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琴：茶師百田
百田嗜茶。
初春新茶還沒開採前，他常會在他制茶的鐵鍋前獨坐一個半天，不說一句話，只是不停地喝去年的陳茶。右手又不停地在冷鍋里揉，捏，摁，抖，捧……一個又一個空拋動作在連續著，但他內心的氣場卻是不動聲色。新茶一開採，百田又會把一筐筐篾匾里的鮮葉分成兩排架空攤放，上午的鮮葉殺青溫度要高，下午的鮮葉在「拓」的時候要多幾個來回。百田善手工茶。經他手炒制的茅山青鋒的色、香、味、形，就茅山方圓幾十里地絕對沒人能和他相提並論的。但百田不富，因手工茶量不大。去年三十晚上盤點一年收成，女兒家玉說，如果我們茶場前幾年沒超前經營機制茶，那今年的利潤不會如此翻三倍。
過完春節，家玉又去浙江採購回來一批最先進的殺青機，理條機，整形機，提香機。百田到車間看到工人們在安裝這條機器流水線時，停也沒停，快步回到他的貯青室，為自己泡了杯濃茶。流水線的機制茶？做了四十多年手工茅山青鋒的茶師百田似乎無法接受。抓，抖，搭，拓，揉，捺，捻，扣，甩，磨，這十大手法是百田和老一輩茶人經過數十年的長袖善舞，才有茅山青鋒這款聲名顯赫的江南綠茶。一款上好的手工茅山青鋒，她的外形和她的內質必定有她的獨特魅力。在他的眼裡，機制的茶怎可和手工茶相比呢。他土生土長的茅山山裡人，響噹噹的茶師，還有一手絕活，只要有誰把一隻手工茶樣交給他，經過他的眼，他的鼻，最後到他的手，百田都能定價。鑒別茶樣時，他有種成就感。但是他已經有幾年沒有鑒別過他人的手工茶了。
三月的最後一天，是春茶開採的第一天。家玉安排工人調試好四台茶機並同在一時間開機後，已是中午了。家玉帶領工人把採茶工上午採摘的鮮葉一把一把扔進新的滾筒殺青機，一朵朵鮮葉在高溫的殺青機里旋轉滾動，也只有幾秒鐘就嗞嗞地冒出一股股青澀氣。百田急急地從貯青室跑出來，看著家玉一臉的興奮，一股怒火就要從百田的眼睛裡冒出來了。家玉在殺青機咚咚的響聲里大聲說，滾筒殺青機殺青出來的原料，費料多是多了點，但理條出來色澤更綠，整形來得快，賣相好看。茶師百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從喉嚨里冒出一句：那香味呢！家玉用嘴歪歪還沒開動的提香機，又是一聲高音：不是有它么！百田轉過屁股就回他的貯青室，繼續攤放他叫採茶工定採的鮮葉。他攤放鮮葉的時間，是他慢慢摸索出來的。百田不急不徐的，他準備把今年的新茶做完就給自己退休，他還沒和家玉說，但他必須退休了，他越來越聽不得一台台茶機的轟鳴聲了。但家玉這幾年負責的機制茶，產量銷量俱上升，電商這塊做得火熱。百田的手工茅山青鋒也就那麼幾位老客定製了，這樣一來，家玉不無驕傲地說，現在是機制茶的春天，又是電商的春天，也是她家玉的春天了。
茶師百田在貯青室里攤放著一筐筐鮮葉，都是些定採的鮮葉。還有四天就是清明了，這些翠綠的嫩芽經過百田的手，就是一把把明前手工茅山青鋒了。曾經這些茅山青鋒就像剛出鍋的板栗一樣，在大街小巷甚至全國各地飄香。某些時候，這些經過百田手制的綠茶，在特定的時候有著她的特殊意義，或被展示在茶展上，或是某個茶會上的指定用茶，或是某個雅聚里的話題，也有的再經過有註冊商標包裝，就是某個大型公司的伴手禮——上善若水，上禮若茶。
