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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有順:神性也可以是日常性


神性也可以是日常性

文 | 謝有順

劉慶是一個獨特的作家。我和他認識很早,那時我們都在做報紙。做過報紙的人都知道,這工作不僅是忙,還極其消耗人的寫作意志,因為報紙是看過就扔的,容易給人一種再好的文字都稍縱即逝的感覺,所以,很多寫作的人做報紙做久了,就都不寫了。劉慶內心估計也有這種焦慮。這二十年來,他除了發表、出版《風過白榆》《長勢喜人》等幾個長篇小說,我幾乎沒見到他的其他文字。我想,他有自己的寫作節奏。他成不了文壇的焦點,但也很難叫人忽略他。

《唇典》的發表和出版,再次證明劉慶的寫作能力還很旺盛。超過五十萬字的篇幅,寫一個別人不太會注意的題材,歷史和現實、民間與神堂相交織的故事裡,蘊含著劉慶的寫作雄心,也為東北這塊熱土重新劃定了一個小小的精神坐標。

由此我想到,當下長篇小說的寫作狀況,數量很大,但真正值得重視或再讀的卻是不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很多作家過於迷信虛構了。

小說固然是虛構的藝術,沒有虛構和想像,寫作就無從談起。作家最重要的才能是經驗、觀察、想像和思考,但二十世紀以來,虛構和想像在小說寫作中取得了統治地位,觀察和思考卻相對地被忽視。於是,小說家胡思亂想、閉門造車的現象越來越嚴重,而忘了寫作也是一門學問——生命的學問。這門學問,同樣需要調查、研究、考證,尤其是對生命的辨析、人心的考證,沒有做學問般的鑽探精神,就無法獲得寫作應有的實感。

虛構和實證並重,才是真正的小說之道。

《唇典》就是一部作者做了很多案頭工作、花了很多笨工夫的作品。小說涉及到幾方面的背景:一是關於薩滿文化,以及各種民間神話和民間傳說;二是關於百年中國史的各種歷史細節,有戰爭的,如日俄戰爭、中日戰爭、國共內戰,也有政治運動的,如土地革命、大躍進等;三是關於東北地方的生活和風俗,郎烏春和趙柳枝的婚姻和感情糾葛等。這些都是有據可查的歷史和現實,若要寫得豐盈、真實,必定要做專門的研究,而不能全靠虛構和想像。

小說寫道:「薩滿是世上第一個通曉神界、獸界、靈界、魂界的智者。」小說中的「我」,也就是滿斗,是一個特異的人。「滿斗是一個貓眼睛男孩。他會看到的更多,別人的白天是他的白天,別人的黑夜對於他還是白天。」他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還可以進入別人的夢境。寫這樣一種薩滿文化,這樣一個通靈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變成玄學,但《唇典》讓這些神奇的書寫落實於具體的歷史和生活之中,薩滿就不再是小說的文化標籤,而是內在成了小說的精神肌理。在李良薩滿為柳枝驅魔、為溥儀皇帝登基作法這些情節中,不僅塑造了李良薩滿這個形象,也成功地讓我們了解了薩滿文化對一種人群的重要影響。

又比如寫到抗日戰爭,這是《唇典》的核心敘事,小說里也有很多細部的描寫,年代、部隊、武器、各種戰事、戰爭中的殘酷景象,均可見出作者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對東北的日常生活和風俗人情的描寫,也是如此。白瓦鎮的小火車、柴油發電機等物象的出現,一下就能將讀者帶入那種歷史情境。「白瓦鎮的第一班小火車吭吭哧哧地爬過東面雪帶山一個山峁,然後進入庫雅拉河谷」,「朝鮮人還有一個鐵皮箱子,裡面裝著一個胖胖圓圓的炮彈一樣的怪傢伙,名字叫做柴油發電機」,這些既是歷史性的物象,也以此來提示小說敘事的時間。

