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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著白鳥的屏風

《阿飛正傳》有這樣一種鳥: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這種鳥還是幸運的,它能夠從東飛到西,從春飛到冬,在飛翔的時候,它是自由的。

可是有一種鳥,它從來沒有飛過,沒體驗過飛翔的感覺,它有腳,但一次地也沒有下過。它沒有死,它只不過是被綉在屏風上,一個平面的框架,那個架子束縛住了它,它一輩子都被釘在上面了。

你見過這個屏風嗎?《茉莉香片》里的:「她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綉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里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屏風在這裡,是悒鬱沒落死氣沉沉的封建家庭的象徵,網住年輕的身體,禁錮自由的靈魂,扼殺無辜的生命,是營造兩代人悲劇的根源。

其實屏風原本的用途是置於建築物內部遮風用的,所謂「屏其風也」,後功能慢慢轉化為分隔、美化、擋風、協調等作用,既要營造「隔而不斷」的效果,又強調其本身的藝術效果。

隨著功能需求的增加,屏風的形制也不斷變化,由原來的獨扇屏發展為多扇屏拼合的曲屏,也有圍屏、座屏、掛屏、桌屏等形式,純粹作為擺設的插屏等。五代時期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全卷分為琵琶演奏、觀舞、休息、清吹、歡送五個場景,畫家獨具匠心,場景之間以屏風隔離,空間感既獨立又關聯,這是屏風的實用性的體現。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以屏風來進行場景的轉移

另外,屏風的材質上也出現了多種選擇,王公貴族之家,往往採用雲母、水晶、琉璃等材料,並鑲嵌象牙、玉石、琺琅、翡翠、金銀等貴重物品。唐代李商隱的《嫦娥》中可見一斑「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李商隱想像中嫦娥的廣寒宮,應該也有像貴族家庭那樣裝飾著雲母螺鈿的華貴的屏風。

一般百姓家庭,多採用易得的竹木材質製作,沈復《浮生六記》中的妻子芸娘蘭心蕙質,製作了富於文人雅緻的「活花屏」,具體怎麼做的呢?參見張佳瑋張公子的翻譯:每扇屏風用長約四五寸的木梢兩枝,做成矮腳長條凳子樣式,中間空著,橫上寬一尺左右的四根木檔,四角鑿上圓洞,插上竹子編成方孔。做成的花屏高六七尺,用砂盆種植扁豆,放在花屏中,讓它攀附著屏自己生長,這屏風可以由兩人移動。多編幾個屏風,隨意遮攔,就好像綠蔭滿窗,遮風蔽日,迂迴曲折,還隨時可以更換,所以叫做「活花屏」。這巧思妙想不比嫦娥的雲母屏風差吧?

像《茉莉香片》中的屏風有誰見過?

(上海常德路張愛玲故居樓下以張愛玲為主題的咖啡館)

《茉莉香片》一般的評論家認為小說里的聶傳慶影射的是張愛玲的親弟弟張子靜,張子靜晚年曾把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一一對號入座,唯有對《茉莉香片》不置一詞。有人說張子靜這一生「父不疼,媽不愛,姐不親,姑不憐」,小說中的聶傳慶,從小失去母親,母親因為舊式家庭的原因,對父親沒有愛,抑鬱而終,「紫色緞子屏風上的白鳥」說的就是聶傳慶的母親馮碧落,父親從沒有得到母親的愛,遷怒到聶傳慶身上,竟至於把傳慶的一隻耳朵打聾了。

而實際生活中的張子靜呢,比聶傳慶也好不到哪裡去,張愛玲在《弟弟》這篇小文中寫道:「後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後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麼?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了飯碗衝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閂上了門,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諷刺的是,紙上寫著要替弟弟報仇的姐姐,1952年居然一聲不吭離開上海去了香港,此後直至1995年去世,與弟弟終身不復相見。

(張愛玲張子靜姐弟在天津)

母親呢,黃逸梵1924年出國留洋,時年張愛玲四歲,張子靜三歲。十多年裡,黃逸梵遠走英國,回到上海後,與張廷重離婚後,再次出國。直到張子靜大學畢業後,曾經提出要黃逸梵一起住,黃逸梵冷漠的說「上海的環境太臟,我住不慣」,1948年黃逸梵終究又出國走了,1957年病逝於英國。

1952年,張子靜回到市區看望張愛玲,「姑姑開了門,一見是我就說:『你姐姐已經走了(去了香港)』說完就關上了門。」曾經這個姑姑也為張子靜那雙眼睛感動,「一雙大眼睛吧嗒吧嗒望著我(張茂淵說張子靜)」,但她還是關上了門。姐姐走了,姑姑關閉最後這扇門,所有的通口都向這個孩子關閉了,雖然他早就不是一個孩子了—— 「我走下樓,忍不住哭了起來。」(張子靜《我的姐姐張愛玲》)

張子靜也說自己一生庸碌,無所作為,張愛玲去世兩年後,張子靜也在張家最後僅剩的一間十幾平米的房子里走完了一生。

(晚年張子靜)

富貴於他,是枷鎖,去掉枷鎖之後,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想起張愛玲的另一篇小說《金鎖記》里的一段話:「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現實中張子靜的父親自己也套著一個黃金枷鎖。張愛玲掙脫著跳了出來,張子靜也跳過,他找過自己的母親姑姑姐姐,她們都放棄了他,由著他任那枷鎖劈殺,等熬到黃金枷沒有,張子靜也送掉了半條命,終於成為了那紫色緞子屏風上的一隻鳥,不死也動不了的鳥,一輩子。

也有的人說,張子靜其實是可以自救的,至少成年之後,他是可以走的。為什麼不走呢?張愛玲在《茉莉香片》中給出自己的答案:「碧落(小說中聶傳慶的母親)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了一隻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製造成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張愛玲認為是父親造成了弟弟精神上的殘廢,可我覺得這其實是張子靜的主動選擇,他有自己懦弱的一面,但在周圍這個堅硬如鐵冷血如冰的世界裡,唯有他的心是柔軟的,想圓融的彌合所有的缺陷,雖然不斷碰壁、不斷受傷,卻始終是最柔軟的那個,始終對人世間抱有幻想,雖幾經破滅,卻依然不怨不爭的活著。張愛玲《茉莉香片》中聶傳慶心理陰暗,虐待母親曾經的戀人言子夜的女兒言丹朱幾乎至死,這樣的事情,張子靜做不出來,在幾乎一無所有的情況下,居然給曾經那樣對待他的繼母養老送終,這不算是麻木,而是真的善良。「夏蟲不可以語冰」,擅長刻畫晦暗人生的張愛玲,也許永遠也無法理解她這唯一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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