法更改的文化基因。其實，對於一個優秀的藝術家而言，用什麼材料、什麼工具，什麼方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繪畫里注入的情感與精神，可以感動自己，感動他人，感動世界。
每年的秋天，張宏賓先生都會從美國飛回故鄉，在濟南住上幾個月，這是朋友們一年一度的快樂時光。大家雅集談藝、遊園賞秋，宛然回到古代的士人生活場景。乙未仲秋，朋友們照例相邀賞月，觥籌交錯之際，已逾古稀的張宏賓先生唏噓不已。他說，當吃遍天下的美食佳肴，最讓你回味和思念的，還是小時候母親做的家常飯菜。人生往往充滿悖論，轉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圈子，最後回到的常常是出發的原點。
藝術何嘗不是如此?如果細細觀察你會發現，在張宏賓近期的創作中，水墨的影跡悄然多了起來，色與墨的交融難掩文人寫意的瀟洒，這是一種修行中的「頓悟」還是必然的「宿命」?就在張宏賓回國的日子裡，恰逢故宮博物院做《石渠寶笈》特展，尚未倒好時差的張宏賓執意和朋友們一起乘車趕到北京，又在秋日陽光下排隊8個多小時觀展。從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展子虔的《游春圖》到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燦若星空的祖國藝術瑰寶讓大家興奮不已。走出故宮時已是月上中天，鬢髮斑白的張宏賓先生佇立在紅牆下流連回望——那裡，有一種親切、熟悉、發自內心的感動，那是一種與生俱來、深入骨髓的文化精神的感動。
從東到西，從西到東，總有一種感動，讓我們淚流滿面。
墨彩之境：張宏賓近作展
展期：2018/6/8—6/28
地點：齊香齋藝術館
（濟南市市中區馬鞍山路52-2號F1）
策展人：李德生
張宏賓
ART ZHANG HONG BIN
張宏賓，1942年生，1960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附中，1965年畢業於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壁畫專業，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壁畫專業工作者。1977年，參與恢復重建山東師範大學藝術系，擔任教授、系主任。1987年應邀從山東師範大學赴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講學，以傑出藝術家身份定居美國至今。是著名旅美畫家，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山東省美術家協會顧問，中國壁畫家學會理事，山東省壁畫藝術研究院名譽院長。曾任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教授、麥賽德加州大學教授，近年來受聘于山東多所藝術院校並擔任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研究生班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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