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這年過得值(下)
文/李芳洲
【作者簡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協詩人、作家、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高級心理諮詢師。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八
我找不到房號,騎著摩拜,看著一江春水卷著桃花、柳葉,滾滾向前。我回到天花板的破口,瞭望時光隧道的出口,只見一位中年女人身後走著三個比我小得多的青年男女和一個怒髮衝冠的老男人。
我隨口吟道:「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那女人就是小姨媽,那老男人正是因為有權、有錢,替小姨媽丈夫還賭債的傢伙,所以,敢於罔顧法律,自以為有權操控小姨媽命運的人。只是歲月打磨得他更顯蒼老、兇狠。
我上前問候小姨媽:「多年不見,你過得還好嗎?那幾位青年是誰?」
小姨媽苦笑道:「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掙扎在水火間,等待三個兒女長大。他們有的是本科,有的是碩士畢業。現在,我要宣布,和這老傢伙離婚,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們看,這個老傢伙居然因為這個理由想殺我。」
我問:「那為什麼一定要選擇離婚呢?」
小姨媽說:「這麼多年,他一直在開黑賭場,逼死、砍傷多少人。我無論白天、黑夜,聽到救護車,都以為是警車,嚇得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儘管這樣,我還得以母性護衛孩子們,儘可能讓他們遠離本城,到外地住讀,以免家裡發生的事干擾、影響他們的身心健康。他們那時小,哪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還覺得我這個當媽的不對,不該拋棄爸爸。
這個老傢伙,曾因牽連一樁大案,判刑五年,家裡斷了收入。為了不影響孩子的學習、生活,我便用上在隔壁開複印店、列印店,偷學的技術,借錢開辦了一家同樣的店,維持孩子們的生活、學費。」
小姨媽說著,左手指著三青年,右手怒指老男人,氣憤地問:「你們知道你老爸在外有多少個女人么?我不過就是他的免費保姆和洩慾器而已。他判刑,我沒和他離婚,是為了養育你們……如今,你們都大了,有工作了,他也刑滿釋放了,難道還要我忍受這暗無天日的生活?我不要他的財產,只要你們理解,我要我的自由。無論當初誰欠他的債,我已用三十多年的光陰,加上青春、美貌,把所有孽債、情債償還乾淨,說什麼我也不同他過下去了。」
小姨媽淚流滿面,跺著腳說著,只見老男人抽出一把尖刀,向小姨媽刺去,刀尖擦著她的臉,一道長長的血線噴洒一地。
一個青年男孩飛腿蹬倒老男人,女孩兒扶住小姨媽,另一青年用腳踩著尖刀,不許他父親對母親行兇。我嚇得叫不出聲來,一身大汗濕透內衣地驚醒過來。
九
我關了所有的燈,搜索庫藏,用什麼方法能找到讓我魂牽夢繞,提得起、放不下的小姨媽?小姨媽的人生,怎麼就東倒西歪了?像被誰施了魔法,剛上到山頂,又被誰推下來。我要想法去幫她登上峰頂。
我躺在床上睡意全消,把親戚、熟人用豆漿機一遍遍過濾,總是亂如蛛網,所有的關係中都找不到線頭。
忽的,藍光一閃,看號碼,原來是愛慕我的朋友打來的,時間凌晨五點四十。我先是好奇,接著,腦洞大開,一陣新年外交禮儀的賀詞寒暄後,話鋒一轉,對他說:「龍兄,這兩天我心情不好,有個人有件事在我心中盤旋三十餘年,最近,有了點微弱的信息……」