許多時候,小說的實感正是通過這些細節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

我對《唇典》中的許多細節都印象深刻。比如,作者好幾個地方都寫到了狼,「狼的舌頭吐出來了,越來越長,越來越長,像一條展開的裹腳布,流淌餿臭的泔水。狼的舌根吐出來了,它的口腔開始變紫,最後的貪婪一點點發黑。」這樣的描寫是有質感、有想像力的。儘管我沒有考證過狼的舌頭究竟是怎樣的,但作者從舌頭的長度、味道、色調的變化等方面來寫,一下就把狼寫活了。「風吹腦門,像針扎進太陽穴,我雙手抱住銳痛的腦袋,痛得更厲害了。針刺感好容易消失了,灌進頭顱深處的涼風凝凍腦漿,凍成一個鐵疙瘩。」冷也具象化了。

《唇典》有很多具有表現力的細節,特別是大量關於東北日常生活的描寫,生機勃勃。近一個世紀的歷史演變,東北的生活變遷是很大的,早期的東北是如何的?那些器物、風俗,和現在比起來,肯定有了巨大的差異,如果沒有案頭工作,沒有對具體物事的研究、考證,敘事上就會漏洞被出。而一部小說,作者花了多少心力去寫,很多讀者還是可以一眼看出來了。

《唇典》另外一個令我深思的特點是,作者對人與土地、人與歷史的關係進行了新的思考。

對於很多南方人來說,他所理解的東北,往往是總括性的,是一些粗疏的印象。讀完《唇典》之後,你對活躍在這片土地上的生命會有不同的認識。劉慶在小說中寫了許多場景,呈現的都是人物生命的本然狀態,尤其是這些生命所表現出的義氣、夢想、愛恨、生死,和這塊土地對他們的滋養密切相關。洗馬村,白瓦鎮,庫雅拉人,這些地方、這些人的生活情狀里,有慾望,有苦痛,有蒙昧,有猶疑,他們在俗世卑微,在亂世掙扎。李良、烏春、滿斗、王良、趙柳枝等人的命運,一路走來,可謂都傷痕纍纍,他們的血肉之軀,承受著現實和歷史的雙重重負。他們是誰?他們生命的歸宿在哪?劉慶或許無力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寫出了生命野蠻生長的過程,讓我們看到了在歷史鉗制、壓抑之下,個體的困頓、迷茫、抗爭和寂滅。再偉大的歷史都是由這些渺小的個人組成的,個體的心靈史,有時比大歷史更能震撼人心。

而在這一個世紀的歷史演進過程中,人與人、人與土地、人與歷史之間,可以說是積怨太深。這部怨恨史,幾乎寫在了每個人的心裡,每一寸的土地上。

《唇典》寫了這些矛盾和積怨,更重要的是,它還寫了這些怨恨的消釋和和解。與人世的算計、爭鬥、殺戮相比,小說里的土地、自然(包括作者著墨不少的樹)是另一個維度,它平靜,廣袤,包容一切,它可以平息一切的憤怒,也可以消解一切的積怨。就像作者寫到,在庫雅拉人眼中,每一棵樹都是有靈魂、有魂魄的,它可以聽懂人的語言,也會發出好聽的聲音來撫慰人。當這些樹被遺棄、被砍伐、被消滅,就意味著人的生命也在衰殘和凋零。人的生命與樹的生命是相通的。

自然也是如此。山川、河流、草木、牲畜,在《唇典》里都是有靈性的,而且充滿神秘感,置身其中,人的生命就有了無數靈魂的伴侶,不再孤獨。人與自然的對話,也是人與歷史的另一種寫照。還有就是小說里貫穿始終的薩滿文化,為每一個靈魂都提供援助,正如滿斗所說:

「我的耳邊迴響著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告訴我,人世間一切舉動都對應著神,曠野里,風神吹動你的頭髮,愛神感知你墜入了愛河,霧神沾濕你的雙鬢,歡樂之神和喜鵲一起歌唱,同樣,黑暗之神比悲劇更早降臨,每有不幸發生,周圍就颳起憐憫和憂傷的涼風。生活的困難也是神界引起的,只有藉助善靈的幫助才能得以消除。而這個靈媒正是有著無限信仰的薩滿。薩滿的最高目標是以死者的名義說話,被某個祖先靈魂和舍文附身,為深切的信任和希望提出善意的回答。」

