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對一座莊園的叩問
文/藍碧春
【作者簡介】藍碧春,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曾任重慶市散文學會秘書長及重慶市南岸區作家協會副主席,代表作散文《古城牆的槐花》、小說《家有「粉」弟》、詩歌《望船的女人》等。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古往今來,龍鳳總有些糾纏。一座龐大的頗具北京紫禁城建築格局的莊園——會龍庄,竟然在重慶江津雙鳳場被雲遮霧蓋600多年!此庄何人造?此處何人居?龍鳳圖案是怎麼回事?至今無人能答。
小滿第二天,天空一掃陰霾,陽光燦爛,心情大好,和友人興沖沖乘車直奔雙鳳場。隱藏於高山之巔、密林深處的神秘莊園,足以讓人神經興奮。
我一路思忖,呃,會龍庄,莫非是什麼皇帝佬兒居住的地方?因為中國傳統文化中,龍是皇帝的代稱。
這是一座佔地30餘畝、坐西南朝東北、複式四合院布局的莊園,號稱「西南第一庄」。坐落在椅子形山坳中,後山一片蒼翠欲滴的樹林,流動著熙來攘往的雲霧。青瓦白牆,素雅寧靜,遠看就是一不打眼的普通建築群。
玄妙全在其中。
莊園大門右側,雪白的石雕欄圍著一尊雕像。頭戴金冠,身著龍袍,右手握卷置前腹,左手輕掩腰後,莊重、威嚴、瀟洒。導遊介紹:建文帝,歷史上的逃亡皇帝。
我仔細打量這位人中龍鳳,借用當今網路語言,可謂「顏值」爆表:無須無髭,俊秀、儒雅、英氣,不亞於當今任何明星、帥哥、小鮮肉。這,還是建文帝嗎?
記得某史書上記載,建文帝出生時其母難產,頭被擠壓,故臉有些變形。明太祖朱元璋常抱著這個長孫疼愛地叫「歪瓜,歪瓜」。話說回來,誰見過真人了?想咋塑就咋塑吧。
大帥哥倒也罷了,打死我也不相信,逃亡皇帝臉上會有那麼怡然自得的笑容!
山河千乘萬騎、後宮如雲粉黛、廷變腥風血雨怎能輕易忘懷?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建文帝朱允炆的四叔)在北平起兵反抗朝廷。建文帝擇將出師,均慘敗。皇宮冷清空蕩,只聽得遠處燕軍鐵蹄錚錚。驚慌中,建文帝下令將后妃們關在宮中,一把火扔了進去,頓時烈焰衝天,一座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被大火吞沒。建文帝換了衣服,帶著三個兒子乘亂逃走。不想三個兒子被他慌亂中拋棄在皇宮門口,被燕軍活捉。
後來,建文帝不知所蹤。明成祖朱棣即位後一塊心病始終未除,派人四處尋找建文帝下落,甚至派出心腹宦官三保(鄭和)七下西洋,一來打聽建文帝下落,二來和外國做生意同時宣揚大明王朝國威,竟未探得建文帝半點音信。而民間尤其是西南一帶卻流傳種種說法。盛傳建文帝裝扮僧人逃難西南邊陲,在深山密林中修建皇宮,仍然做他的皇帝。據傳重慶磁器口的龍隱寺,南岸南山上的文峰塔,皆與建文帝有關。至於建文帝具體逃難藏身何處,多無具體證據。
一腳踏進莊園,有夢一般飄渺的皇宮感覺襲來。雖然庭院空寂冷落,斷垣猶存,牆面斑駁,苔蘚濕漉,但那和北京紫禁城相似的三道圍牆和中軸線的建築格局,那巍巍三重堂上的飛檐高瓴,雕樑畫棟,龍鳳紋飾所顯現的皇家風範,讓人無比震撼:誰在深山中仿造出一座小小的紫禁城來?
