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先生，我給你講一個年代久遠的故事

段先生，你好呀！

給你寫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無聊或許是想你，總之我就是這樣做了。

今天金華下了大雨，很大的那種，同你五月份第一次到金華的那場雨一樣大，估計會淋濕很多人的身，淋濕很多人的心。

段先生，愛情和想念都會有時效性的哦，比如我這一刻很想你，滿腦子都是你，想念蝕骨我恨不得立刻去到你身邊擁抱你。可下一刻我又滿心歡喜的或躺下聽歌看小說，或坐起背靠牆打字，自得其樂的沉迷於自我世界不可自拔，不知把你拋棄在了哪裡。想來人真是神奇又慌亂的東西。

咿，不是東西，人大多數時候不是東西。

給你講一個我爺爺奶奶的故事吧，我好像從來沒有對你說起過我那個大家庭，沒有對你說起過我偶爾似是而非的寂寞和憤怒的緣由。或是我忘了，或是我不想說，總之你無從得知。

大多數時候，段先生都是一個比較落落大方的男子呢，和我朋友DY一樣識趣又得體。不多問也不主動傾訴，捨不得委屈了自己愛的人，也不想麻煩了別人。

說實話，有時候真是煩躁你們這一類人呢。倔強得讓人心疼。

嗯，趁著我今晚有興緻，趁著金華今天下的這一場大雨，我給你講下我爺爺奶奶的故事吧。

我爺爺奶奶都出生在舊社會。

我奶奶是地主家的女兒，不知年輕時生得如何，總之我有記憶開始，我奶奶就駝了背。我奶奶年輕時身高一米七，大腳，頭髮中分梳兩個小辮子在耳後，早年間習慣了的髮型，老了也就不願去改。聽我奶奶說她駝背原因是年輕時候做了太多苦力活，挑了太多生活的重擔在肩上。

段先生，「不知」其實是個很好的辭彙，因為不知，可隨意猜測不用負絲毫責任。

我猜我奶奶年輕時候一定極美極知性。富貴人家的孩子，怎會落魄，怎會不知打扮？所以我猜她極美。我奶奶上過高中，在舊時代算得上高學歷，所以我又猜她當年極知性。

以前在家時，我常聽我奶奶講老故事，講她當姑娘時候的逸事，每當這時，她總不免感慨一句世事無常，她怎麼就落得今日下場？

「下場」其實是一個特別不好的詞，可我奶奶的一生都在印證這個詞。

我不知道我奶奶這輩子有沒有真正的快樂過，就是那種「無憂無慮，身心舒暢，聽著喜歡的音樂喝碗紅糖生薑水就覺很快樂」的快樂。我猜她是沒有的，因為這是我的快樂。

我奶奶這輩子都體會不到我的快樂，正如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經歷到她的苦難與悲哀一般。

我奶奶嫁給我爺爺的那年不知是十六歲還是十八歲，總之年華美好得我都不忍細說，怕與她晚年慘景對比太過凄涼。

我奶奶的父親我應該稱為太姥爺，我奶奶說土地改革是1954年才接近尾聲的，因地處偏僻，太姥爺基本上算是廣西最後一批被打倒的地主之一。（準確來說是富農，因田地多就被劃分成了地主。）

太姥爺心善，沒欺負過他的租戶和幫傭，沒壓榨過他人一分一毫。上天厚愛，好人有了好報，租戶和幫傭們知恩圖報，太姥爺被斗的時候沒人捨得打他一巴掌，沒人願意佔他一分便宜，佃農們都是挑了常租的土地，拿了應得的傢具和耕地用的農具，僅此而已。

本是天上星，落下人間成了廢隕石，心裡難免會有落差和不適應。但想想，知足可長樂，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多吃些苦罷了。

太姥爺被人服侍慣了，自然做不來農活，奶奶與她的姊妹又是女學生，哪裡做得來這許多粗活？兩個弟弟更不用說了，也是嬌氣得很。

生活本來就是苦的，只是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會思考會調節自我情緒，因而給了自己許多快樂的理由。