過了穀雨就是百田六十五歲生日了，等穀雨一過，百田就不準備碰茶了，讓家玉去做，她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愛讓她的工人怎麼采怎麼制茶，百田一概不管了。這幾年，家玉不僅添置了這麼多茶機，還建了制茶車間和評審室，跑上跑下都是家玉。百田對能幹的家玉甚感欣慰，但只要看到家玉親自開茶機殺青，理條，整形，提香，還一邊插著耳麥一邊和客戶在談價格，百田就會感到彆扭和憋屈，他總感覺年輕的家玉太浮躁，制茶是需要全神貫注的。他們這一輩的茶人，就是把簡單的事情做到最好。好茶不一定價格昂貴，只要做茶的人按照傳統方法靜心炒制就可以了。可到了家玉這裡，價格賣得高的就是好茶。
清明節前一天的上午，茶場門口有一位氣韻非凡的中年女人對門衛說找茶師百田。
百田從評審室出來時，嘴裡還在咀嚼著凌晨時分剛在鐵鍋里磨好的茅山青鋒，干茶的陣陣板栗香飄過來了。
您是茶師百田？
我就是。
我想請您為我定采定製兩百斤手工茅山青鋒，一芽一葉，從清明到穀雨，十八天的時間。
你還喜歡手工茅山青鋒？百田疑惑地看著中年女人，又說，要看天氣的。我一天最多只能做到十二斤左右。
百田有幾年沒接過這宗大單了。百田把中年女人引到茶室，他又看了這中年女人一眼，她的眼神，體態，眉發，步履，落座的情致，喝茶的動作，說話的表情，無不顯示她是被時光磨礪過的，是那種懂得用閱歷潤色生命的女人。
中年女人說，當年我和我先生都在茅山插隊過，我們最美的時光是在這一片茶山上度過的。準備在這裡成立半山書畫院，成立茶會定在國慶節，我們想給來賓一份驚喜，用您的茅山青鋒作伴手禮。百田說，好情意。家玉進來了，她一臉自信：我父親年事已高了，這單子交給我來做吧。
中年女人望望了家玉，突然把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她看到了家玉的只只白潤指腹。只說了一個字：不！
不相信我能做好你這區區兩百斤茅山青鋒？家玉心裡想，我還不願意做呢。因茶葉界都明白：製作茅山青鋒是不攢錢的活，利潤空間太小了。家玉在電商平台上賣的都是雀舌茶和茅山白茶。再說，她把四台茶機全開，一夜之間就能制好這兩百斤茅山青鋒的。
中年女人一臉溫和地對著百田說，茶師，我只要您做的茅山青鋒，我說過的，我要給大家一個驚喜的。我們中好多人能喝出您的茶味的。
家玉見這女人不搭理她，也去忙自己的活了。這幾天要接待的客人都在排著隊呢。家玉一臉的不悅，對著百田說，這幾天的鮮葉，車間里還不夠呢，後天可能還要下雨。
百田對家玉的話還是在意的，這幾年家玉把茶場經營得風生水起，她還是市裡的巾幗創業創新標兵，時常有正在創業的年輕人來參觀學習，但百田總覺得家玉在哪個地方少了特色，沒把手工茶的招牌在發揚光大。這樣，兩個人常常生出一些不愉快。最後都是家玉媽調和，她對百田說，姑娘不容易，茶場這麼多人要吃飯的。掉過頭又對家玉說，你爸做了一輩子茅山青鋒了，你讓他不做手工，會要了他的命的。其實百田越來越力不從心了，家玉幹勁足，手頭訂單也多，她又研製了用雀舌原料製作的茅山紅，需要鮮葉的量已超過往年幾倍的量了。
百田為中年女人泡了杯茅山青鋒，不是我不肯做，怕是定采鮮葉數量不夠，還要看天氣。
中年女人說，我相信您會為我定製的。我從南京來時，我先生對我說，你去茅山找茶師百田。
