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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與文學:談莫言童年對其作品的影響

朗讀:薛南燕

音樂:阿鯤-命運的抗爭(《紅高粱》原聲)

(莫言在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現場)

編者按:作家蘇童認為,很多作家童年時代的好奇與恐懼會伴隨他的一生,這在一定意義上延續了兒童時代。童年的好奇也成為作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根基,在作家的作品中得以挽留。

蘇童| 童年與文學:談莫言童年對其作品的影響

在莫言的作品中,童年的記憶經驗更是被無限放大的,我認為他作品中有一些符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比如母親的形象,比如一些昆蟲,比如田野里的莊稼,都可以看作是童年經驗在創作生活里得到了一次次的放大,首先放大的是童年時代的視覺刺激,它也給莫言帶來了出人意料的敘述的熱情,母親的形象是通過兒童目光塑造的,所以帶有一個自然的仰視角度,因為這角度,母親們都是豐乳肥臀,首先從他們的身體就是放大了的,相對來說這些鄉村母親的情感世界也隨之放大,被放大的情感世界無論多麼原始多麼熱烈,都顯出了合理性, 而莫言小說中一直有一個人畜世界,這世界裡人與牲畜、莊稼、昆蟲互相依賴,其中原因不僅在於那是農業社會的基本生活寫照,也是來自於一個樸素而原始的視覺記憶,在莫言早期的小說《歡樂》中,孩子眼裡的母親,身上爬滿了跳蚤,他的寫法看上去是那麼瘋狂和離經叛道:

「跳蚤在母親紫色的肚皮上,爬,爬!在母親擠滿污垢的肚臍里,爬!在母親泄了氣的破氣球一樣的乳房上爬,爬!在母親弓一樣的肋條上爬,爬!在母親的尖下巴上,破爛不堪的嘴上爬,爬!母親嘴裡吹出的綠色氣流使爬行的跳蚤站立不穩,使飛行的跳蚤折了翅膀,翻著筋斗,有的偏離了飛行方向,有的像飛機跌入氣渦,進入螺旋。」

(莫言舊居)

在這篇小說剛剛問世時,曾經有人憤怒地批評作者褻瀆了母親的形象,在我看來,裡面不存在對母親的褻瀆,這是一次童年目光的延長,在跳蚤不具備任何象徵意義時,在孩子不知道母親的其他象徵意義時,母親和跳蚤在一起,只是一個人和一種昆蟲在一起,就像一個人和一頭牛在一起,誰也褻瀆不了誰, 如果說莫言在這部小說中多少有挑戰人們閱讀胃口的動機,那麼這動機其實也是合情合理的,一個貧窮而骯髒的孩子,有一個骯髒而衰弱的母親,如果那裡面有悲傷,一定也有歡樂, 關鍵在於,潛入童年世界以後,成人世界裡的象徵脆弱得像肥皂泡,母親一旦得到了最原始的還原,跳蚤一旦受到了公平的文字待遇,奔涌而來的是一個生氣勃勃的世界,那裡有我們需要的理性,還有我們需要的感情,童年時代所掩蓋的悲傷和歡樂,要作家進行一次次的回訪,那也是再發現的過程。

(作家出版社《生死疲勞》2012年版)

我們要說,一個作家的寫作風格千變萬化,但細心地尋找,還是可以發現一種慣性,大部分重視童年的作家往往忍不住地跨過所謂的現實,去一個消失的時空尋求答案。我們還可以發現,這幾乎形成了作家的迷信,還拿莫言作為例子,他的《生死疲勞》中的主人公西門鬧被槍斃後轉生為驢、牛、豬、狗、猴、大頭嬰兒藍千歲,用六道輪迴來解釋生命的過程和時間的意義,莫言在小說開篇用了佛經,生死疲勞,從貪慾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但我更相信他在這部小說的寫作過程中,聽見的不一定是佛的聲音,而是童年和青春期之前聽見的那些鄉村的聲音,牲畜與人的聲音,所有生命交織在一起後傳來了最雄渾的聲音。小說中人界與畜界的轉換通道看上去有死亡把守大門,但其實是來往自由的,作者借轉世為豬的西門鬧錶達了這種自由,「儘管這些狂熱的人,賦予了豬那麼多光輝燦爛的意義,但豬畢竟還是豬。不管他們對我施以何等的厚愛,我還是決定以絕食終結為豬的一生。我要去面見閻王,大鬧公堂,爭取做人的權利,獲得體面的再生」。

