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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虛構》的現場

《迷失花園》(Lost garden)

導語:這位建築學行業出身的藝術家,用解構的方式玩透空間,而且熟稔的不是建築本身,他解構人性也解構政治。

作者:鞠白玉,編劇,藝評作者,非營利藝術空間創辦人。

站在窗外向這間花園望去,能從斜側和對面的窗中看到異常清晰的兩個自己時,第一個感覺是「可怖的」。

約翰·庫薩克在電影《1408》(又譯《幻影凶間》)中被困在酒店房間內。在極度絕望中,他打開窗戶,看到街對面的大廈內有面窗子亮起燈來,有人正望向窗外。於是他拚命揮手示意,企圖讓對方看到自己,可是,當他看到對方和自己總是在做一致的動作時,才意識到——那個人仍然是他自己。

《1408》劇照

這一幕給我的驚懼程度不亞於《閃靈》的片尾:鏡頭瞄準的酒店的黑白老照片里顯示,在18世紀時,傑克·尼克爾森就是這家酒店的領班。當你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突然能和自身狹路相逢,這種體驗絕對不是愉悅的。

而Leandro Erlich(萊安德羅·埃利希)打造這所《迷失花園》所需的面積極小,僅是在美術館佔用一個牆角,他用鏡像打造出一個投射迷宮,真正賦予這部作品無限的情緒語言的人是觀眾。

這種視覺錯位的遊戲,遍布在整個美術館展廳中,也讓昊美術館這個位於上海浦東一隅的展覽機構一時成為滬上最具參觀量的網紅級美術館。利用視覺幻象來打破我們在生活經驗中的常識,藝術家在全球樂此不疲地創造這個迷局。

《迷失花園》(Lost garden)

來自阿根廷的藝術家Erlich繼承了南美土地的魔幻現實主義氣質,這種拆解時空亦真亦幻的方式,和這片土地盛產的文學一脈相通。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他小時候經常目睹祖母和鬼魂對話,以致他日後的創作將這兩個空間的壁壘打破,而文學創作與日常到底哪一種是真實?哪一種是虛構?觀者已經完全在此迷局中混亂。而混亂後觸到的真實,是自己樂於相信的那一部分所謂真實,所以南美大地的人文屬性,註定了藝術家們的創作本身就是錯落有序的鏡中鏡。

Erilich雖然紅遍全球,但他堅持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概是他十分依賴這片土地的滋養,這座城市對藝術家的支持真是令我們的藝術家艷羨不已,比如,在2015年,他將布宜諾斯艾利斯最著名的文化標誌建築物的塔尖取了下來,這個方尖碑紀念塔是城市最初建立時的最重要的抗議活動和慶典場所。現在這碑尖重新放置在拉美藝術博物館門前任人觀瞻,觀眾無需仰視而是換個角度一覽碑尖,並且路人有機會進入到碑尖內部透過「窗戶」鳥瞰布宜諾斯艾利斯城市的全貌(錄像投影打在鏡子上),這個宏偉的舉動使得這種特殊經驗變得人人觸手可及,將權力的符號解放出來歸還給公眾

這位建築學行業出身的藝術家,用解構的方式玩透空間,而且熟稔的不是建築本身,他解構人性也解構政治

Erlich的《試衣間》使人們最為日常的場所變得不可捉摸不可信任。我們習慣了在私密的私衣間里審視自己的臉龐和身體,自拍狂人們喜歡在試衣間逗留時搔首弄姿,試衣間是最為典型的私人時刻,在一個私密的時間裡,我們籍由鏡像可以觀察自己。但是藝術家的試衣間做了假設的鏡象,重疊的視覺假象其實並不存在鏡面,觀眾試圖穿越時又要加倍小心,很可能又在某處和自己迎頭相遇。藝術家打造的這個世界使觀眾如同進入奇幻空間可以自由穿梭鏡面,到另一個平行空間去只需邁開步伐,而你拍下的照片和以往的試衣間照片其實一樣,都有「假裝」的成分。

觀眾參與度最高的《懸浮時間》,上海歷史博物館的鐘樓上每天要「掛」著許多人,觀眾做出驚恐的表情和幾欲墜落的姿勢,實則是只需要平躺在地就可以,對面45度角的大鏡子中呈現出來的即是一個垂直維度的立式建築。

《懸浮時間》

Erilich在全球各地利用當地的建築風格大玩這樣的遊戲,這個空間魔法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樣,其實不費吹灰之力,不需大動聲勢,也不需要高昂的材料費,他只是依賴鏡面。

一個恐怖電梯,打開門即是墜落深井;一扇門的兩側各有貓眼,怎樣望向對方都只會看見幽暗的走廊;以及頗具《1984》的政治寓味的25機位監視頻道在對著一間簡陋的房間,似乎這裡什麼也沒發生但也可能隨時發生什麼,我們轉換了視角變成執行監視的人,明察秋毫,無處逃遁。

旋轉樓梯

旋轉樓梯似乎致敬了埃舍爾的那些錯視繪畫,觀者平視到景象是一個縱深向下的效果,於是觀眾可以快活地表演一個即將墜落的場景。

Hair Salon美髮沙龍

理髮店的擺設看起來和尋常地方無異,其實是牆體兩側布置了對應的道具物品,當我們試圖照鏡子,自己卻消失不見了。我們飛躍向那個波光粼粼的游泳池,想像在其中翱遊卻不必承擔風險。

Neighbors鄰居

這些互動式的裝置作品能讓全世界的觀眾褪下羞怯積極地參與進作品中,作為作品和自身的互為對照,表演成了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藝術家製造了假象,而觀眾配合了假象,拍照則成為作品最後的部分。

這些在社交媒體大量傳播的表演圖片,頗為以假亂真,是藝術家,現場觀眾,以及觀看照片的觀眾,共同完成了《虛構》這部大型裝置展。

Elevator Maze電梯迷宮

「我」在場景中的忽隱忽現,不定時期,不可預測,成為展覽最大的趣味性,我們日常通過鏡像驗證的存在感在這裡延伸出了不可確定,「我」是測量世界的最終標準,但意外的出現或是消失使得這種標準失效了。視覺是我們判斷世界的重要感官,而視覺的偏差使我們喪失了感官的精確度,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參與這場演出,呈現出欺騙性的瞬間以供迷惑未到場的人,使現場變成一個假象的狂歡。

這是為什麼這位建築師出身的藝術家被全世界的美術館歡迎,他吸引觀眾進入此時此刻成為不可信任的虛幻世界的共謀,而藝術家甚至是無辜的,他只用了便捷的材料,觸手可及的日常用具中的鏡面,我們認為的大部分幻象是一個內心經驗的自我投射,藝術家是舞台道具的提供者,而真正的編劇和演員是我們自己。

從《虛構》的展場走出來,到城市的街道上,車水馬龍中,回到我們的日常中去,重新審視我們的尋常,我們可觸的可視的所謂的真實的世界,是強化了自我懷疑呢?還是你更珍惜和擁抱只屬於自己的真實呢?

這是藝術家留下的未竟的謎題。

藝術家Leandro Erli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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