你先生？百田又認真地看了中年女人一眼，滿臉不解。她微笑了，我先生，喝您的茅山青鋒有三十多年了。他畫院里的文朋畫友這些年聚在一起，喝著茅山青鋒，敘著當年在茅山的情誼。定製這批雨前手工茅山青鋒，對我們有著重要的意義。
重要的意義？百田的眼裡射著一種執著的光茫。百田這一生對有重要意義的事向來是認真的。那時在大集體茶場上班時，清明前穀雨前茶場領導要去南京北京辦重要的事，特點名要帶百田的手工茅山青鋒；陸羽杯茶葉評獎時，百田要趕製十斤左右的茅山青鋒，這十斤干茶，手工殺青，手工揉捻，手工曬青，手工剔揀，手工包裝。有一評委說過，這樣的手工茶是有靈魂的。
後來，最能顯示百田手藝絕活的還是家玉創辦自己茶場的那個清明節，那天，所有來賓喝的茶都是百田的手工茅山青鋒，在場的一位書法名家立刻書寫了八個行草大字：形美，色翠，香濃，味醇。那天家玉當著所有來賓說，茶師百田於我們茶場有著重要的意義，我們會把手工茶發揚光大的。這麼多年，百田就是這個茶場的定海神針，不管家玉的機制茶炒得多火熱，百田依然為一些老茶客定製著他的手工茅山青鋒。
於是百田問，一定要雨前茶嗎？中年女人說一定要雨前茶，她又補充一句，只要您做，我願意出高價，每斤千元，且今天把茶款先付清。百田說不是錢的問題。
家玉硬生生地甩出一句：是鮮葉的問題。定做一斤一芽一葉茅山青鋒需五斤左右鮮葉，需六萬左右的芽頭，兩百斤干茶，得用千把斤鮮葉。我的訂單已排到穀雨後面一周了。家玉非常認真地看著百田，又說，這批手工茶不接單。鮮葉不夠，我還要到外山調鮮葉呢！
做！我肯定做！
百田對著家玉高聲了。他想到他們的茶場，想到茶師這一美譽，想到他們茶場開業那天，新掌門人家玉對著大家的承諾，他們的茶場在茅山周邊享有盛名，就是靠了這些榮譽。他突然明白了，家玉能成為創業帶頭人，或者是茶葉界電商翹楚，她倚仗的是聰明是技術而不是藝德，這是作為茶人最忌的，也是家玉她們這新一代經營茶場的當家人無法理解的。他必須讓家玉明白，何謂茶人！
百田站起來對中年女人說，穀雨過後一周來取茶。二百斤干茶，我須用茶篩再花一周的時間再精製分揀。
那中年女人是見過世面的。從挎包里取出兩大捆還沒開封的百元現鈔給家玉，氣定神閑地說，這是二十萬茶款，我知道，採茶零工每天要付工錢的。
百田把家玉媽也叫到了茶場。他對她說，這十八天你就是我的燒火工，別人燒火，我不放心。這是我最後一次從清明做到穀雨了，我要集中精力做這二百斤一芽一葉的茅山青鋒。
清明當天傍晚，百田拉著家玉媽一起收秤鮮葉，達百田標準的只有五十斤不到，他把自己關在貯青室里，不停地把鮮葉從這面篩匾翻到那面篩匾里。吃晚飯也不出來，家玉媽說，家玉啊，你爸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他是真愛茅山青鋒啊。明天你多派幾位零工為他再多采點鮮葉吧。我擔心他這樣內火會升上來的，會搞出毛病的。
家玉對著貯青室喊道，我已臨時從別的茶場調濟了一批採茶工，明天上午到位。
於是，百田開始殺青了。