諸多建築遺迹顯示出莊園的不一般。大堂前院四角有4個小圓桌大的雕刻精美的石礅,如果不予說明,誰也想不到這乃華表底座。當年莊園主被人質疑告發,為避禍端連夜將華表移去,留下斷壁殘樁任後人評說。
莊園由328根石柱擎起龐大建築群,共有16所院落、18口天井、202間房、308道門、899扇窗。有人計算過,若由一人去開啟308道門,需要整整兩個小時!尤讓人費解的是,300餘根石柱中,有的巨大無比,一根就重達數十噸,有的圓柱(比方柱更難於加工)甚至比故宮的還大,而這種石材當地沒有,那麼,石材何處開釆?又是如何裝運、吊裝到這渝貴川交界的深山老林的?強調一句,專家認定莊園修建於明代。那麼,這是否意味著600多年前西南地區就有了高超的建築、運輸手段。
莊園各處的石木構件,可謂極盡繁華。無論門坊、廊梁、樓道、窗壁、窗欞以及僅存的幾件家居,也無論是石雕木雕,構圖和工藝都非常考究,精湛無比。其中,莊園大戲台最具代表性。
邁過莊園大朝門,推開厚重的木門,頭頂處即為大戲台。由24根或圓或方經打磨鑿紋的石柱支撐,石柱最高達9.4米。讓人嘆為觀止的是戲台看枋上的雕刻,那些戲曲人物和四時花鳥無不栩栩如生。橫置前台的雕欄更是氣勢恢宏,高30公分、長10米的整塊木板上,雕刻著小橋流水、深山古剎、道院僧房,以及小至盈寸的人物、纖小細微的車馬亭台等。山川人物絕不雷同,表情神態各自相異,堪稱木雕中的精品。戲台兩側是書樓,其中一間專供女眷看戲,門口有紅綾遮掩。戲台前有一塊400多平方米的寬闊壩子,可容納數百人看戲。壩子由石板鋪就,鑲砌平整無縫,至今連菜籽米也掉不進,令人叫絕!
我獨自停留在戲台前空寂的壩子中,風嘶啞地吼著,耳邊似有絲竹弦樂傳來,戲台上彷彿有盈盈如水的女子在輕聲吟唱。今天作為看客,我無法拿揑當年生活在這深宅大院的人們的心情。雖錦衣玉食,卻猶如鳥困籠中;享盡繁華,卻時時擔憂禍從天降。生死輪迴都在這深山老林里,是幸?還是不幸?
莊園的絕妙還體現在獨特的設計上。莊園中堂左面,兩層客廳緊挨著一座水波不興的魚池。魚池的石拱橋上有一玲瓏小亭,名曰鴛鴦亭。近年因修繕莊園,一個天大的秘密就此揭開。原來那鴛鴦亭下的石基座,是兩個石室的通道口,平時活動石板蓋著,不露半點痕迹。一旦有亊,兩個石室可藏數十人。更絕的是,橋下隱秘處,留有兩個出氣孔,保躲藏之人絕不氣悶。這種密室還有多處,如莊園中堂右邊三層客廳中修有夾板牆,綉樓二層的牆壁也發現夾牆,平時藏貴重物品,土匪來時可避禍。煞費苦心建如此多密室,是普通莊園難以想像的。
莊園另一絕妙之處,在於它的排水系統的設計修造。莊園內有一深達數尺的古井,旁邊還有一不大不小的水池,一個非常獨特的現象是:無論天旱水澇,水池永遠保持半米深水位,不漫不涸。利用古井給水池自動補水平衡水位,其思路令人拍案叫絕!近幾年對莊園進行修繕,挖開一段廢棄的下水道,意外發現石鑿的內壁有螺旋凹槽。據專家考證,這種設計只有在現代建築中才能看見,利用水流動力,自動沖走渣滓,由此可數百年保持暢通。至於莊園的出水口,至今尚未發現。曾有水利專家到此作過試驗:將幾十瓶紅墨水倒進排水孔,然後到莊園外四處查看,竟無半點影蹤。莊園旳水究竟流到哪兒去了?至今仍是個謎。
面對這座幾百年前的莊園,我感慨萬分。這座建築為明朝工匠所作,卻為後代所垂範。
