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趕出美國!」
昨天,川普總統召集了一些「天使家庭「的成員來到白宮。
「天使家庭」,特指因非法移民而失去親人的家庭。這個說法最早出於一個叫做 「紀念工程」 (Remembrance Project)的組織。「紀念工程」 是2009年在德克薩斯州休斯頓,由一個叫做瑪麗亞 ﹒埃斯皮諾薩 (Maria Espinoza)的人創建的。埃斯皮諾薩本人是移民的後代,她父親上世紀五十年代從墨西哥移民美國。
埃斯皮諾薩創建的「紀念工程」,專門搜集各種美國公民死於非法移民之手(包括暴力犯罪和車禍等)的故事,將受害人的故事和照片及親人的控訴等發表在網上,並各處演講。
埃斯皮諾薩的工作得到一些白人民族主義組織的支持。但很長時間,除了極右圈子裡,知道她的人很少 —— 直到川普競選開始。從川普一開始競選,埃斯皮諾薩就鼓勵資助非法移民受害者去找川普。後來川普把這些非法移民對美國人犯罪的故事插入他的競選演講中,非常有效。
各種恐怖而悲慘的故事使很多人相信了:非法移民中充滿了最殘忍的罪犯。非法移民正在吞噬整個美國。
很少有川普的支持者關注統計數字。統計表明:非法移民犯罪率比本土出生的美國人低25%, 合法移民犯罪率比本土出生的美國人低87%。
當然,美國並不會因為非法移民犯罪率比本土出生的美國人低,就敞開大門接納非法移民。美國近年的多數總統,都會把非法移民當做一個重要的問題嚴肅對待,例如奧巴馬。
在奧巴馬當政時期,驅逐非法移民的數量比以前有明顯的上升。
每年驅逐非法移民人數。紅色為布希執政期,藍色為奧巴馬
但是從上圖可以看出,2013年起,驅逐非法移民的數量有所下降。這個趨勢反應了奧巴馬政策的兩項主要調整:
一是側重邊界驅逐。從下圖可以看到,2013年起,邊界驅逐的人數與先前差別不大。而美國內部驅逐的人數有減少。
紅色為邊境驅逐,藍色為從美國內部驅逐
二是側重驅逐有犯罪記錄的非法移民,對無犯罪記錄者相對寬鬆。
每年從美國內部驅逐的非法移民。紅色為有犯罪記錄者,藍色為無犯罪記錄者
兩項政策調整都反映了奧巴馬政府在移民問題上的理念。這個理念也許可以用川普夫人梅拉尼婭前些天的一個聲明來表述:「我們應是一個維護法律的國家,同時也應是一個用人性管理的國家。」
有些在美國生活了多年的非法移民和他們的孩子,他們唯一的罪是當年他們 (或他們的父母)非法越境。奧巴馬政府希望把這些人和犯罪的非法移民區別對待。尤其是對於那些孩童時期被非法移民父母帶進來、在美國生活了多年的人,奧巴馬政府希望給他們合法留在美國的機會。
總的來說,非法移民是美國的一個重要問題,但不是極端危險的問題。自2007年以來,美國境內非法移民總量有所下降。非法越境的數量更是大幅度下降。
美國境內非法移民總數(單位:百萬)
為什麼非法移民數量下降?有很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墨西哥和一些中美國家的政局開始穩定,經濟有所改善。還有,這些國家的生育率大幅度下降:1965年,墨西哥婦女平均一人生7個孩子,到了2000年,只有2.5個孩子。所有這些因素,使這些國家越來越少的人願意非法越境到美國去從事廉價勞動。
墨西哥的進步,不是沒有美國的因素。美國與墨西哥的貿易往來,給兩國的經濟發展都帶來了益處;除貿易之外,美國作為緊鄰,對墨西哥還有政治文化等各方各面的影響 —— 通過各種渠道,包括通過美國的墨西哥移民。
我們都以為這種趨勢會持續下去,直到2017年川普上台。
川普作為共和黨總統,可以想像他在移民政策上與奧巴馬有所不同。而且,美國為了有效解決非法移民問題,當然可以嘗試新的方法。
但仇恨不應該是美國的新方法。
……
回到文章開頭說的「天使家庭「活動。在活動中,11個 「天使家庭 「在台上,舉著逝去親人的大幅照片,每張照片上都有川普的親筆簽名。
白宮後來公布了參加 「天使家庭 「 活動的14個家庭的悲劇:其中6人死於暴力,8人死於交通事故。
川普讓失去親人的家庭講述他們的痛苦。然後川普說:「這些美國公民與他們的親人、被永久地分開了…… 這些是媒體無視的家庭,這些是民主黨人和那些同情移民的人不想聽到的故事。「
「這非常不公平。」川普總結說。
川普說「這非常不公平」,顯然是指近些天來美國上下批評川普政府把孩子從他們非法越境的父母身邊帶走的事。川普的意思是:你們說我把孩子從父母身邊帶走很殘酷,那麼這些非法移民罪犯把人殺死豈不更殘酷?
