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沒有音箱,但描述起聽感來……
上上周在去中國澳門的航班上,預報廣州有雷暴,因而接近目的地時,看到了大朵大朵翻滾成稠的雲,揉在湛藍的背景里,隨著風微微移動,甚美。不知為何腦子裡出來的是前段時間聽過的某條耳機的迴響,如仙似雲,空靈飄乎,略帶凌厲;高山流水遇知音,腦內很快描繪出了腰間隨翠佩,衣袂且飄飄的形象。
大概是常說的通感,又叫「移覺」,是在描述客觀事物時,使感覺轉移,將不同感覺互相溝通、交錯,彼此挪移轉換。比如我在閉上眼聽某首歌時,用視覺、味覺去描述我的聽感。這需要相當地享受,沉浸其中,此間更多地在描述由聽而轉化為想像的畫面。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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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人太缺乏想像力了。
因為現代生活太過清晰與明確,通過現代技術將事物標準化、參數化,既然有了統一的判斷標準,必然會漸漸忽視作為感官動物的個體感受。當大家在靠參數聽音樂的時候,這時候有人告訴你,我聽歌聽出了一仙女兒,大家肯定覺得這人腦子不是有泡就是進水,並且程度不輕。
可我就是聽出了仙女兒,真真實實在我腦海里,一顰一笑,我甚至能想見隨著身姿擺動的衣袂裙角,而她或低頭沉吟,或顧盼生姿,美則美矣,美且生動有靈氣,無處不使我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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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是有想像力的。
此間幾首最有代表性的詩詞,一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寫的是落魄的江州司馬遇上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中有形容琵琶女彈撥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雖然隔著千年的時間,無法現場聆聽,但通過這聲音具象化的描述,可以感受到快彈時的急切、輕彈時的低諳與錯雜彈時不停歇的清脆。
而後又說道:「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這是很奇妙的,特別是「鐵騎突出刀槍鳴」這一句,不知還否記得周星馳的《功夫》,中間有一段天殘地缺對戰打鬥的場景,他以音律作為武器,電影語言在描述聲與形的時候,便是用完全具象的表達去展現,琴聲化成的戰士的利刃衝出聲波直破對手面門,這時候對琴聲與其攻擊力的理解完完全全加深了一個層級。(電影此處配樂為《春江花月夜》)
而《琵琶行》之所以成經典的更重要的原因,除了對聲音的描寫,還有琵琶女的琴聲同作者自身境遇的契合。所謂此時、此境、此聲、此情,情是最具決定性的因素,假是春風得意的狀元郎,哪能聽得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曾是「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而今「深夜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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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其二有詩鬼李賀所作《李憑箜篌引》。
其中只有短短几句描述箜篌,最絕的是「空山凝雲頹不流」,將聲移情於雲,本是客觀之物的雲因箜篌之聲而有了主觀意識,竟因此聲而頹然凝滯。
而天上女媧聞此聲也陶醉得忘了補天職責,石破天驚,秋雨傾瀉。此中動靜結合的描寫,結合大膽且出其不意的神話想像,是中國式的浪漫主義。
中國式的浪漫主義在描述聽感時,
在述景、在描物、在想神仙,
這是很大膽的,需要去共情。
如果我是雲,何等的聲音,
才能使我停下腳步啊。
沒有評判李憑的技藝,
沒有描述聲音的瑰麗,
更沒有加入自己的主觀判斷。
他只是寫:
「芙蓉泣露香蘭笑」
「老魚跳波瘦蛟舞」
前文說到通感的手法,是通過描述客觀事物進行情感轉移,而此文更高之處在於憑著聲音創造出了瑰麗的的神話傳說,用故事說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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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註》卷一云:「白香山『江上琵琶』,韓退之《穎師琴》,李長吉《李憑箜篌引》,皆摹寫聲音之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
經典其三則是韓愈的《穎師琴》,
所謂是不明覺厲的典範。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皇。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開篇描述聽感,
字字句句是閉眼就能想像出來的景象。
(似乎是在描述聲場與三頻的銜接呀)
變化多端的展現,
忽而溫柔,
轉眼高昂,
急轉直下又是蒼涼。
作者嘆道:
空有一雙耳,卻不懂鑒賞音樂,
自聽穎師彈琴,
竟隨琴聲低沉高昂而起坐,濕衣淚滂滂。
趕緊伸手按住琴弦,彈得真好,
別彈了,別再把極寒酷暑塞滿我的胸膛了,
我承受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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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描述聽感,
我們在說一堆一堆形容精確到位的辭彙。
電影《香水》中,尚不懂得調香制香比例的格雷諾耶,為了證明自己的天賦,拿著廣口瓶生生懟出一瓶愛神與賽琪,師傅試香時一閉眼,是真真實實到了鮮花簇擁盛放著的花園,有少女緩緩走來,陽光正好,微風也帶著少女甜澀的香氣。
我想說,當我覺得一首歌或者某件器材好,閉眼可以回憶起某個場景,切到某段回憶,或者乾脆新建一個形象。它們所還原的細節與烘托的氛圍,雖然建立在素質的基礎上,卻也不用處處到位,只要足夠打動我,這就夠了。
數值是一回事,而個人體驗,又是另一回私密的事情了。
只要我看見了小仙女兒,那她就一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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