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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站在「死亡」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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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上旬,坂本龍一被診斷患有喉癌。

為了專心治療病情,40年來從未停止工作的坂本,第一次全面終止了所有工作。因為癌症導致唾液量大減,治病期間,坂本每天要忍著劇痛吞下藥片。

因為停止工作,坂本有了更多閑暇的、屬於自己的時間。他上一次這麼悠閑或許還在高中,那段天天不上課,泡爵士咖啡館、上街搞遊行的歲月。

因為癌症,專輯的製作暫停,但也因為癌症,因為這「人生中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坂本對生命、對永恆、有了更深的理解。

坂 本 龍 一 :終 曲

(2017)

導演:史蒂芬·野村·斯奇博

主演:坂本龍一

豆 瓣:8.9/ 10

IMDb:7.7/ 10

*已出生肉資源,靜待中字

去年,教授製作了新專輯《Async》。

製作過程中,坂本龍一曾開玩笑地對紀錄鏡頭說,「我在拍一部電影,用音樂的方式」。

《Async》的確像極了一部電影,他的極簡、氛圍風格都讓人沉浸。

專輯裡也出現了另一部和電影關係密切的作品——教授最喜歡的《fullmoon》。

《fullmoon》里教授讓不同國家、地區的人用母語重複著同一段話。

我們所痛恨的,就是如此可怕的準確性。

但因為我們不知道,所以會把生命當成一座永不幹涸的井。

然而所有事物都只出現一定的次數,並且很少。

也許四五次吧,甚至可能沒有這麼多,你會看到幾次滿月升起?

也許20次。

然而這些都看似無窮。

這段話出自保羅·鮑爾斯的小說《遮蔽的天空》,1990年義大利導演貝納爾多·貝托魯奇將小說翻拍成了同名電影,配樂正是坂本龍一,那段話也作為旁白,出現在了片尾。

《遮蔽的天空》,坂本龍一配樂凝重

1990年,當時的坂本38歲,第一次聽到這段話。他當時就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動,「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把它做成音樂。」

27年後,他做出來了,只是經歷了些當時怎麼也想像不到的事情。

對於38歲的坂本龍一來說,他不會知道,在即將到來的90年代與新世紀的20年里,自己會經歷什麼。

38歲的坂本正在經歷自己的「黃金十年」。

1978年出道,坂本只花了10年,便成為前國民樂隊成員、日本首位拿下奧斯卡的音樂人、黑澤明口中「日本樂壇濃墨重彩的存在」。

1978年,他打了兩年音樂散工,給各種音樂人的現場或錄音幫忙,極忙碌的工作、極狹小的個人空間。

坂本龍一從來不是一個主動、積極的人,認為人始終從事一個固定職業是件不可想像的事。

小學填志願時填的是「沒有志願」,高中、大學最常乾的就是翹課逛爵士咖啡廳或泡妞。甚至踏入音樂圈也是因為離婚後養家糊口的需要。

教授年輕時

他自己曾說過:「我能夠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是一位『音樂家』,完全都是受惠於我身處的環境。」

大學研究所畢業一年後,還在渾渾噩噩做著音樂「遊民」的他,在繼續這種「有活接有錢掙的生活」與「辛苦一陣子推出個人專輯,讓自己擁有有一張名片」之間,主動選擇了後者。

連續幾個月,在唱片公司的器材房裡,從深夜錄到天亮,隨著第一張專輯《Thousand Knives》的問世,坂本終於成了徹頭徹尾的音樂人,即將迎來自己的時代。

那一年,是1978年。

《Thousand Knives》專輯封面

之後的10年,於他而言,是最為純粹、最為忙碌的10年。他只是想著如何在音樂領域不斷進行探索、嘗試,打出自己的天地,在各個領域(出版、寫作、電影等)做出嘗試,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怎樣。

與之後的創作相比,當時的他的思考與關懷,更集中在音樂與各種藝術流派的思想上。

因為學生時代被邀請而答應組團、加入YMO,坂本龍一不小心成為了寫進日本音樂史的國際知名樂隊,也是世界電子樂的元老之一。

因為在YMO時期突然擁有極高關注度,產生強烈反YMO情緒,於是有了作為「反YMO」代表的第二張專輯《B-2Unit》。

YMO的《中國女》,曲名來自戈達爾執導的《中國姑娘》

因為從大學開始就有的「西洋音樂已經到了盡頭,未來屬於電子樂與民族樂。」,於是有了民族樂元素濃厚的《左手之夢》。

因為常與同時代的日本思想家、哲學家交流、來往,開始以音樂型的思考模式思考深奧的哲學、藝術命題,於是有了以布勒東「自動書寫」為概念的《音樂圖鑑》、有了貫徹「解構主義」觀念的《Esperanto》、有了向未來主義致敬的《未來派野郎》。

因為對巴厘島與沖繩的傳統音樂的興趣,於是做了嘗試將傳統音樂放入流行樂、電子樂構架的《Neo Geo》、《Beauty》。

同時,出於野心,他開始嘗試電影配樂,於是有了《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與《末代皇帝》。