是的,殺死別人的孩子,當然比把別人的孩子帶走更殘酷,殘酷很多很多倍。但是,川普總統:這些殺死別人孩子的人是罪犯,他們受到美國法律的懲罰,他們是人類渣滓中的渣滓。而你不是罪犯,也不應該是渣滓;你是美國總統,是民主世界的領袖;你應該是文明和人道的模範,而不應該僅僅滿足於「我比殺人犯人道。」
我們同情的不是罪犯,我們同情的是孩子:她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被陌生人從爸爸媽媽身邊帶走,關進一個大鐵籠,看管她的人不會講她的語言,一連幾天,沒有人抱她、撫摸她、甚至碰她一下 …… 而她唯一的罪,是生在混亂的中美洲,被她的父母抱著、非法越過美國邊界。
無論非法移民罪犯還是美國公民罪犯,都首先是罪犯;無論非法移民孩子還是美國公民孩子,都首先是孩子。不要把非法移民罪犯、同非法移民孩子混淆起來。如同不要把白人罪犯、同白人孩子混淆起來:到桑迪胡克小學屠殺的是罪犯,被他殺死的一年級小學生是孩子—— 儘管他們都是美國公民,都是白人。
每一個生命被犯罪奪走的人,都值得我們深深的同情。我們都應該用法律替死者尋求正義,我們也應該思索怎樣能減少這樣的悲劇,並為此而努力。
但是煽動人群之間的仇恨不是為逝者尋求正義,更不能使生者更安全。
每一項犯罪都有一個罪犯,每一個罪犯都有自己的種族、民族、宗教、文化背景、經濟階層、移民身份、政治傾向 ……
是的,美國有一定數量的人死於非法移民的之手,但也一定數量人死於移民之手,死於穆斯林之手,死於黑人之手,死於民主黨信徒之手 ……
如果白宮可以組織死於非法移民的親屬、來控訴非法移民的罪惡,那麼他們同樣可以舉辦類似的活動: 控訴穆斯林的罪惡,移民的罪惡,黑人的罪惡 ……
川普當然可以說美國沒有非法移民,有些悲劇就不會發生;其實他也可以說,如果美國沒有移民,很多悲劇也不會發生;美國如果沒有穆斯林,沒有黑人 …… 很多悲劇也不會發生。
直到美國變成一個純粹的﹑白人的﹑無異教的國度,所有的悲劇就不會再有了嗎?