龍打斷我的話,道:「吟吟,有什麼你就直說吧,這麼吞吞吐吐,不像你的風格。」
我聽了竊喜,忙說:「好像這個事還非你莫屬。」
「嗬!這麼光榮,是啥差事啊?」龍問。
「請你一定幫我找一個人,只有你的能量才可以圓我的夢。」我說。
龍說:「大過年的,到處都停止辦公,上哪找你要的人?」
「不,不,我要嘛我要嘛!你曾經是管公檢法的,一定行。」我說。
「吟吟,你不可以無理取鬧、胡攪蠻纏、不講道理,過完年後,行不?」龍在那頭壓抑著不悅說。
我說:「愛本身是不講道理的,不講原則的。」我接著把找尋人的思路以及為什麼提供給龍,又把小姨媽男人曾牽扯一樁大案,在F城法院開過庭,關在CD監獄的情況告訴了他。還說,小姨媽他們一家就住在F城,請他根據這些線索,找找他們夫妻離婚前,那男人對妻子毀容報復,一定有案可查。只要找到那男人,或他們的其中一個子女,就應該找得到我小姨媽的下落。」
說著,我再度哭訴了小姨媽不幸的身世,希望引起他的同情,願意全力相助,使我這顆懸著的心得到平安。
龍發出一聲聲長嘆,答應試試。
白天,我躲在賓館看書,以和老同學談生意的理由,拒絕所有親戚的飯局。這天,我讀了方方的幾篇中短篇小說《樹樹皆秋色》《暗示》《塗自強的個人悲哀》。
累了,也刷刷朋友圈裡曬娃、曬度假的圖片,讀讀不少回老家的吐槽……
我心情灰暗地給龍發了幾次微信催問結果,他則不變地回我四個字:耐心等待。
兩天兩夜過去了,第三天早上,我主動打電話問候父母,說我有事在身,請他們替我轉達對親戚們的歉意云云。
十
時光因等待焦慮,走得更像小腳女人。正看著下載的一部電影,門鈴響了,我緊張得幾乎站不起來,直覺卻讓我有喜出望外地好暗示。開門一看,原來是龍,他說:「搞定。讓我喝杯茶,嚼點麵包,就到車上給你講找到你小姨媽的故事。」
我開心地「哇塞」「哇塞」大叫著,跳腳親了他幾口,以示獎勵。
龍停止咀嚼、喝茶,撫摸著我的頭髮,吻著我的唇,問:「知道是什麼動力助推我辦到這一切的?」
我搖搖頭。
龍說:「想想,再想想。」
我則小女孩似的搖手跳腳,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這時,龍反而不急了,慢慢地點起一支煙,悠然一笑:「誰發明的宣言『愛是不講道理的、不講原則的』?既然被她愛著,自己還有不賣力幹活、用行動去滿足她願望的理由么?」
龍扔掉半支煙,熱烈地擁著我,收斂了笑容,說:「唉,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你小姨媽長得那麼美,紅顏薄命,真夠可憐的。你嫁了我,一定是這世界最正確的選擇。」
我有些羞澀地捂住他的嘴。
龍抱我坐到床上,令我直視他的眼睛回答大半年的交往、篩選,自己是不是最佳的候選人。我閉著眼睛,依偎於他懷中,融化在他熱烈、剽悍的濃情蜜意里,甘心享受相互征服、欣賞的愛情生活。
龍替我穿好衣服,看著我化妝,像是自言,又像是在問:「可知道男人最喜歡的女人屬哪類?」
「當然是年輕漂亮和嗲了!」我不假思索地說。
「不對,至少不全對。」龍道,「一個成熟的男子,一定會愛上一個有品位、有獨立見解、韻致生動、能與丈夫一生都有話題可聊的女人,否則,光有臉蛋、身段,那也是魅力欠缺,愛不了多久,甚至彼此厭惡。只有柴米油鹽的俗事是無趣的,那樣的日子好像沒有煙囪的爐子,兩人在裡邊,像燃燒著不死不活的煤,除了嗆咳,帶不來溫暖與活力。我和前妻常因太苟且延續不下去,在遇到你之前,我寧可單著,絕不要湊合的婚姻。」
十一
汽車忽而飛馳於高速路,忽而爬行在盤山公路,小心翼翼地行駛於鄉間小徑。
在等待相互讓路的時候,龍側臉對我說:「春節期間求人辦事,真比上山打虎難啊!我按你提的思路,用微信、電話,找到了一些相關的人士,他們大都是我的老部下或同事,聽完我的要求,他們大都踢皮球、或用彩色氣球輕輕地敲敲你,說聲:『對不起,老上司,好像……又好像……』終於有個人提議叫我到管轄他們家的派出所、鄰居或居委會問問。
