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臨王羲之《蘭亭序》:可以穿過傳統文化嗎?
書法,作為一種文人趣味,和貴族沒落為士人再變為文人之後自我建構精神貴族的文化標識,與詩詞一道,至今仍得到國人普遍的熱忱喜愛和膜拜,實在是人類最成功的文化運作,但其實是一個歷史的文化現象,一道奇觀。
我常驚嘆於自己和國人愛書法、愛詩詞的恆久熱情。就像我曾經突然驚嘆於自己對辣椒的熱情。
奇觀中的奇觀,則王羲之的《蘭亭序》當仁不讓。
喬布斯年輕的時候也練過書法,字母書法,後來成就了蘋果電腦系統的優雅文字。但字母書法從未成為一個藝術門類,因為跟漢字書法傳統相比,字母書法太 low,優雅雖優雅,但沒有鮮活的靈魂,無法承載氣象萬千的主體人格。
王羲之的《蘭亭序》可以。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
文人,本身就是一個中國文化奇觀。漢末魏晉之際,正是文人在官僚士大夫身份之外建立更具有個人主體性的自我誇耀身份——風雅——的歷史時期。個人的品性情趣、風神氣韻,通過詩詞書畫,開始成為一種高端的主流趣味。外可為官治國,風雅卻才是個人的內在精神歸宿。這頗類似於西周貴族除了有錢有權之外還需以六藝從無姓之人中區隔自我,現代國人則簡單很多,只需要用錢買名牌就可以快速區隔。
但至今仍有退休的官員積極地出詩集、出書法作品集,可見文人趣味這種雅好的恆久影響。
曲水流觴,飲酒賦詩,既已閒情逸緻,再結個詩集,集序在書法上又寫得氣象萬千了無掛礙出神入化,所以王羲之《蘭亭序》以風雅至極成為文人趣味建立過程中的第一個也可能是最負盛名的一個經典。
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
峻岭,茂林修竹,又有
在儒家社會秩序的嚴密網路中,從士大夫身份中分離出來並與士大夫身份保持張力的文人身份,極為強調個人主體的生命活力和體驗,在王羲之的時代則表現為崇尚張揚,乃至狷狂。
那也是一個流行嗑藥的時代,嗑的就是王羲之在存世書帖中提到的「石散」。王羲之在往來書信中反覆提及石散「不覺佳」、「未佳」,看來好葯不好買,即便不缺錢。
清流激湍,
嗑藥、張揚的時代,其書法當然與越來越嚴謹古板的時代的書法趣味會很不相同。所以到宋代詩詞浪漫如蘇東坡,其傳世書法仍一變而為沉鬱內斂。
如果說王羲之的書法是一個嗑藥少年的陽光張揚之作,那麼蘇東坡的書法則是中年到暮年飽經磨礪之後內斂平淡之作。
難怪以唐太宗的心氣會痴迷《蘭亭序》。也許雍正喜愛蘇軾。
等我王羲之的字寫得只差五萬四千里了,就再寫寫蘇軾。
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
羲之的張揚,在書寫的外觀上首先是筆鋒故意外露,甚至頻頻先玩一個假動作再露鋒行筆,比內馬爾的自我表現意識強一萬倍,簡直以露成癖。
因為羲之花招百出,臨寫的時候搞不好則成了扭捏作態,花枝亂顫,終成東施。至於風流瀟洒嘛,那隻屬於王羲之。
張揚與完全的自信相結合,就可以了無掛礙隨心所欲,帶球連過五人破門得分也不在話下——當然,還得技術好。
所謂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
王羲之可以放膽時而玩一下樸拙。
亦足以暢敘幽情。
時而玩一下古怪。
是日也,天朗氣清,
時而立一下足,瀟洒顧盼。
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
時而彩練當空,飛揚不止。說不止時,卻又收住,瘦勁如劍削。
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
時而又玩一下頓挫奇崛。
暫
時而潦草放任。
得於己,
時而又有楔形文字的精神。
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時而遊絲不斷,鬼招別出。
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
玩得隨心所欲了無掛礙,筆畫生節奏,則氣象萬千,神采飛揚。需要一種高度自信的自我欣賞狀態,人之為人的生命巔峰狀態。這正是相對於士大夫身份建立文人身份的極致。
在儒家秩序的壓迫下,文人走出一條最個體化、個性化的文化路徑,實在是世事難料,卻又在情理之中。這一路下來影響所及,至今國人都不看重事實和經驗,而更看重思想和體驗。
遷,
但,了無掛礙的完全自信很難達到。所以王羲之們會嗑藥,會嗜酒。
《蘭亭序》也正是在酒醉之後寫就的,酒醒之後則不復能得,因為清醒的時候有太多掛礙。
感慨
一個非個人主義的社會,一個忠孝節義三從四德嚴密綁縛的社會,卻在書畫詩詞中把個人主義發揮到極致,可見人的複雜性和頑強的生存意識。你設計了倫理綱常,我搞出個文人趣味。你設計了單一性別的侏羅紀公園,恐龍們搞出個單性繁殖。
系之矣。
當我們走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道路的時候,我們又會實實在在地搞出什麼新的文化出來?或者,傳統的詩詞書畫文化可以發揚的話,最終會與馬克思主義結合還是正好成為保持距離的文化動力?正如文人趣味實質上在皇權儒家秩序之外為國人提供了生存的空間。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馬克思主義如果能夠兌現解放人的承諾,那麼國人就沒有那麼大的動力和必要去在詩詞書畫中尋求自我解放。
猶不
當我們在改革開放四十年厲害了我的國的時候,我們一方面可以說是馬克思主義厲害,另一方面同時可以說是中國傳統文化厲害。
所以發揚傳統文化,成了沒得選擇的選擇,因為馬克思主義並不能為我們提供頂層意識形態之下豐富的文化生活選項——否則我們還要發揚傳統文化幹什麼。
能不以之興懷,
但問題是,傳統文化真的能與馬克思主義相兼容嗎?在哪些方面能兼容,這種兼容是會助力馬克思主義,還是說會把某些馬克思主義的原則不動聲色地轉換為馬克思主義所反對的東西?
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
或者,表面的兼容下面,傳統文化會成為與馬克思主義保持張力的一個文化資源。就像曾經的儒道雙軌。
又或者,我們也許其實可以穿過傳統文化。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
傳統詩詞書畫文化因為是在與政治和社會秩序的磨合中生長起來的,其旨趣在方方面面密切配合著皇權儒家秩序(書法用於題寫匾額、對聯),更因應著皇權儒家秩序的壓迫(書法用於個人心性的無危害解放)。
豈不痛哉!
如果那個對手不存在了,或者變樣子了,傳統詩詞書畫也就只剩一張皮,尸位素餐了。風雅,只剩附弄一門。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
我還沒見過書法與現代生活的趣味相結合的成功案例——當然可能是因為我見識少。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但近幾年的國畫,則開創出了真正的新趣味出來,比如老樹畫畫。這倒頗似鄭板橋等揚州畫派在康乾年間開拓的江南新趣味,也似齊白石在在農耕文化的最後關頭開拓的日常生活趣味。老樹畫畫開創的是有傳統趣味遺留的現代都市生活的新趣味。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
書法卻越來越封閉,孤芳自賞。我寫《蘭亭序》,顯然也是有孤芳自賞的成分。
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
在這樣一個變革時期,認真寫一寫《蘭亭序》應該是有益的。但我絕非書法等傳統文化的皈依者。相反,我更樂於反思發揚傳統文化帶來的壓迫,和不可預期的後果。
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少一點傳統限定性,才能多一點自由。
劉學天天說,其實並不天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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