正是土地、自然和薩滿文化的廣闊和包容,為深重的歷史積怨的和解創造了可能。這也是小說中最動人的部分之一。人本於塵土,又歸於塵土,人的生與死,和草木、牲畜一樣,都是生命的本然事件,在土地、自然和死亡面前,人都是平等的。所有的矛盾、衝突、怨恨,一旦死亡來臨,全部都消失於無形。時間會撫平一切生命的皺摺。

而小說里大薩滿對柳枝說的一段話,更為深刻:

「我們每個人都是時光的棄兒,都受過傷害。我們每個人都是罪人,都傷害過別人。生命是祖先神和我們的父母共同創造的奇蹟,祖先神在另一個世界做苦力,只為我們能來這個風雨雷電交織的世上。我們總感到身心俱疲,有時喪失活下去的勇氣。庫雅拉山頂的雪蓮和萬年石松上的蛛網也無法撫平心靈的創傷。但是,姑娘,你不要忘記,我們每個人都應該脖子戴上枷鎖,免得唾液弄髒大地。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在腰間繫上草裙,免得影子污染河水。我們應該對一切抱有敬意,包括自己受到的傷害,和傷害我們的人。時間是這世上唯一的良藥,歲月更疊是唯一的藥方。可是,人們的心像雞鵮米一樣跳來跳去,不應該有的念頭總是無端冒出,心被憂傷和混亂蓋得嚴嚴實實。吹過的風告訴我,泉水是因為憐憫填平窪地,可再清澈的山泉也會讓位給更新的泉水,自己不得不流向遙遠的未知。泉水傷心的時候會嗚咽,歡快的時候浪花潔白,泉水比我們更知道生命的答案。這個答案就是,流過了就流過了,每一刻都是過去,每一刻都是開始。你不必為河床的骯髒負責,因為,你沒有選擇。你能選擇的只有承受和承擔,承受你不想也會來的一切,承擔你必須承擔的責任。」

這段話的用詞也許過於文氣了,未婚先孕的柳枝未必全部聽懂,但她還是受感而放棄了輕生的念頭。大薩滿的話,讓她知道了生命的意義,知道了時間的力量。「我們每個人都是罪人,都傷害過別人」,「 時間是這世上唯一的良藥」,「你能選擇的只有承受和承擔」,這些話,具有象徵和啟示意義,它的背後,蘊藏著巨大的和解力量——與歷史和解,與他人和解,也與自己和解。

在歷史長河中,人是一個多麼渺小的點,生命又是多麼卑微,知道了這些,尤其知道了每個人都是罪人這個事實,悲憫就會油然而生。很多作家都想寫出真正的悲憫意識,但他也許從未想過,沒有靈魂深處的和解,就不會有真正的悲憫產生。

由此我又想到了《唇典》的另一個特點,那就是它所打開的神性寫作的空間。

說到神性,總是令人想到宗教,事實上,文學寫作中的神性,未必是指向宗教,它可以是一種精神,一種體驗。《唇典》中的神性書寫,沒有淪於宗教說教,最重要的是作者將神性當作日常性來寫。神性一旦被指證為日常性之後,它就能為人性提供新的參照。只有人性的維度,往往寫不好人性,因為人性不被更高的神性照亮的時候,人性是淪陷於生活細節之中的,它很難被莊嚴地審視。

這也就是很多寫日常生活的小說流於浮淺和簡單的原因之一。

劉慶寫靈性的自然,寫靈魂樹,寫人與神、人與牲畜之間能對話、往來,正是基於神性也是人類生活的真實存在這一認識。有神性存在的世界,很多人把它定義成神話世界,或者靈異世界,與之相關的作品,也多被說成是幻想性的,非現實的。這其實是對文學和人類歷史的極大誤解。

事實上,中國幾千年來的文明史,從來都是相信有靈魂、有天意、有神鬼、有靈異世界的,天、地、人、神、鬼並存的世界,才是中國文明的原貌。直到二十世紀提倡科學、相信技術以後,才把神、鬼、魂靈世界從文明的辭典里刪除——但在民間,它們依然堅實地存在著。二十世紀以後,好像寫作所面對的,只有一種現實,那就是看得見、想得到的日常現實,好像人就只能活在這種現實之中,也為這種現實所奴役。