舊年間，重男輕女是常人的普遍思維，思來想去太姥爺讓我奶奶和她的姊妹輟了學，細活粗活全是女子來做，兩個弟弟繼續上學。弟弟們也是爭氣，後來都考上了大學，可悲哀的是，太姥爺是舊地主，舊地主家的兒子是沒資格上大學的，名額都給了根正苗紅家世清白的貧農子弟。

家道就這樣中落了，並且過得一日不如一日，我奶奶與她的姊妹在長大，很快就到了出嫁年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也就憑太姥爺做主。

太姥爺托媒人給我奶奶找親家，不知媒人是收了多少好處，介紹了我爺爺家。

早年間，貧下中農很是受歡迎，越是貧困的家庭越是證明家世清白，對黨衷心。

怎麼會不清白呢，追溯到前清，都還是個貧民，又有什麼不清白的？

我爺爺的父親我該是稱為太爺爺。

太爺爺有小聰明，小事足可證明。媒人同我太姥爺到我爺爺家相看，我爺爺年輕時該是個伶俐清秀的小夥子，太姥爺看著不錯，與我太爺爺又相談甚歡，斟酌著思量思量就定了下來。中午吃飯的時候，太爺爺為了證明家裡實力，吃完午飯之後把吃剩的那一大盆米飯都倒進了餵豬的桶里。

好傢夥，給太姥爺內心激動得恨不得當場就定了下來，誤以為給我奶奶找了個鮮衣美食的人家，不曾想一切都是別人做戲給他看呢。

親事就這樣定了下來，我奶奶的不同意沒能生效。

不同意的原因是我奶奶嫌棄我爺爺沒文化，身高家世又不是她所喜，還沒見著人，光是聽媒人介紹心裡就打了退堂鼓。

退也沒用，哭也沒用，我奶奶還是被逼著上了花轎嫁給了我爺爺，帶了幾件嫁妝多年後都不知被誰騙了去。

到頭來一無所有，白白虛晃了光陰。

段先生，你猜我奶奶婚後生活如何，你猜她接下來是如何度過這六七十年的貧苦歲月的？

我一直不願意將人想壞了去，是因為我覺得人雖自私，觸及自身利益的時候會張牙舞爪本性畢露，但大多數時候會維持自我尊嚴做個還算得體的人兒。

但我多想了，污泥里開出的不一定全是荷花，也有可能是長了水草和許多藻類，污染了一池子的水。

我奶奶婚後生活並不如意，她沒多想，我爺爺品性雖然不壞，但早年間女子在家庭中並無地位，聽我奶奶說，我爺爺年輕時候脾氣也暴躁，對她並不體貼寵愛，稍有不暢快不舒心的，就是拳腳侍候。老了，反而才似孩子，良善可愛得很，誰對他好都記得呢，給了糖吃就笑得歡，得到什麼都感恩。

我並不懷疑我奶奶的話，因為好的或者說和睦的家庭環境養不出我父親性格。（當然並不排除我奶奶在回憶里添油加醋做了許多誇大其詞。）

我爺爺奶奶一共生了五個兒子，做夢都想生個女兒，但上天就是不眷顧，我奶奶四十歲的時候還生了我九叔。多虧生了我九叔，莫不然更要凄涼，不過這是後話了。

養兒防老，是老一代的思想，以為多生就有希望，這一個不孝順，可寄希望於下一個。想來我爺爺奶奶真是天真，一點都沒有把後續的許多生活磨難和現實因素考慮在裡面，過分的高估了血緣維持的這一層紐帶關係。

我爺爺當了一輩子農民，農民的後代，還是農民。進了城，成了工人，別人親切的叫他們「農民工」，還是逃脫不了「農民」二字。

我爺爺奶奶的前半生我不是很了解，一半是我道聽途說從旁人嘴裡了解到的，一半是我和我奶奶聊天聽她說的，不知他們還受了哪些委屈和心酸？但我今年二十三歲，這二十三年里，他們過得怎麼樣，幸不幸福，快不快樂，我一清二楚。

