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罪與罰》的拉斯科爾尼科夫殺人事件的神秘性

拉斯科爾尼科夫如何殺人，為何殺人，並不神秘；神秘的是他的殺人本身。

人物的真正詩意在於：或者拉斯科爾看不起那些不經由自己之手，藉助別人，群眾之手流血之人。他敵視這一層對自己犯罪層面的掩蓋。（或者從更高意義上，從基督意義上說，敵視這種借著解放人類，首先奴役他人，然後也讓人心甘情願被他人所奴役的新的罪孽。）表面上，拉斯科爾在書中提出超人理論，貌似他也一本正經地想做超人，只是他失敗了，其實，更深層的定義上，他根本不想做超人，他從骨子裡厭惡超人。他內心最大的悖論也在於此。

所以說，書中最後他說出他犯罪的動機，根本不在於拯救別人，而是為了拯救他自己。（因為一旦你想通過這層流血的方式拯救別人，你本質上同時也是在新的定義上奴役別人）然而這是一種多麼悲涼的拯救呀。一種跟人類本質倒行逆施的拯救。他不想放棄他自己做人的最後一層可能。也即做一個真正自由人的可能。然而由於他的慪氣使然，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殺了一個人。由於他的自己起初也不清楚自己的本質使然，由於他為了要讓他們看清，我根本不屑於你們那種，那種席捲著人群流血的作為，我即使騙自己，我也要單槍匹馬地欺騙。

在殺人方面，他是在不斷地隱藏他自己，他走路拐彎抹角，他行動遮遮藏藏，感覺上虛實兩相，又常與夢境接軌；然而在沿著做超人路線行走的殺人方面，他又是在故意的暴露他自己。他反倒不隱藏在人群的護擁之下殺人。暴露的越明顯越好。對他詩意上想揭穿的東西也便越好揭穿。拉斯科是個古怪之人，他殺人，他想做超人，他犯了新約之戒，然而，從無數難以言說的感覺之中，這個故事又彷彿讓我們覺得拉斯科爾與真實的自由有關，與我們內心所關切的人的真相有關，與恰恰是不讓殺人的基督這邊有關。而他又明明殺了人。

整本書都成了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曠野的呼告，而不是小屋中的低聲嘶吼，一個人的密謀。

整本書貌似講的是一個拉斯科爾欲做超人而失敗了的故事，其實講的是一部一個人用自己的流血來對抗人類骨子裡的奴役和被奴役的永恆荒謬的故事。他是想做超人嗎？他根本不想做超人。為了證明這點，他又把自己偽裝成想做超人的模樣。

超人是什麼模樣呢，主人翁痛徹心扉地自言，且讓我來為你們揭曉。就像一個人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殺手而偽裝成殺手，然後又把殺手的作為給搞砸了一樣。（這裡，切入到納博科夫的美學路線上，也好像是一個人為了揭穿一個魔術師在造假，也化妝成魔術師，然而在舞台上把魔術的表演故意搞砸了的過程。他在對台下的觀眾說，看，看，魔術就是這麼來的。事情的真相，現在你們總該看到了吧。然而，觀眾根本就不買他的帳，也絲毫聽不到他內心的絮語，而只是把他作為一個失敗的魔術師攆下台。然後，大家繼續興高采烈地觀看之前那位魔術師的表演。是呀，魔術師又何來造假一說呢。魔術本來就是假的。明知道是假的，人們也喜歡看。而且更關鍵的是，也把假的當做真的崇拜。「瞧他多厲害呀，他竟然能空手變出鴿子來」。彷彿觀眾天生就喜歡假的勝過真的似的。而他呢，那個被趕下台的那個天真的他呢，還在台下悲天憫人地嘶吼，這是騙局，純粹的騙局，難道你們看不出來嗎，啊，你們這些該死的——）

在這時候他也不是拯救人類，在如今這個世紀，拯救人類已無絲毫的可能。他是難能可貴地拯救自己。更深意義上，拯救自己也即拯救他人。這反倒成了如今這個時代拯救人類的唯一可能，即，拯救自己。他的悲涼在於自己的渺小，他根本找不到一條拯救人類之路。他的高傲也在於自己面對整個世界的不低頭，他的一意孤行。他在片刻意義上，至少對得起自己。他的路和《群魔》里基里洛夫的路本質上是一致的。口頭上明明說著拯救人類，行動上卻是封閉自己。

然而他們又對這兩者之間雷打不動的關係深信不疑。就是說，他們相信自己如今的封閉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在拯救人類。而其實呢，人類與他們無半點關係。因為外面熙熙攘攘的世界，又有誰知曉他們呢。然而，他們的悲劇之處就在於此。目前時代的深刻之處，也在於此。他們是讓人類與往昔世界接軌的最後一縷冤魂。最後他們也要灰灰湮滅，也要化解，也在同塵。也要成為人類永遠難以回憶起來的遠古的圖騰。

文鵬天天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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