《戰場上的聖誕快樂》:我的愛身披禁色

整個80年代,教授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奔馬一般,在不同音樂的賽道上賓士。

那時的他,是個青春期男孩(YMO解散前的最後一張專輯就叫《Naughty Boys》),對音樂只有純粹的野心、激情與思考。

當時的他,還不會為地球環境與和平擔憂、沒有對戰爭的憤怒、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焦慮、恐懼、憤怒、反戰、環保等情緒、思想開始出現在他的作品中,或者說,進入他的生命,大體是從他38歲移居美國後開始有的。

如若按照《一代宗師》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的說法,輝煌燦爛、寫滿風流的80年代是坂本龍一的「見自己」,而來到先鋒文化聚集的紐約,則是他的「見天地」。

移居美國前的一件事,曾給坂本造成很深的影響。

他的多年合作夥伴,經紀人生田郎在《末代皇帝》之後意外去世。親密無間夥伴的去世給教授帶來很大打擊(他之後走向國際的事業發展也受到一定影響)。

這是「死亡」第一次向坂本展示威力,他因之消沉了整整半年。

「真正重視的東西突然消失時,自己為何無法阻止。」

同時,死亡也讓坂本認識到,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我和生田有好幾年時間都是每天黏在一起,然而我卻不清楚他實際上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生田之死,讓教授看到了命運之不可測、死亡的可怖、人與人交往的不可能。

這些不僅僅給教授的思想、情感造成巨大衝擊,也在他的音樂創作里留下痕迹。

相比80年代的作品,教授90年代以來至今的作品,隱約呈現出一條致郁度指數不斷增長的曲線。(the sheltering sky——sweet revenge——Bibo No Aozora——Lost child——Break with——solitude——Hwit——andata)

或許,從那時起,他的作品中,就隱含,對死亡的恐懼,不是怕死,而是面對珍視之物必將離去的悲哀與默然。

「你會看到幾次滿月升起?」,這個問題從那時起,或許就開始縈繞教授心中了。

90年代搬到美國後,對教授思想造成影響的,還有如今已逐漸被淡忘的海灣戰爭。

1990年美國與伊拉克爆發了海灣戰爭

海灣戰爭發生在教授搬去美國的次年,在教授生日那天開戰。教授對這場戰爭並無甚感激,也沒採取什麼行為,因為才剛搬過去沒多久,內心並不認可這是自己的國家。

直到一天,他的會記師因為是後備軍而上了戰場。身邊的人突然上了戰場,給教授帶來巨大衝擊。

而戰爭勝利後,全美歡慶,電影般的情景在眼前上演,總統的言論中透露出的霸權主義,這些都讓他反感,帶著「由這場戰爭而感受到的怒火」,他做出了一張澀谷系的專輯《Heartbeat》。

《Heartbeat》,發行於1992年12月22日

自此,反戰也成了他之後20多年,始終堅持的一件事,在作品中,也始終得到體現。

「Zero Landmine」,反戰主題從海報可見一斑

在02年,已是圈內教父級人物的他號召來日本半數明星和一眾國際音樂人,完成了一個呼喚和平、反地雷的音樂項目「Zero Landmine」,長達18分鐘的曲子里,你可以聽到全球各地不同民族、風格的音樂、黛安娜王妃的演講採樣、兒童對和平的呼喚。

04年,面對美伊戰爭與當時頻發的恐襲事件,他發行了專輯《chasm》。

《chasm》

「chasm」意為「鴻溝」。他認為這是唯一一個他想到的,可以解釋當今人類世界存在如此多戰爭、襲擊、充滿鮮血與仇恨的狀況的詞,便是「鴻溝」。

專輯裡,塞了整整4首體現其戰爭態度的曲子《undercooled》、《chasm》、《only love can conquae hate》、《War&Peace》。

這一次,他已經從支持「反戰」變為大聲疾呼。

80年代在和弦、音符、取樣機與計算機里的實驗與遊戲不再令他滿足,戰爭與殺戮讓他憤怒,憤怒必須通過專輯流走、抒發,讓更多的人憤怒,來厭惡、反對戰爭。

教授立於街頭一角

同樣的,還有他從90年代開始接觸、接受的「環保」概念,在他09年新專《out of noise》里大量採用了他前一年探訪格陵蘭時所錄下的自然聲音,冰川流水聲、風聲。

當他裹著厚厚的羽絨服,有些吃力蹲在冰川旁,用繩系著錄音機探到冰川深處時,他說自己在「釣」音樂。

對環保的關注、在反戰方面的熱情(音樂創作、社會活動等)、面對90年代與21世紀前十年的的種種災難(非洲內亂、饑荒、911、地雷隱患等),坂本用作品與其他行為不斷作出回應,這或許就是坂本的「見天地」。

就像是坂本龍一的中學偶像披頭士主唱,約翰·列儂一樣,大部分藝術家(坂本在內)取得一定成就後,都會進入這個社會責任感強烈的階段。

但這種轉變,對坂本而言,內里暗含著的,或許還有恐懼。戰爭、飢餓、壞境惡化帶給他的,最終都是「死亡」的恐懼。

他永遠不會忘記911當天及發生之後,自己內心是怎樣的煎熬。

當時,他正準備吃早飯,從幫傭口中、電視機里知道此事後,迅速拿出相機衝到街上記錄這一刻,「我認為這是湊巧在現場的人應盡的義務,所以不能不拍」。

圖片來自紀錄片《911:生命的墜落》

911之後,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前所未有的恐懼,「在這起事件帶來的絕對衝擊前,藝術都不算什麼了。」

