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虛雲上座
光緒二十七年秋,法忍老人有赴終南之舉。先命月霞法師去營辦道場,余與復成上座隨侍月公往終南。
適有虛雲上座在山結茅自居,因與之相談禪理,口若懸河,機語不讓。
虛曰:「汝此強辯,閻羅老子未放你在!孽鏡台前不怕人多口。須知古時人障輕,可重見處,不問工夫。故六祖云: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今之人習染深厚,知見多端;縱有一知半解,皆識心邊事。須從真實功夫樸實用去,一日徹底掀翻,從死中得活,方為真實受用。縱得小小受用,生死之際,依然不能作主。縱悟門已人,智不入微,道難勝習,舍報之際,必為業牽,須以綿密功夫,坐斷微細妄想,歷境驗心,不隨境轉,一旦懸崖撒手,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方為自在人。此亦不過是小歇場,還有後事在。」
余曰:「我亦親近德公、修公、大老、赤山來,自謂道契無生,更有誰耶?」
虛曰:「汝所謂道契無生者,作么生契耶?」
余曰: 「若人識得心原無念,則知生自妄生,滅自妄滅,生滅滅盡處,自契無生。」
虛曰:「此是古人的,如何是你的無生?」
余無語。
虛曰:「汝乃學語之流,口頭禪而已,只騙瞎眼漢。不信你我同坐一時,始見真實功夫。」
虛一坐七日,余則妄念波騰,加以八識田中有漏種子發現,到此全不得力,半日亦坐不住,自愧向來所學之禪不濟事。
待其起定而問之曰: 「汝在定中,為有知耶?為無知耶?若有知者,不名為定;若言無知,自是枯定,所謂死水不藏龍。」
虛曰:「須知禪宗一法,原不以定為究竟,只求明悟心地。若是真疑現前,其心自靜。以疑情不斷故,不是無知;以無妄想故,不是有知。又雖無妄想之知,乃至針杪墮地皆知之,但以疑情力故,不起分別;雖不分別,以有疑情不斷故,不是枯定;雖不是枯定,乃是功用路途中事,非為究竟。又此七日,只是覺得一彈指頃;一落分別,便起定也。須以此疑情,疑至極處,一日因緣時至,打破疑團,摩著自家鼻孔,方為道契無生。」
余聞此,十分欽仰,因與為友,同作聯袂偈一首。
虛兄言:「孤身游世兄弟無,暗悲獨自向外馳。」
余和曰:「禪兄若欲有此念,相結蓮友睹吾師。」
同住茅蓬年余。
一日,自念根鈍,如專修此道,不能發明心地,生死到來,又隨他去,況諸佛法門無量,未知余與何法特有因緣。且法門雖多,而中土學者,略分禪、教、律、凈、密五宗。即嚴凈佛堂,懺悔三日,用紙寫禪、教、律、凈、密五鬮,請虛兄為證盟,跪在佛前三拈,皆是凈鬮。當時自謂我今專學參禪,如何偏得凈鬮,尚不以為然。
是年山中請月公法師講《楞嚴》,余與虛兄皆在座聽講。一日,虛兄復講《大勢至菩薩圓通章》,力贊念佛宗旨。余與之辨駁曰:「《楞嚴》宗旨,文殊只選觀音耳根圓通,如何偏贊念佛,豈不違背經義乎?」彼此相辯者數日。月公聞之,呵止乃已。
聽經畢,回茅蓬,因受風寒,晝卧床中,夢一同道者西歸,為之念佛,繼念《往生咒》數百遍,及至念醒,猶念不歇,見茅蓬忽然漸大,至十餘丈,房中物件亦隨之變大,金光奪目。余當時只有念咒之心,未起分別。因念久疲極,動念翻身,則金光不現,茅蓬亦自復原。即起身坐,念數百遍,而金光亦不復現,惟病魔從此頓愈。即以此事告虛兄,虛曰:「汝與凈宗有緣。」余亦不以為然。蓋此時尚未深信凈土宗故也。