家玉媽還沒嫁給百田時就是他的燒火工，向來對百田言聽計從，家玉媽那時也是下放的南京知青，年輕時喜歡他的清秀俊雅，因為喜歡他那種用眼讀茶用鼻聞茶用手摸茶陶醉時的神韻，後來，一起下放的人回城了，她卻留下來嫁給了百田，心甘情願做他的燒火工。那時，當一鍋茶出鍋時，家玉媽的目光會隨著百田那雙手的起落翻轉最後停留在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上，如果他的那兩根手指肚在輕輕地摩挲最後一用勁，指間的干茶頃間成了粉末，她會看到百田的臉上就會發亮，立在鍋台邊的家玉媽看到這樣的表情，懸著的心就會落下了，知道這鍋茶的火候剛剛好。如果百田的大拇指和食指交錯兩次再使勁一捏，指間還沒茶粉落下，這個時候百田臉上會出現一股股漲紅，最後慢慢變成灰白，家玉媽就知道自己的火功欠了一把。再回到灶台後，重加把柴，火苗竄上來了，在第二鍋鮮葉下鍋後，百田會撈得凈，抖得快，翻得勻，炒得快，抓得緊，捺得扁，挺得直，擦得輕，家玉媽在灶台後看得真真切切，等這鍋茶攤涼好後，百田用右手撩起一把再撒到樣盤裡，他臉上就是陶醉的表情了。這個時候立在鍋台旁的家玉媽，臉上泅著一坨坨紅暈，鍋里的熱氣散發到她身上每一寸皮膚里，一如還沒進鍋的鮮葉，溢著滿滿的嫩光。
百田在鍋台前看到家玉媽點火了。他看到的是一雙不再年輕的手，他心裡泛著千恩萬愛。他一次次對家玉說，我這個茶師一半依賴了你媽，如果沒有你媽的火功和篩功，也出不了可以獲金獎的手工茅山青鋒。
百田覺得自己這輩子最風光的不是茅山青鋒做得好，而是娶到了家玉媽。記得家玉媽她們那批女知青里，她絕對不是最漂亮的，但她是個安靜的女人。那時她剛到茶場時就分在貯青室，百田是貯青室的負責人。春茶大忙時，這個安靜的南京小姑娘一早就會到貯青室，里里外外的打掃得乾乾淨淨，把一筐筐篾匾分攤開，把裡面的隔夜鮮葉除得連一星碎片都不會留。如果一馬虎那一星枯葉就會壞了一鍋好茶。安靜的人內心都是細膩的，她還會在每一筐篾匾上都作了記號，每一個記號就是一個時間。百田一看這個架勢，就知道，如果好好培養她，會是一個好茶人。兩年後，百田負責制茶車間，他把她調過來學制茶。這個時候，百田已有一手絕活了：制茶車間里的工人炒制的干茶只要百田放在左手的樣盤中，再揚起右手輕輕一轉，就像在空中划了一道弧，樣盤中的干茶立刻變了樣，大的小的完整的碎片的以及茶毫茶末就層層涇渭分明了。一隻干茶的嫩度，條索，色澤，整碎和凈度，只要經過百田的手，就一目了然了，這個時候，這隻茶的價格就出來了。他有資格挑選苗子，有資本培養新人。
當這個安靜的南京女知青作為炒茶能手在集體大茶場年終大會常常被表揚時，她已是家玉的媽了。
百田在清明前炒制的茅山青鋒，家玉媽會用七孔和九孔篩精製；百田在穀雨前炒制的茅山青鋒，家玉媽會用十一孔和十三孔篩精製。每一種篩都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獨特韻味，從每一種茶篩中出來的干茶都代表不同的等級。三伏天的時候，家玉媽會把一面面不同孔數的篾匾拿出來洗凈晒乾用水紗布把它們包好收好，等來年再用。可農大畢業的家玉成為茶場新的掌門人後，會對著她媽說，落後啊落後啊，看我們新的電動鐵網篩，一小時百把斤，高效啊！只要百田在場時，家玉可不敢提這個話題。
四月的黃昏，充滿了香味。鮮花里飛出的，鮮葉里飄出的，都積攢在四月的黃昏。百田從黃昏時就開始殺青上午攤放好的鮮葉，下午的鮮葉，百田必須攤放到半夜。從清明到穀雨，只有一個雨天，十七天的時光，百田和家玉媽都是只在上午睡三四個小時。穀雨第二天，百田過秤干茶，共二百一十九斤。家玉媽說，按我的十一孔篩和十三孔篩的損耗來算，二百斤可能要缺十斤左右。