911之後,坂本懷疑會有下一波襲擊,而下一波襲擊甚至會使用核彈,「如果真的遭受核彈攻擊,再怎麼逃也來不及。」

在這種心理下,他買了輛路虎越野,並且在車裡、家裡都準備1個月的水與乾糧。甚至還買了防毒面具。這既是日本人骨子裡「憂患意識」的體現,但何嘗不是死亡的一次顯影?

但所幸,911之後,經歷短暫幾天的無聲後,紐約城裡追悼的音樂聲給了坂本安慰,某種程度上,也讓他看到了「藝術的根源」——戰勝對死亡的恐懼,甚至,戰勝死亡。

911的13年後,坂本迎來了用音樂戰勝死亡恐懼的時刻。

癌症讓他不得不停下工作;唾液量減少以至深夜多次渴醒、吃藥產生劇痛。口腔內的神經組織死亡了大部分,出現明顯的消瘦,死亡的陰影無限放大,他比人生中任何時刻都更接近死亡,也比任何時刻,更加「恐懼」。

在戰勝癌症之後,他的大部分作品裡,都體現出這種情緒,絕望、冷酷、「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比如他給岡薩雷斯《荒野獵人》做的配樂。主題的旋律簡單而凌厲,主角格拉斯從絕境里的死裡逃生,恰如坂本從癌症的陰影中活下來,痛苦艱難。

《荒野獵人》(The Revenant,2015)

之後重新開始的新專製作,對坂本而言,也意味著一次情緒的釋放,他要用這張專輯抒發恐懼、絕望,更要用這張專輯戰勝恐懼、甚至,戰勝死亡,最終,用這張專輯,給自己的內心,以最真切的安慰。

其實,某種意義上,所有的藝術,都是在以某種形式對抗死亡,以獲得永恆,藝術的永恆,即意味著藝術家的永生。對教授而言,在這次新專輯的製作中,就要對永恆作出嘗試。

抱著這樣的想法,坂本開始了這張專輯的製作,他找到一台經歷過福島海嘯的鋼琴,音階早已不標準,但在這「受難者」上彈出的,卻是人類面對自然的永恆無助與絕望。

他也把關注點放在日常生活中尋常可見的聲音,生生長流,這些聲音,也永遠不會消失,比如冰川流水的聲音、比如雨聲、比如行走在簌簌落葉的聲音、比如街道熙熙攘攘的聲音。這些聲音都作為「音樂」出現在了坂本的專輯中。

《坂本龍一:終曲》香港版電影海報

他努力尋找永恆之聲,在自家的錄音室里,用各種方式製造各種聲音來尋找。同時,他也在努力尋找最真切的安慰之音。

在治療期間,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給了他最深切的力量,而在塔可夫斯基電影的音樂中,又是巴赫的詠嘆調與讚美詩,最有力量。巴赫,又恰是坂本年少初學音樂時,最早喜歡上的作曲家。

在人生的後半程與起點的自己產生的奇妙呼應,最終讓教授決定,像巴赫一樣,寫出一首屬於他自己的讚美詩。

巴赫在他的年代用讚美詩讚美神,而教授的讚美詩讚美的又是什麼呢?

我們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讚美詩在專輯裡叫做《solari》,只知道在紀錄片里,正創作這首歌的他對鏡頭說「我在製作一部電影。」

《solari》就是《索拉里斯》(飛向太空),教授以此曲向塔可夫斯基致敬

他的確是在製作一部電影,新專《Async》是一個強調沉浸式體驗的音樂作品。

在那個世界裡,有教授面對死亡陰影的恐懼、絕望;有教授用來戰勝死亡的永恆之音、有教授屬於自己的讚美詩、有教授著迷的種種來自現實的非同期的聲音。

不同的人,在《Async》里聽到、感受到的盡不相同,但所有他們所聽到的、感受到的,某種意義上都是那次癌症給教授帶來的。

在紀錄片《坂本龍一:終曲》的結尾處,戰勝癌症、完成新專輯,看淡生死的教授對鏡頭說,他要重新開始每天早起練琴。

電影結束在一個冬日早晨,彈了一會的教授捂著有些凍著的手指,笑著走下樓。

《終曲》里,教授在創作

或許,那次與死亡的交鋒,對教授而言就是他的「見眾生」吧。

那之後,66歲的他也完成了自己的「一次轉身」。

對於之後的人生,教授是這麼期許的:

現在的我,想努力活得久一點。

想知道80歲的自己,會做出怎樣的音樂。

接下來,我只想不虛偽造作地活下去。

之後的教授會怎樣,沒有人知道。

我想,最合適的話,應該就是《坂本龍一:終曲》在台灣、香港的宣傳語:

「樂」天知命,曲終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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