我想,過年民警也會值班,先到派出所碰碰運氣吧。至於鄰居,現在誰管人家的事兒!我向民警說明了來意,起初他很不耐煩,說自己剛來不久,沒聽說過這個人。我耐心地拿出證件,他依舊如此,我便請他們指導員給值班者打了電話,這小警察才幫我諮詢了有關人士。同時,還查到了去年初曾出警制止他丈夫對你小姨媽毀容的兇案,以及處理的大概情形。
本來,那男人因為毀容罪,是該判刑的,後來經律師和兒女們斡旋,他同意離婚,於是你小姨媽撤訴,原諒了他。你小姨媽兒女都很混蛋,不肯說你小姨媽現居何處,還說那是他們家的隱私,不需要外人插手,還罵我多管閑事。我只好到居委會請求協助,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真巧,遇上一位老大姐,悄悄對我說:『哎呀,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你找到我,就找對人嘍!我本來要到迪拜去旅遊的,忽然接到老伴闌尾炎發作。這不,我剛給他送完飯回來,不過思雲大姐也是個熱心腸,挺愛幫忙的……』
我有些不耐煩,但還是陪笑、聽她嘮叨,聽我再次闡明來意,老大姐很謹慎地看了我的身份證和別的工作證件,問明我找你小姨媽的原因。我有些囁嚅,怕解釋不清,便只好把你搬出來:『我是替她侄女沈吟吟,也就是我老婆,來找她的。』那大姐還打電話問明你小姨媽是否有一個叫沈吟吟的侄女,你看,是不是可以寫本《唐三藏取經記》了。」
我趁停車的機會,狠狠地親了龍,感慨道:「真是難為你了。也許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小姨媽,不得已而為之吧。」
「你小姨媽的工作是那位大姐介紹的,那老男人行兇,也是這位大姐報警的,當然,找到她,就等於有了阿拉伯神燈。」
十二
回城的人流大河滔滔,到達小姨媽工作的酒店,已經深夜十一點多。她因為面部受傷,被安排在洗衣房做事,聽說我要去看她,往事潮來潮往,心隨長鏡頭來回由十七歲穿越到四十八歲。每一分秒堆積的滄桑、磨難、掙扎、煎熬及人生的荒寒、蕭瑟都被加槓桿似的攪拌、冶煉、鍛打。自聽說我要去的消息,她既心曠神怡,又黯然神傷。
在她見到我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和我抱頭痛哭,但很快又擦去淚水,安慰我,感情色彩很濃地說:「瞧,你究竟受過好的教育,跟你父母、我父母不同,什麼叫摯愛親朋,我已領會地太深、太深……我的好吟吟,你真是一個例外,別哭了寶貝兒,我要你為我獲得自由祝福,慶賀我過年後就將到一家大型農企當副總,管理整個深加工和外貿。」
我驚喜地抱住小姨媽,又哭又笑地喊出:「你終於苦盡甘來,有大器晚成的一天……」
「還有,還有……」小姨媽打斷我的話,用右手蒙住那半邊破碎的臉,依舊笑意燦爛地對我們說,「我跟企業老闆商量了,預支我一部分工資,讓我到美容院修補那半邊破臉,董事會已答應了。我向他們保證,今生今世哪也不去,就效力於這家企業,我也向你們保證,我一定要恢復美麗,重建自信。」
龍問:「小姨媽,你找好整形美容院了么?這裡面水可深的很奧。」
小姨媽驚訝地睜大眼睛,望著龍,我接過話頭,道:「姨媽,你雖然堅持學完大學的工商管理、外貿等課程。可是,這實際生活,即一些行業內的歪門邪道,唯有參與後,或管理過的人,方能知曉一部分。因此,你若沒找對人,找對醫院,你的錢多半被中介人回扣掉,另外再用些假冒的進口葯,錢雖然花了,效果卻差強人意。」
小姨媽聽後點點頭,面露難色,嘆道:「是的,我也看過這類報道。」
我和龍對視一眼,說:「姨媽,你籌一部分錢,我提供五萬塊錢,找醫院和醫生的事就交給龍先生,這樣操作,擠壓出泡沫水分,醫療效果會保障很多。」
十三
我們在這裡住了三天,白天,姨媽要工作,我與龍則遊山玩水,夜晚同姨媽一起賞月觀星,好不自在!
