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茶藝——藝茶
中國人與外國人喝咖啡大不相同,特別是茶道中的茶,是作為天、地、物品與人的統一過程來看待的。所以,無論辨茶之優劣、產地、加工、製作、烹調,不僅要符合大自然的規律,還包含美學觀點和人的精神寄託。在現代用先進的科學技術已可以分析出各種茶的化學成分、營養價值、藥物作用,而古代的中國茶學家,是用辯證統一的自然觀和人的自身體驗,從靈與肉的交互感受中來辨別有關問題。所以,在技藝當中,既包含著我國古代樸素的辯證唯物思想,又包含了人們主觀的審美情趣和精神寄託。從物質與精神的結合上說,其成就甚至有超過現代之處。
茶,在中國人看來,乃天地間之靈物,生於明山秀水之間,與青山為伴,以明月、清風、雲霧為侶,得天地之精華,而造福於人類。所以古代真正的茶人,不僅要懂烹茶待客之禮,而且常親自植茶、製作,課僮藝圃。即使沒有親種親制的條件,也要入深山,訪佳茗,知茶的自然之理,從漢王課僮藝茶,唐代名僧廣植茶樹,陸羽走遍大江南北,太湖東西,朝攀層巒,暮宿野寺、荒村,一直到明代茶人自築茗園等,形成了這種實踐的傳統,當代茶聖吳覺農先生,茶學大師庄晚芳先生,既是自然科學專家,又皆通古籍,既明茶理,又懂其中的蘊藉。所以,中國茶藝中第一要素便是「藝茶」,無論評名茶,擇產地、採集、製作,均需得地、得時、得法。
《茶經》云:「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其地,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次者生黃土」。這是講茶的土壤條件。又云:「野者上,園者次,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芽者次;葉卷者上,葉舒次。陰山坡谷者,不堪采綴,性凝滯,結瘕疾。這是講茶的其他自然環境和採摘時機,而這些條件多在我國南部氣侯溫潤、環境幽靜的名山之中。於是茶的生長條件本身決定了它天然要與風光名勝之區相伴。中國茶人深深了解這個道理,從選茶開始便重視契合自然。
唐代由於皇帝愛喝陽羨茶,皆以陽羨為佳。其實,當時名茶產地已經很多。最著名者,一是集中於風景秀麗的巴山蜀水之間,二是太湖周圍的著名風景區。陸羽將全國盛產名茶的三十一州加以評定,其中八州在今四川境內,佔四分之一。當時,蜀中貢茶已達上百種,最著名者有蒙山茶、中峰茶、峨眉茶、青城茶、峽川間的石上紫花芽、香山茶、雲安茶、神泉小團、明昌祿等,而蒙頂石花號稱第一。巴蜀多文人,唐人重詩歌,經詩人吟詠,巴蜀之茶愈為世人推重。浙西的常、湖二州亦多產名茶,最有名者稱顧清紫筍。此地濱臨太湖,山水佳麗,流泉清激,既得氣侯之宜,又兼水土之精。中有杼山,多佛剎精舍,陸羽曾為作《志》。兼陸羽及皎然等正是在此處奠定了中國茶道的格局,顧渚茶更為人所重。
宋代繼南唐於建州北苑大造貢茶,北苑名剎毗連,茶好,水也好,加之朝廷推崇,名聲大振,但貢茶製作過於艱難複雜,又加入龍腦等香料,故真正的茶人並不以為佳,即便建州民間鬥茶也不以臘面龍團為之。於是,不少茶人訪名山,尋佳茗,日注茶、蒙頂茶、寶雲茶等茶被視為真正上品。
明人崇尚羅岕茶。隱棲于山中曰「岕」,「岕」字,今通「芥」字,相傳有羅氏者隱於武夷山,因得羅芥之名。明代文人好武夷茶,多因同好武夷之景。茶痴朱汝圭,每年入羅芥訪茶,六十年如一日,此山又有明月峽,吳人姚紹憲自辟小園,其中植茶自判品第。由童年而至白首,始得其玄詣。據他講,許次紓所著《茶疏》,便是因姚紹憲將終生試茶秘訣都告知許氏方有此著作。許氏逝世後又「託夢」給他,令其將《茶疏》傳布,姚氏因而為之作序。有此一段神話般的故事,武夷山茶更令人傳頌。明代被人重視的好茶,還有歙州羅松茶、吳之虎丘茶、錢塘龍井茶、天台山雁盪茶、括蒼山大盤茶、東陽金華茶、紹興日鑄茶等。
由此可見,歷史上的名茶,常在好山好水間,又得茶人品第,文人傳頌,方為人所重。僅選茶一節,既包含了科學道理,又有美學思想,莊子認為,凡物契合於自然方算真好、真美,中國茶藝由選茗開始便體現了這種自然觀點。