(德語版《生死疲勞》,2012年平裝版)

西門鬧作為豬的任性當然包含了潛台詞,人的生活是體面的,這恐怕也是一個孩子對人的生活和豬的生活作出的唯一理性的判斷,而實際上掌控一切的仍然是兒童式的好奇心,大家知道,一個孩子對於生命的好奇是從不分類的,一頭牛的生命一頭驢的苦難,和一個人的生命和苦難在孩子的好奇心這裡是平等的,所以這種寫作方法的前提,本質上也並不依賴於六道輪迴的理論,而是建立在一個孩子對生命本質的迷惑和追問中,莫言的狂歡式的人畜世界是一次對孩童世界的挽留,他在好多年以後試圖回答一個孩子的問題,一頭牛為什麼是一頭牛?一個人為什麼是一個人?同一個世界裡的不同生命,世界對他們的意義應該是不同的,那麼這個世界有我們能追尋到的終極意義嗎?

(日本著名設計師清水侑子為《生死疲勞》創作的插畫)

我們今天在這裡討論的話題基於一個前提,那就是樂意於利用童年並享受由此帶來的創作樂趣的作家和作品。最近我偶然看到余華在博客上回答一個讀者的問題時說:「我們都被我們的童年生活所掌控,童年生活決定了我們生活的方向。」我想補充的是,信任童年,這是一種人生態度,也可以是一種創作態度。

我們通過以上文本的分析,也可以發現,童年生活通過文學這個管道,其實一直在我們身上延續甚至成長,它的意味其實是遠遠超出「童年」這兩個字的。我們想想我們的生活,一個人一生中要迎來多少個黑夜,對於成年人來說,黑夜意味著時間和光線的變化,如果黑暗中沒有入室行竊的小偷的身影,黑暗僅僅是黑暗而已。可是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黑暗是一種可怕的事物,由於不依靠知識和經驗,他們用最原始最活躍的感官去認識黑暗,於是黑暗對於孩子們來說成為神秘和恐懼的來源,這是事物被遮蔽被覆蓋後帶來的神秘和恐懼,也是成年人世界中容易被忽略的東西,所以對黑暗最好的描述一定是孩子的描述。

(2012年在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國際展覽中心,讀者展示羅馬尼亞語版《生死疲勞》)

同樣的,一個人一生要迎來無數個日出,成年人世界的所謂太陽天天是新的,新的一天有新的開始,在孩子那裡是不存在的,孩子送走了黑暗的困境,迎來的是日出的困境,太陽有可能毫不留情地照耀著他夜裡尿床的痕迹。太陽出來了,要去他不喜歡去的幼兒園,去他不喜歡去的學校,今天的太陽出來了,提醒他昨天的作業還沒有完成,因此,當被遮蔽被覆蓋的事物清晰起來以後, 他的處境仍然充滿了危機,新的一天如果預示著未來的話,這個未來是好是壞,他們從來沒有把握。因為只有天真沒有浪漫,太陽對他們沒有什麼寓意,太陽對他們來說是光的權力,這權力帶來的是孩子們的焦慮和迷惘。所以即使是在對待日出日落這麼一件事情上,我們也可以發現,孩子的敏銳是一種文學的敏銳,甚至是一種哲學的敏銳。

(本文選自丁帆、王堯主編「大家讀大家」叢書《小說是靈魂的逆光》,蘇童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江蘇明哲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策划出品。歡迎轉載,請聯繫公眾號「大家讀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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