初七人日,我對姨媽說:「我已把五萬塊錢打到你卡上,你千萬要收好。我也離婚十個月,娃娃判給男方,現在我也要重新按揭房子,找單位,等一切好起來,我會繼續資助你的。好在我也孑然一身,以後到了節假日就過來陪你。」
小姨媽熱淚盈眶地抱住我,泣不成聲地說:「我何德何能,該要你的錢,要是我的父母、哥哥、姐姐在關鍵時刻幫幫我,那倆惡棍也不敢這樣整我。」小姨媽哭得說不下去,「我好命苦啊,你不知道,我向他們求救的時候,你父母、舅舅都不管我。」
龍見小姨媽快要昏倒,急忙伸手將她扶住,還替她擦了淚,叫她安靜些、看開些,「現在不是已經雲開日出了么?這麼多人出手相救,將過去所有的不幸都忘掉,要相信忘掉曾經,幸福就站在你身後。」
我倆扶姨媽上床躺下,再三勸解、囑咐她:「別哭,別哭,傷心過度免疫力會降低,對手術和恢復不利。」
我對龍笑笑,說:「我們該走了。」
聽到此話,小姨媽從床上躍起,自信滿滿地指著我倆說:「為了不負你們的愛,我一定要美麗起來,開心起來。」
我和龍同時邁步鼓掌,出門。
不經意間,抬頭見龍滿臉不悅,我問:「你……你……」
他生氣地說:「你說話傷我了,你很不乖。」龍小男孩似的紅著臉。
我迷茫不解地:「我……我……」
龍說:「你咋就孑然一身了?獨自常來陪小姨媽,是想不要我了?」
我拍拍他的頭,扯扯他的耳垂:「哎呀,逗逗你嘛!真小氣!」
但我也恍然意識到,男人也是脆弱的,不願被重要關係無故地撇清。
小姨媽聞聲,赤腳跑出屋子,「哎,哎,不許吵架!」快言快語道:「我侄女純潔善良,龍先生俠肝義膽,你倆是當下難遇的金玉良緣,好好珍惜啊,不嫌姨媽窮,辦喜事可別忘了我。」
「忘不了,忘不了,姨媽是長輩。」
小姨媽問:「你們相識多久了?」
龍說:「有幾年了。只是……只是……她離婚後,我才挑明了對她的愛慕。」
小姨媽斬釘截鐵的昂起頭對我說:「吟吟,我看龍先生有擔當,有潛質,就勇敢地接受他吧!」
說著,龍就拉起我,朝姨媽拜了三拜。
拜畢,就把他戴的大鑽戒套到我手上,還說:「今兒新婚第一夜,咱倆就在這賓館度良宵,怎麼樣?」
我聽了張口結舌,手足無措,但又無力反抗地服從了他先斬後奏的奇特安排,但也承認,享受到了人間有味是清歡的蜜月期。
十四
龍很忙,我們只能休息三天,必須回城返崗。黃昏前,小姨媽幫著我倆把購買的山貨裝上車,預備回去送親朋。正忙時,來了一群青年男女,我以為是遊客,沒太在意。
出乎意料的是,幾聲先後喊「媽」「媽」的聲音扎進耳朵,不由我停下腳步,凝神觀聽。
小姨媽木然呆立,良久才問:「你們,你們來幹什麼?」
龍輕輕地在小姨媽耳邊說了些什麼,小姨媽便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但見三個男女也跟了進去,跪在小姨媽狹窄的屋子裡。女孩帶頭哭道:「媽媽,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原來不懂事,不知情,做了些錯事,說了些錯話,傷了媽媽的心,現在我們從龍哥和居委會口中得知了真相,我們特來請求媽媽寬恕。」說罷,兄妹們放聲大哭。
我默默地佇立在一片哭聲里,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在我和龍一陣好勸,這哭聲才停止。
小姨媽說:「都過去了,媽不怪你們,大家好好各自生活、工作吧。我在這很好,你們不必太牽掛,互相也不要打擾。」
一個青年男子說:「媽若原諒我們,就請收下我們湊的二十萬元,這是給媽媽整容的。若是不夠,我們再去設法籌款,一定要媽媽恢復昔日的容顏。」
兄妹中有人認出了龍,大家忙上前與之握手,致歉和感謝。小姨媽只好把我這個表姐與龍做了介紹。
我說:「痛苦和歡聚平分秋色,記憶和忘卻各有魅力,和往事拜拜,開始新生活吧!」
我們的車在注目禮中緩緩發動,遠眺早春的斜陽,好似被江鷗馱著,把溫暖及妖艷的紅抖進一江春水,讓煩惱隨之沖走,初春的綠波漣漪樣綻開。回想,這年過得真有意義。我,龍,小姨媽,都已開拓奮進,突破著迎接未來。我們用眼睛,像牛馬吃草似得將萬千色彩的世界收進腦海,品賞一輪輪朝陽,把地平線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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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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