好茶,還要採摘得時,製作得法。
唐人採茶時間要求不嚴,謂陰曆二、三、四月均可采。宋以後,對採茶時間要求嚴格,常以驚蟄為候,至清明前為佳期。天色主張晴日凌露之時,如果茶被日晒,則膏脂被耗,水分又失,不鮮且失精華。採茶用指甲,不用手指,以免被手溫所熏染,為汗水所污。唐人對茶芽不大揀擇,挺拔者即為佳。宋以後揀擇甚精,以芽之形狀,老嫩分別品級,一般說,芽愈嫩茶愈佳。一芽為蓮蕊,如含蕊未放;二芽稱旗槍,如矛端又增一纓;三芽稱雀舌,如鳥兒初啟嘴巴。真所謂未見其物,先聞佳名,使人油然生出喜悅之情。中國茶藝,未施術而先有美韻,非古老文明國家是難理解的。
好茶需製作得法。故制茶又是茶藝要害,唐代制茶已相當考究。唐代製作的茶有四種:觕茶、散茶、末茶、餅茶。觕茶類似現代茶磚,儲運方便但不精。散茶經焙烘後立即收藏,如現代散茶,但在飲時需研磨成末,類似日本茶道所用末茶。這三者,主要是民用,觕茶主要供邊疆民族,散茶與末茶流行民間。但作為茶藝,均難取得藝術效果,故陸羽著重改進餅茶。而其他諸品因餅茶的馳名,唐代中後期已流行日稀。餅茶原為荊、巴間製法。陸羽主張只取春芽,以蒸青法殺青,然後搗為泥,以圓模拍製成餅,最後穿孔,串為一氣,溫火焙乾,收藏備用。餅茶既有末茶使用的簡便(因古代要將茶末與水交融共飲),又便於保存,所以自此大為流行。由唐代中期直到明初,領導中國茶藝五百餘年。
宋代因貢茶把餅茶作得過於精細,雖表面好看,卻反失茶的真味。茶道本應是物質與精神的統一,失去物質本來面目,藝術精品亦顯得造作。但從藝術角度,亦不失為一種別具一格的創造,故仍有介紹之必要。
宋代貢茶以龍團、鳳餅為名,是以金銀模型壓制的餅茶,又稱團茶。宋代團茶去掉穿孔,研製多次,細膩美觀,再加龍腦香料,外附臘面,光澤鑒人。大龍團一斤八餅,小龍團一斤達二十餅。名為團茶,其實有各種圖案。龍、鳳團皆為圓形,龍團勝雪為方形餅,白團為六角梅花形,雪英為六角形,宜年室玉為橢圓形,太平嘉瑞似白團面大,端雲用龍似大龍團而小,萬春銀葉為六角尖瓣形,長壽玉圭下方而上圓……每餅皆以龍紋、祥雲、彩鳳為圖案,歷朝花樣翻新,層出不窮。
《武林舊事》曰:
仲春上旬,福建漕司進第一綱蠟茶,名北苑試新。皆方寸小銙。進御只百銙。護以黃羅軟盝,藉以青蒻,裹以黃羅央袱,巨封朱印,外用朱漆小匣,鍍金鎖,又以細竹絲織芨貯之,凡數重。此乃雀舌水水芽所芽所造,一銙值四十萬,僅可供數甌之啜耳。
歐陽修《龍茶錄·後序》云:
茶為物至精,而小團又其精者,《錄》敘所謂上品龍茶者也。蓋自君謨(註:即格襄,宇君謨)始造而歲貢焉。仁尤所珍惜。雖輔相之臣,未嘗輒賜。唯南郊大禮致齋之夕,中書框密院各四人,共賜一餅。……至嘉佑七年,親享明齋夕,始人賜一餅,余亦忝予,至今藏之。余自以諫官供奉大內,至登二府,二十餘年,才一獲賜。
以歐陽修之職位,二十餘年方得皇帝賞賜一餅,可見龍團之精、之貴,實比珍寶更為難得。蘇軾則比歐陽修幸運多了,曾多次得到小龍團,所以說:「小團得屢試,糞土視珠玉。」一倚茶餅值數十萬,拿珠玉與之比,自然與糞土一般了。然而物雖至精,但過於奢侈,便不合我國茶道養廉、雅志的主旨了。但宋代龍團鳳餅工藝確有值得研究、發掘之處。今之坨茶、磚茶皆使大黑粗,雖實用但確不美觀,若能吸取宋人工藝加以改良,豈不更美!
元代北方蒙古族對過分細膩的文化難以接受,游牧民族喜磚茶,民間則多用散茶。明代正式廢除團茶,這也算朱元璋體諒民間疾苦的一項功德之舉,而散茶、末茶、磚茶皆流傳下來。明清半發酵的紅茶類出世,茶的色、香、味能得到更好地體現。花茶也應運而生,由於符合北方人,特別是京師的飲茶習慣因而大為風行。
應當特別指出,古人制茶既是生產過程,又當作精神享受,是從制茶過程中體驗萬物造化之理。所以從起名到製作,皆含規律和美學精神。
而許多文人飲茶,有的臨時採集,有的以半成品重新加以研磨、烤炙,從中體驗自製自食的妙趣,便更富實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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