在審評室，家玉捧起一把她們車間里的茅山青鋒，嗅一嗅，聞一聞，嚼一嚼，嘴上說好香啊，眼卻瞟著百田，斤量不夠，到車間里拿點我的機制茶摻到裡面。
你敢！百田雙眼冒火了。
我真會給你嗎！我這期間的干茶還不夠銷呢！放心吧，親愛的茶師！不過，我們今年的機做茶，你還是要為我把把脈的。家玉這樣半真半假說的時候，百田一直盯著她面前樣盤裡的碧綠的茅山青鋒。家玉有點得意地說，我這茅山青鋒的綠是潤潤的，只理條兩次，完整度好，這是我試過多少次得出的效果，這樣一斤干茶只需四斤不到的鮮葉，成本降低了。
家玉媽看到有干茶在百田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腹間了，只見兩指在摩擦，不見茶末落下。百田的臉漲紅了。家玉媽知道百田生氣了，因為干度不夠，外表又毛糙。縱使家玉說現在她們茶場的茅山青鋒賣得多好，百田越抓那個干茶越生氣，他不看家玉，卻對著家玉媽說，世道反了，反了。
家玉卻得意地說，我跑的是量啊，茶葉市場里的外地茶價格那麼低，我們再不降低成本，我在電商平台上能完勝嗎！我做的是散客，散客佔到我們茶場銷量的三分之一，散客要的是什麼啊，便宜啊，更何況我們的茅山青鋒還是正宗的茅山本地茶啊，又不做假。
百田越聽越生氣，和家玉媽互相看看，他們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家玉。家玉的客戶群的需求，他們不懂了。家玉媽架起了十一孔篩和十三孔篩，茶師百田的茅山青鋒在家玉媽的手中飛舞著，活靈活現，扁平，光滑，挺直，勻稱，像齊刷刷的一把把寶劍，百田看著他親手炒制的茅山青鋒從十一孔篩中落到十三孔篩里再落到篾匾里，香馥如蘭，他心裡泛著春水般的溫情，心蕩神馳間，百田就感到家玉媽的雙手是無比的靈妙。
穀雨過了一周，那中年女人沒有來取茶。
百田在審評室盯著這一批茅山青鋒，越看越喜歡，越摸越舒服。外形：色澤綠潤，挺秀顯毫，扁平光滑，猶如青鋒寶劍；家玉媽每次為百田泡茶時都是那麼耐心，她有板有眼，不疾不徐，在八十度開水中徐徐綻開的茅山青鋒，一股股香氣在空中瀰漫，因為好茶遇知音了。家玉媽再倒水時，水是那麼直，那麼挺，那麼流暢，只要她聽到百田說，湯色明亮，香氣濃郁，葉底肥嫩成朵了，有回甘。家玉媽就會撲哧一笑，笑得春光爛漫。百田深諳家玉媽心領神會的笑容。
百田做了一輩子的茶了，好像還沒有這樣認真過。真是收官之作？
過了五一節，中年女人還是沒有來。茶葉總共封了十箱，全部進入了冷庫。九箱是定量包裝，每箱二十斤，尾箱十一斤多幾兩。每天茶場一上班，百田就去審評室，到尾箱里抓一把茅山青鋒撒在樣盤裡，一支支幹茶在樣盤裡閃著綠光，堆上去又像珍珠一樣滑落下來，百田喜歡一支支幹茶的扁平光滑的感覺。百田只捨得取五克泡在紫砂杯里，開水一衝下去，百田就會閉上雙眼，那一刻，他只用鼻子，他所有的精氣神全停留在嗅覺上了。等睜開眼，看著紫砂杯里的一朵朵肥嫩的芽尖，那個中年女人就會不斷在他眼前晃動。她在茅山插過隊？她先生的文朋畫友一直喝他的茅山青鋒？她們畫院落成茶會的禮品？那麼這個中年女人也過六十啦，可是看上去也就五十齣頭吧，不過現在女人的年齡和職業是看不準的。