我國明朝重工匠,只要手藝高超就會受到重用。如永樂年間,江蘇無錫有位叫陸祥的石匠,因石刻手藝精湛,不但參與了紫禁城建設,還親手設計並雕琢了天安門前的華表,主持修建了金水橋。由此他步步高升,從普通石匠一路做到了工部侍郎,相當於現在的建設部副部長。另一位木工蒯義,也參與了紫禁城的建設,最終邁上了工部左侍郎的崗位。其實,他們都應該感謝開國皇帝朱元璋。公元1393年朱元璋下詔令,「凡天文、地理、醫藥、卜筮、師巫、音樂等項藝術之人,禮部務要備知,以憑取用。」相當於在全國範圍弄了個技術人員後備幹部清單。隨後,又制定了相應的培養、選拔和使用政策。自此,開啟了大明王朝工匠職業生涯的春天。
清朝繼續發揚工匠精神。嘉靖年間的木工郭文英因建造宮殿有功,做到工部侍郎職位,同期的徐杲「以木匠起家,官至大司空」,《五雜俎》稱讚他技術精湛卻為人低調務實,「其巧侔前代而不動聲色」我國明清時期的傢具為何為收藏家所青睞,原因不難明白。
然時至今日,世風大變。想當大官大老闆的滿世界都是,願當工匠的寥若晨星。潛心做手藝的人,已不那麼得到社會的關注和尊重。那些幾乎消失的傳統手工藝,比如這座莊園所呈現出的,還能輝煌再現嗎?我們是否到了一個必須思考自身的價值取向問題的時刻?
一直以來,莊園上空疑雲重重。誰在使用皇家規制建造莊園?建造莊園的巨額財富從何而來?而莊主究竟是誰,則是最大的懸疑。
傳說中的莊主與赫赫有名的三位大人物有關:建文帝、和珅、吳三桂。
一說莊園是建文帝的隱居宮殿。在明朝,王姓是望族,不少人在朝廷做官,有可能追隨建文帝藏於此深山,讓建文帝仍然做皇帝。
另說莊園乃和珅官邸。和珅大肆斂財,富可敵國,他暗中委派王姓侍衛攜帶巨資修建莊園,以備東窗事發時作為出逃住所。不想未及實施就被嘉慶皇帝誅殺,從此,王姓侍衛攜家眷在此安住。
還說莊主極可能是吳三桂!四川社科院特約研究員劉錫玉五次考察會龍庄後語出驚人。他發現莊園中堂七根橫樑上,除彩繪外,還有「五、三、桂」三個漢字,應該是「吳三桂」諧音。劉進而提出,因「五」又與「戊、午」同音,而「戊午」年正是康熙十七年(1678年),這一年3月1日,吳三桂湖南衡陽稱帝,年號「昭武」。劉提出:會龍庄的建築格局,不是仿紫禁城,而是仿昆明平西王府。這裡是吳三桂為自己準備的避難之所,東山再起龍騰之地。
流傳當地的民間傳說更是眾說紛紜。
莊園是明代官宦為避難所建。解放前會龍庄是一王姓大地主所有,據其家譜記載,祖上曾有人在明朝吏部擔任高官。因官場鬥爭,為避禍亂舉家外遷,後到雙鳳場修建會龍庄。
莊園是清朝高官失職逃離後修建的避難所。相傳王氏家族清朝皇族有過聯姻,乾隆帝委派王氏家族一官吏南下尋找陰沉木做棺木,不想運送途中意外遺落,怕責罰而躲藏山間修了會龍庄。不過,王氏家族曾與皇族聯姻倒有佐證:莊園西面百米處王家墓地有一淸代墓葬,墓碑上刻有一條清晰的龍,墓志銘上刻有「金枝玉葉」字樣。據說王家曾有位老祖婆乃皇帝堂妹。由此,莊園敢於使用龍鳳圖案和皇家規制似乎有了些依據。
莊園是當地王氏地主違制所建。光緒9年即1883年由大地主王才美動工修建,歷時36年。地方志中僅有寥寥數字,「明末清初山西太原人王財美來津修建會龍庄」。但有關專家認為,明代莊園,作為清代人的王只是加以修繕而已。
傳說終歸是傳說。莊園的「前世」究竟如何?讓史學家們去研究論證好了。在我看來,莊園是一串古代文化符號,這就是價值所在。至少,通過莊園我們知曉了「明朝那些亊」。
此時此刻,我最關注的是莊園的「今生。」