二十九年春,與虛兄下山朝峨嵋,順至雞足,住山二月。及來滇省,有江南會館法悟住持,留兄掩關,余為護關。三年出關,至筇竹寺,輔夢佛和尚辦戒期。法會完時,即擬過南洋覓養道之所。因有麗江金山寺正修和尚,請虛兄在大理雨銅殿講《楞嚴經》,余為代座。經畢時,再朝雞山,恰遇大覺寺道成長老,敦請虛兄住缽盂庵,改建十方。虛兄進院後,余亦在此住下,當監院。
次年春,辦戒期一次,余即於此掩關三載。在關中,因功用難得純熟,特效古人行般舟行。般舟者,立佛三昧也,九十日不坐不卧,一心念佛。行至第二日晚,兩腳站腫,加以夜深,昏沉太重,不覺跌倒於地,難以進行。自愧業障雖重,然誓不中止。只置一小凳,疲極時,略坐少息;昏沉重時,仍起經行,方得行滿九旬。繼又打七一次,至第七日,疲倦已極,欲再行三天,助成百日,已不能也。雖愧未獲三昧,然較前功夫,已略純熟矣。不過,余此時尚未決志求生西方,只是將一句佛號,當作話頭參究耳。
當余進關後,因常住初辦,毫無租石,故虛兄即往南洋募緣,至宣統元年,方由北京請《龍藏》回山,改缽盂為祝聖。余出關同辦戒期,定例每年傳戒一次。
戒塵法師(居中者)
宣統三年,值民國反正,余觀世界變亂,若常助虛兄辦事,不免妨害自己用功,欲覓靜處精修。適有瞭然和尚,留余結茅於筇竹。未住一年,因虛兄有事至申,祝聖常住為砍樹起糾紛,余即將茅蓬交平光和尚,回山排解。
民國二年春,辦戒期後,又與正修、遠參諸德,在大理開辦佛教會。會成立後,余即發意續下三江參學,因道經省垣,值虛兄在省辦佛教會,會內兼辦僧學,留余與普常法師任教員。
迨放暑假時,余遂辭職赴上海,再睹月老法師於哈同花園,聽講《摩訶般若》。是秋詣觀宗,聽諦閑法師講《法華》。三年春,余受南京香林寺請,講《彌陀要解便蒙鈔》,至夏,方研究凈宗。至民國十七年,值修圓和尚受虛兄命,特來靈岩關中,約余旋滇。余喜滇地氣候溫和,故出關將靈岩交妙真法師主持,八月與修師來滇。是冬,受王竹村居士請,就其府講《金剛經》。十八年春,受虛兄請,在雲棲講《法華》。
余自出家以來,已四十年,雖蒙諸方知識提攜,然成我者,四友也:
一虛雲兄,余之禪友也。余與兄終南相遇後,幾三十年,同在各處為佛法因緣,且常相警策,受益良多。雖於禪學未足踏實地,然於此道得過信心,實虛兄成之也。
二慈舟兄,余之律友也。余與兄學《華嚴》後,十餘年為佛事因緣,或行道,或辦學,或講經,未嘗分袂。兄戒律精嚴,每誡學者,皆以身作則。余學律之因緣,實慈兄成之也。
三機通兄,余之教友也。余與兄學《華嚴》後,同辦學校於九蓮,同謁五台,同講經於北山寺等處,同辦蓮社於蓮溪,皆得兄助。且兄雖一生各處講經宏法,但謙和自抑,齋庄中正,剛毅木訥,專以利生為己任,實愧煞現世之一班新派法師,不重行持、只講外式者,真余之教友也。
四照空大師,余之蓮友也。余於民十七年,二次來滇,講《金剛》、《法華》等經,辦凈業社於佛教會,成佛護蓮社於貢院,皆得師助。邇來諸方師家與學者,或尚新派,或自稱佛教革命,或順潮流,或貪名聞利養,或辦世事,虛度光陰,無不多溺於名淵利藪之中。照師超然高蹈,善能擺脫世事,立志精修凈業,不為浮華所牽,真余之蓮友也。
然此四友之道念、德行、智力、戒行、弘願等,皆高超余萬倍,既能匡余不逮,又能逆耳忠告,以身作則,不尚虛誇,躬行履踐,可為季世之優曇也。古雲「生我者父母,成我者朋友」,又雲「從師不如訪友」,誠哉然也。切勸後之學者,莫學戒塵一生虛度,須學餘四友凈行,方可為真佛子,堪紹如來家業。願共勉之。
(摘自戒塵《關中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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