不一定。中世紀的歐洲是同人種同宗教的土地,那時候的宗教裁判所會把人燒死。美國桑迪胡克小學的群殺,是白人青年用AR15打穿金髮碧眼的六歲小女孩。
使人殺人的是仇恨,不是我們的膚色、出生的土地、和古老的經卷。即使我們降生在撒哈拉南、或者中東的沙漠、或者中美洲小國,只要我們不擁抱仇恨,我們就不會主動殺死一個無辜的同類。而無論你是什麼膚色宗教國籍,只要你張開雙臂擁抱仇恨,你都可能會變成一個惡魔。
但是仇恨的烈焰,常常被描述成驅逐黑暗的光亮。
上世紀三十年代,德國納粹政府開動宣傳工具,將猶太人描繪成一個罪惡的民族。下圖是1935年德國的一份雜誌中的一頁,題目是《犯罪的猶太人》:照片上是猶太人罪犯,下面的文字仔細描述了他們犯下的罪行。
遭遇了經濟衰退的德國民眾,很多人把他們所受的苦難歸於猶太人,因為德國的猶太人當時很多從事金融和貿易,整體較德國大眾經濟條件優越一些。
幾年間,德國大眾的反猶情緒愈煽動愈烈。
1938年10月28日,德國將12000名波蘭出生的猶太人趕回波蘭,政府用卡車將猶太人拉到德國波蘭邊界,但波蘭只收留了4000名猶太人,其餘8000名猶太人被關在邊境的難民營里不許離開,缺衣少食,在寒冷的天氣中悲慘萬狀。
但是沒有多少德國人同情這些被驅趕的猶太移民。因為當時的德國人相信:猶太人不是真正的德國人;而且,猶太人使德國人丟掉了工作,猶太人使物價瘋狂上漲,猶太人是德國人苦難的根源。
這些遭驅逐的猶太人中,有一對老夫婦,向他們在法國的兒子寫信描述了他們的慘狀。11月7日,這對夫婦的17歲兒子赫舍 · 格林茲潘,到德國駐法國大使館,開槍打死了使館秘書拉特。此事傳到德國,更引起了德國人對猶太人的憤怒。11月9日夜,德國猶太人的教堂和店鋪被大量砸毀,這就是著名的 「水晶之夜」。
後來發生的,是二戰和對猶太人無比殘酷的迫害。
世界為這一切付出了6千萬生命。
作為民族,猶太人是二戰中最大的受害者。事實上,德國民族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7百萬德國人因二戰而死去。
所有這一切,都始於冷漠和仇恨 —— 有一些人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屬於另一個民族、或者另一個宗教、或者另一個國家、或者另一個階級 …… 我們對他們冷漠、厭惡甚至仇恨,或者因為他們愚蠢野蠻懶惰,或者因為我們深信他們在搶走我們的工作、在侵蝕我們的文明;或者他們中的一些人、搶劫殺害了我們中一些人 ……
我們也許並不想親手傷害這些人,但我們對他們所受的傷害冷漠:對凄風苦雨中等待遣返的猶太移民冷漠,對關在籠里的非法移民的兒童冷漠 ……
當全世界都冷漠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可能成為受害者。其中最可能成為受害者的,恐怕是少數民族,而且往往是經濟地位相對優裕的少數民族 —— 例如二戰時德國的猶太人,例如今天在世界各地的華裔移民。
有一些在北美的華裔對我說:「不要把合法移民和非法移民混淆起來。川總現在反的,只是非法移民。「
是的,任何一個理性的人都會把非法移民和合法移民區別開來;但是那些被偏見,歧視和仇恨浸透的人,會把非法移民和合法移民區別開來嗎?一個因為非法移民中有罪犯而認為非法移民兒童不值得同情的人,是沒有能力把兒童和罪犯區別開來的人,他們有能力把非法移民和合法移民區別開來嗎?
何況,你能確定他們仇視的、僅僅是非法移民嗎?
川普的前軍師/導師班農,在前幾天說,川普不必為分離移民骨肉一事道歉。班農說:「我們正在施行我們的政策、一項非常簡單的政策:停止大規模非法移民,並限制合法移民。我們要把我們的國家主權奪回來,歸還給我們的工人 …… 「
看清楚,這裡班農明顯地提到 「限制合法移民」。 而且,他用了「把我們的國家主權奪回來」這樣的戰爭性的字眼。在班農眼裡,移民搶走的不僅是美國的工作,還有美國的主權。
當美國人認為移民搶走了美國的主權時,作為移民我們不感到恐懼嗎?