炎炎烈夏在百田泡茶喝茶的等待中過去了，那女人還是沒有來。當時家玉倒是要打收條給她的，她說不需要，說相信茶師百田。家玉說那麼你留個手機吧，她說不必的，五一節左右我會來取貨的。過了夏天，百田有些坐不住了。在評審室踱來踱去，神情暗然，有時還站到茶場門口那條大馬路上，看來來往往的小車，百田記得那天那個中年女人是坐著一輛黑色大奔來的。家玉有次出差回來，看到百田站在茶場門口有些痴痴的樣子，她有點害怕了。就直接了當對百田說，她的一位大客戶需要他的手工茅山青鋒，願出高價，就把這批茶葉讓給這位客戶吧，等那個女人來，我就把二十萬退給她。百田固執地說，怎麼可以這樣做呢！家玉也有點不開心，嘴一撅說，你就是不會盤活資源，不就是一兩百斤茶葉么，多點資金來源開發紅茶不是更好么，再說她自己都說五一左右來的，我可是要收倉庫冷藏費的哦。誰知道她會不會出什麼事呢？
你不要咒人家。她們成立什麼書畫院不是要到國慶節的么。我要替她保管好的。
當初叫她留電話又不肯。現在有錢的人就是這麼神氣！傲到天上去了。
我相信她會來的。
她不會反悔了吧，畫院落成開個茶會？用茶作伴手禮是不是情薄了？網上的報價說給你聽嚇死人呢，茅山青鋒幾十塊一斤。
那是茅山青鋒嗎！百田的身體猛烈朝前掙扎了一下。他知道家玉不是真正從心裡愛茶。她成為茶場掌門人，是靠了她一股子狠勁。她要的是茶外面的世界，而不是茶的靈性和內涵。熱愛手工茶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臨近十一了。那女人還是沒來。百田和家玉都是一團霧水。
這時，政府要建省道，百田他們的茶場屬於拆遷範圍。家玉搞社交是活絡，她是個能幹的姑娘，很快她在茅山東麓先租用了另一處廠房，要把茶場整體搬過去。百田不肯，他說，人家茶葉還沒拿走，茶款已付了，來找不到咋辦。家玉急了，她已在拆遷指揮部簽了字，答應過了十一就帶頭搬遷的，搬遷獎勵已打到家玉的卡上了。家玉說，我會在老場這個位置出個通告，告新老客戶茶場新址的。通告有什麼用啊？我還是在這裡等待吧，反正我也不準備做茶了，我有大把的時間。家玉驚訝地望著他，再不敢多問了。家玉媽卻說，讓他去吧，你爸是個執著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百田每天帶著紫砂杯坐在那紅色通告旁，看著自家茶場被拆遷公司的工人在拆。好端端的茶場被拆得七零八落。那個下著大雨的上午，當他看到和審評室連著的幾間車間在瞬間被大型推土機幾下一撞就轟然倒塌了，他流淚了。他回家對家玉媽說，沒了，伴了我們幾十年的茶場說沒了就沒了。
從十一到元旦，茶場整體搬遷到位。但中年女人依然沒有出現。老茶場變成了一片塵土飛揚的空地，只是那塊茶場搬遷的紅色公告還是醒目地立在廢墟里。每天上午，百田都會去兩個小時，那些拆遷的民工不可思議，有些人把他當著鬧鐘了，看到他離開，那肯定是十點半了，也有民工和他開玩笑，是不是你們茶場有寶貝被埋在地底下，怕被我們挖走。百田說我等人呢，剛開始，那些民工挺相信的，還到他跟前聊幾句，但見他天天去，他們中大部分不敢作聲了。有的年輕民工不知他是茶師，只把他看著老闆的老父親，會故意和他開玩笑，你真的等人？不會等女人吧？是的。我在等一位女人。年輕民工就轟堂大笑，笑這老頭真痴情。剛開始，百田還和這些生機勃勃的年輕人解釋，後來發現他們嘲笑的語調，就不作聲了。
推土機挖土機一起涌到這塊廢墟上了，百田有時靠著紅色通告廣告牌站著，有時也會站到路口，看來來往往的汽車，有的時候還爬到推土機上看看工地上的民工，眼神空洞。有的時候又會到新茶場冷庫里抓一把茅山青鋒過來，左看看右看看，放到鼻子前聞聞，或放到嘴裡嚼嚼著，會一直喃喃地說，冷凍保鮮幾個月，香味還沒走失，色澤更綠了。有的時候一句也不說，飯也不吃，就那麼痴痴地坐在通告旁。