一個作家如果也持這種認知,那他的精神世界就太簡陋了。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承認有神鬼和魂靈的,無論是詩文還是日常生活,無論是廟堂還是民間,一直信仰一個有靈的世界。這是人對自身的偉大想像,也是人對未知世界的一種敬畏。而文學之所以如此豐富燦爛,也源於作家們創造了逍遙遊、《西遊記》、《聊齋志異》、太虛幻境,而「收淚長太息,何以負神靈」(曹植)、「神鬼聞如泣,魚龍聽似禪」(白居易)、「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李商隱)等詩句,誰又會覺得這是在寫一種迷信?

正是因為人生活在一個有靈的世界裡,生命才高遠,精神才超邁,人在天地間行走的時候,才能找到自己的準確位置。當我們把這些瑰麗的想像都從文學中驅逐出去,作家成了單一的現實主義的信徒,他的寫作只描寫一個看得見世界,並認為現世就是終極,這不僅是對文學的庸俗化理解,也是對人的生命的極度簡化。

文學應該反抗這樣的簡化。

要求文學只寫現實,只寫現實中的常理、常情,這不過是近一百年來的一種文學觀念,在更漫長的文學史中,作家對人的書寫、敞開、想像,遠比現在要豐富、複雜得多。文學作為想像力的產物,理應還原人的生命世界裡這些豐富的情狀。不僅人性是現實的,許多時候,神性也是現實的。尤其是在中國的鄉村,誰會覺得祭祀、敬天、奉神、畏鬼、與祖先的魂靈說話是非現實的?它是另一種現實,一種得以在想像世界裡實現的精神現實。

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人會有宗教崇拜的需要。宗教崇拜的核心要點:一是昭示出人是有限的,人活在時間的限制之中;一是表明人會思考未來,會為還沒有到來的事情(比如死亡)感到恐懼,會追問人的靈魂死後去哪裡。如果我們抽掉了這兩點,人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人也就與草木、牲畜無異了。

《唇典》重申了這個事實。

它裡面充滿神性的書寫,但這些神性並非純想像的、超現實的,它就是日常性。薩滿是神性的象徵,但更多的是日常性。它作為一種幽靈般的存在,既是對作家想像力的解放,也為小說找到了一個觀察世界、觀察人的獨異視角。像李良、滿斗這些薩滿貫穿於小說之中,既是親歷者,也是省思者、反抗者,這一個世紀關於現代和進步的神話,也因為有他們的存在而受到質疑,歷史呈現出了不同的理解向度,小說也打開了另一個廣闊的精神空間。

寫完《唇典》的劉慶說,「我追求的境界是不但要有天地間的奔放和遼闊,還要有行吟詩人的從容、優雅和感傷」。可見他不迷信寫實,他想接續上一種更偉大的文明,一個更豐富的世界,並通過自己的寫作,恢復神性、奇思、萬物有靈這些觀念的地位。他不想只寫匍匐在地上的人生,而試圖在小說中重新想像人是如何神采飛揚、如何超越俗世,又是如何爭得活著的尊嚴並實現自我救贖的。

《唇典》是有大的構想的,在小說的時間跨度、人物塑造、敘事結構、精神空間開創等方面上,都寄寓著劉慶很多新的寫作抱負。在今天這個浮躁的時代,能有這種大的寫作志向的作家並不多,劉慶磨礪多年推出的《唇典》,清晰地表達了他的這種志向。

當然,這部小說還有不足。比如,小說里的人物對話,不同的人的個性和腔調略嫌不足,多數時候會讓人覺得人物對話是出自作者自己的口吻;密集出現的事件的粘連度也有待加強,否則會給人為寫歷史而有意堆砌的感覺。由這些不足,我想到了一個作家的話,就是寫完《白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給斯特拉霍夫寫信說:「小說中許多急就章,許多地方拖沓,沒有寫好,但也有成功的地方。我不是維護我的小說,我是維護我那個思想。」引用這話,我並非要在兩個作家之間做簡單的類比,而是想說,一部有想法的小說誕生之後,作家的這些想法同樣值得維護。

謝有順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

教育部青年「長江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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