2016年,班農和史蒂夫﹒米勒在一次談話中抱怨亞洲移民: 「他們到全世界、包括美國,和我們的學校畢業生搶IT工作。如果你現在四五十歲,好幾年都沒加薪,本來很好的職業變得什麼油水也沒有,那是因為這些簽證(H-1B)發的太多。」
除了指責亞洲技術移民,班農還指責亞洲學生:「美國學生沒辦法進好的工程學校,美國學生不能讀碩士博士,美國學生畢業了找不到工作,為什麼?因為這些外國學生。」
班農最後說:「這難道不是問題的核心嗎?這才是我們急需解決的問題,而不是非法移民。」
米勒聽了說:「你說的太好了。」(這位32歲的米勒,現在仍是川普的高級顧問)。
米勒(左)和班農
當然,即使美國禁止一切新移民,你也許還可以慶幸你已經是美國公民。只是,在一些人眼裡,你也許不是和他們一樣的美國公民。
美國有一位極右「美女作家」,叫做安﹒庫特 (Ann Coulter),在右派圈頗有一些名氣。川普在推特上僅僅跟45人,庫特是其中之一。
庫特在移民問題上,經常語出驚人。前些天當人們紛紛批評分離非法移民父母和兒童時,庫特到電視台上說:那些移民的孩子是「兒童演員」,他們的台詞都是民主黨教他們背下來的。
一個兩歲的孩子找媽媽的啼哭,是民主黨撰寫的台詞?
今年五月,美國遷以色列大使館至耶路撒冷,引起巴勒斯坦大規模抗議,遷館當天,以色列向加沙非武裝抗議者開槍,打死57人。安﹒庫特聽後興奮不已,發推說:「我們也能這麼做嗎?」
美國開槍?在邊境開槍?對手無寸鐵的企圖越境者開槍?這是柏林牆下,還是北韓邊界?
如果以為安﹒庫特僅僅敵視墨西哥非法移民,那你就想錯了。去年夏天,美聯航要求一位顧客 (陶大維 David Dao)讓出座位,陶不幹,被暴力拖拽下飛機,撞得滿臉是血。
這件事一時成為網上熱點。庫特也出來評論:她毫無理由地宣稱陶是假藥販子(陶是一位醫生),然後庫特斬釘截鐵地說:「把他趕出美國!」
不過…… 陶大維是一位美國公民,和安﹒庫特一樣。
一個美國公民,以為她有權力驅逐另外一個美國公民,只是因為她長著金頭髮和白皮膚,而她想驅逐的人,是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
安﹒庫特
安﹒庫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但是,你是否那麼確信,安﹒庫特的世界不會變成美國的現實?你是否那麼確信,如果哪天美國大多數人和班農一樣,相信亞裔技術人員搶走了他們的工作,亞裔孩子奪走了他們孩子上好學校的機會;和安﹒庫特一樣,相信亞裔醫生都是賣假藥的騙子;那時,他們會不會指著你藤校畢業的、但長著亞洲人面孔的孩子說:「把他趕出美國!」?
你還在相信到時候法律會保護你的孩子。但是,德國魏瑪時期,法律也保護猶太人,那時反猶主義非法,煽動反猶可能進監獄。但是不太久之後 ……
法律能保護每一個公民,是因為人們堅信每一個人、包括和他異種異族異教的人, 天賦的權利必須被保護。如果人們不再堅持這一點,那麼法律本身不會罩到你身上保護你。
當你把同情難民孩子的人斥為「聖母婊」時,當你把同情非法移民孩子的人罵為「白左」時;你應該知道,「聖母婊」 和 「白左」不一定永遠存在;將來有人對你的孩子喊「把他趕出美國!」的時候,不一定還有「聖母婊」 和 「白左」同情你的孩子。
【作者簡介】子皮,畢業於北大物理系,巴黎大學博士。現居美國從事量化金融工作。近年謀生之餘,有時寫字。作品發表於電子平台及《青年作家》,《文綜》和《僑報》等。獲2018北美華文法拉盛詩歌節獎。
本文授權轉自公號「煉金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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