人說會龍庄乃「深山裡的金粉世家」。四顧周圍,何來金粉?導遊也不甚清楚,遂叫來村幹部老陳解答。老陳50歲上下,曾當過兵,熱情坦率。通過他的敘述,一段新的過往史浮出水面。
莊園解放前一直是王姓家族的居所,解放後,莊主不知所終,莊園大部分房屋被充公。莊園前半部分成了糧倉,後半部分則用來辦學校,雙鳳小學和雙鳳中學同時在此開辦,規模最大時,兩校共有26個班,上千名師生。
初時,莊園樑柱、窗壁、樓道、廊樑上流光溢彩,美不勝收。一扇窗戶上有6種、52朵花飾,那真是開了眼界。土改時一農民分得一張古牙床,五層遞進的木床木簾上有精美無比的雕刻和裝飾,據說價值10萬以上,沒賣,至今作為文物還保存在農民家中。
不知從何年何月何日開始,有人用一把小刀一張紙,刮那些木門木窗上的金粉。你刮我也刮,下課刮,放學後也刮,半夜起床加緊刮,莊園的金粉漸漸沒了蹤影。人若沒了尊嚴,宅院則更無體面。它被人野蠻地褪去華麗的外衣,甚至內袿,赤裸裸露出胴體。仔細打量那些已呈灰白色的板牆和窗欞,依稀可見金粉遺迹。這究竟是莊園之不幸?還是人之不幸?
有醒事得早的,也打起了莊園的主意。據說剛改革開放那兩年,有人將鴛鴦亭頂上一整塊金絲楠木板拆了下來,弄到深圳去賣了幾十萬。老陳邊說邊搖頭。
我陷入沉思。貪取非分之財是人類多種惡行之一,無論是富足還是貧窮本身。這座莊園閱盡滄桑歷經坎坷尚能將軀殼保存至今,極有可能是因其「藏在深山人未識」,若在街頭鬧市,恐怕早已難覓蹤影。
莊園的西北角上,有一座民國時期修建的土牆碉樓,五層,38米高,號稱西南最大碉樓。比之莊園,它屬晚輩。
碉樓作為莊園的防禦設施,別具一格。系用石灰、粘土攪拌築成,堅固異常。頂蓋是用糯米、雞蛋清、三合土攪拌的「水泥」,至今也無風化痕迹。
樓內光線暗淡,我順著陡直的木樓梯摸上樓,發現每層樓8個方位的牆上都鑿有冷槍眼和觀察孔,那觀察孔令人叫絕,曲里拐彎的,利用光線折射原理,可清楚觀察到外面情況,外面的冷槍則無法直射孔里。
登上樓頂,四面臨風,視野開闊,會龍庄全景盡收眼底。莊園旁,數百株楠木古樹地老天荒地挺拔著,與莊園日月星辰相伴。我突然覺得莊園是有靈魂的,它附在青山綠水間,附在欣欣向榮的楠木樹的迎風吶喊里。
一顆梳著兩條麻花辮的花白腦袋突然從樓梯口冒出,年逾七旬的老婦慢慢爬上樓來,伸手想拉她一把,她笑笑,婉拒。在樓頂上黙黙站了一會兒,她轉身下樓。從裝束上看,她是本地人。這麼大年齡到此,追憶孩提?憑弔先人?天空沒有痕迹,但鳥兒己經飛過。
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碉樓樑上竟刻著承建施工者的名號。「經修人王澤生、王開雲,土匠王二河,石匠朱海山、木工高利禎,民國7年7月12日動工,8年5月25日完工。」一份民國時期的施工項目責任書,在我看來也是一份歷史的教科書。先師們不搞豆腐渣工程,所以他們功成名就,百年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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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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