過了元旦，家玉說，爸，這十箱茶葉，我有客戶需要。她來，我把二十萬退給她。這茶過了春節就是陳茶了，這麼好的茶，我不能糟踏了。
這次，百田沒有任何錶情。他對家玉媽說，今天不要為他泡茶，他心裡難受，不想喝茶。到了黃昏的時候，百田暈倒了。
在醫院，百田被診斷心梗。
病床上，百田終於對家玉說，你把那十箱茅山青鋒處理掉吧。再想辦法把那二十萬退給人家。
家玉媽偷偷地對家玉說，快想想辦法，找找那女人，我怕這一二百斤茅山青鋒會要了你爸的命。
家玉沒作聲。心裡也暗暗不安起來。第二天，就到茅山周邊山莊尋找那座叫作半山的書畫院。
三天後的那個上午，百田病房裡來了位儒雅的中年男人，家玉介紹說是省城的名畫家。畫家一看見百田就非常激動：茶師百田！我終於見到您啦！喝了這麼多年您做的茅山青鋒！是我的福份！並解釋說，今年春天我夫人請您定製的茅山青鋒，本來國慶節要用作來賓答謝禮的。可是由於一些別的原因，茶會一直沒開。此後她又去國外辦畫展，就一直擱著，實在抱歉。
百田認真地聽著，我還以為你夫人不要了呢，她可是把茶款付了啊。她什麼時候來拿啊？
我這不來了么。
百田當天晚上有種說不出的輕鬆和舒適。交待家玉要給人家按照禮品茶的程序包裝，又掉過頭向家玉媽撒嬌，他想喝杯熱的茅山青鋒。一邊喝還一邊和家玉媽聊他們年輕時炒制茅山青鋒的快樂情景。他興奮得樂了大半個晚上，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等家玉媽醒來時，百田卻永遠地睡著了，雙眼緊閉，一臉的微笑。
家玉傷心至極，邊哭邊喊：我是不孝之女啊！
原來，家玉找了好幾天，終於在茅山後山的一座剛開發的旅遊山莊里找到了半山書畫院。在畫室隔壁，家玉見到了那中年女人，只是她已在牆上的黑框里了。
坐在畫室里，家玉渾身冰涼。畫家說，她什麼也沒來得及說就那麼睡過去了。家玉緊握他的手，要把茶款退給他，畫家哽咽了：怎可以！就給我一箱茅山青鋒足矣……
家玉說，那要請老師幫她的忙，一是想讓父親了卻這樁心事，安度晚年，快樂生活；二是茶葉生意和別的不同，春節前還不處理完，到第二年就是陳茶。愛茶之人，是要惜茶的。這是十五年前，父親在他們茶場成立大會上的一句忠告。家玉一直記在心裡的。
畫家說，我答應你！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家玉從冷庫里只搬出了九箱茶葉。給半山書畫院送去一箱茅山青鋒，家玉看著畫家捧了一捧依然嫩綠的茅山青鋒供奉到他夫人遺像前，她也鞠了三個躬。
能在年底喝到穀雨前的手工茅山青鋒，是許多老茶客的福分。家玉在他們茶場微信公眾號上發出消息，一周不到，八箱茶葉一銷而空，得營業款三十萬。
年三十晚上，家玉對她媽說，那尾箱里的茅山青鋒，我會一直留在冷庫里的，只要我們的茶場還在。
第二年春節上班第一天，市慈善總會收到一筆捐款：五十萬。捐款人：半山百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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