縱有不清楚的，我也全當他們是幸福快樂了。

段先生，不知你了解我多少，記憶中和你相處的時候我總在笑，把許多好的事情告訴了你。

你該是覺得我脾氣挺好，挺溫順的一個人兒。

嗯，我脾氣是挺好的，越長大脾氣越是餵了狗，為了別人虛妄的稱讚，就學會了沉默。

沉默不來的，全都學會了笑，一笑別人就會誤以為你沒脾氣不生氣。多好，人們都和我一樣俗氣呢。

段先生，平日里不生氣的人發起火來才可怕，像那種經常生氣的，人們見慣不怪早就習以為常了，平日里好說話的才是平地一聲雷，足以驚嚇他人。

我高一的一個星期五回家看我爺爺奶奶的時候發過很大的火。原因竟簡單得很，也是下了很大的雨，我奶奶穿著那種黑色的很厚重的雨衣戴著寬邊的斗笠，濕淋淋的跑到別人的田裡撿落下的花生，是那種水田，有水蛭有水蛇還很泥濘的水田。撿來的花生一部分成了菜一部分晒乾留著給我們這種人吃。

我當時生氣，是我爺爺奶奶的飯桌上除了一盆花生米一碗黑色醬油就再無其他了。（當日年少，只覺是兒女兒孫虧待了他二老，並沒有把他們的節儉不捨得吃穿用度考慮在內。）

心酸，委屈，難過，不知她生了五個兒子有什麼意義？也不知她一大堆已經工作了的孫子孫女有什麼臉面？一家但凡每個月給他們一百塊錢也不至於過這樣的生活。

段先生，你該是沒有辦法理解我當時憤怒的，因為你沒有經歷過我的難過，你永遠不知道一個剛剛對人性有朦朧認識的小姑娘會把這個世界想得有多惡劣。

當時微信還沒有流行，我含著淚發了幾條說說，憤怒到組織不出完整的言語。說得最重的一句話，就是以後和所有堂哥堂姐斷絕所有關係與聯繫。

其實何必用斷絕？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圈子，該結婚生子的結婚生子，該買車買房的買車買房，該求學念書的求學念書，誰都不干涉誰，也誰都不必客套誰。見面就寒暄問候，有事也不會說，有困難也不會找彼此，血緣關係牽扯在一起的一群陌路人。

所以段先生你看，人與人之間感情雖難有平等，但一個人愛不愛你，你是可以感覺得到的。

從小我就與我爺爺奶奶感情好，在所有孫女裡面，他們把最好的都給了我，物質是，愛也是。

我上高中，上金職院這六年，每次回家都會買菜買水果，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都會住幾天，走的時候生活費如果充裕也會偷偷給他們塞錢，不用把我想得太好，我不是孝順，我只是覺得人與人之間感情都是相互的，不要將別人對你一番心意付了流水白雲。

段先生，這封信我還可以寫得長一些，可我明天要考科目四，我就暫且把爺爺奶奶的故事放在一邊，等過幾天空了下來，我再詳細的對你們說起他們。

其實我現在很少做漫無目的事情了，雖然偶爾情緒一上來還是會衝動武斷，會在自己能夠承受後果的範圍里做許多任性幼稚的事情，但大部分時候，我理智清醒得很。

就像我給你寫這封信，為的就是在結尾給你一個這幾天你常問我那個問題的答案。

段先生，我奶奶在兩個月前生病了，很嚴重的那種，種種原因綜合下來我沒有回去看她，打了三百塊錢回去叫我七嬸多給我奶奶買些吃的。

嗯，說來也很簡單現實，那就是我畢業了，接下來我要面臨找工作找房子的壓力，我要面臨我爸媽催促我歸家的壓力。

我不想回南寧，也不想再手背朝下依賴我爸媽。段先生我知你想要說什麼，你會說：可以依賴我啊，我養你。

段先生，你的女友心性一直很高，不知你看出來了沒有？

她沒有把你當退路也沒有把你物質上的依靠，只是想與你一起前行一起成長，以期可以將這段感情經營得好一些，不攀附，不依賴，各自生長，好好戀愛。

而這，也是她不去廣州不去你家的原因。

——歐小姐

2018.6.21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